第24章 倒貼(中)
一群人簇擁著紫萱進來,狄希陳扶著滿麵汗珠的紫萱,道:“快去找正骨的衛老爹!燒熱水。薑湯!”
素姐撲上去,甩了紫萱一個耳光,罵道:“你若是出事了,叫爹娘怎麽辦?”
小全哥也撲上來,抱著妹子哭道:“是哥哥不好,遇見他們都不曉得問一聲你。”
狄希陳跟素姐教養孩子稟地是“窮養兒子嬌養女兒”,小全哥小時候還挨過素姐幾下打。紫萱從小到大都不曾挨過爹娘一指甲。她被母親一巴掌打蒙了,愣愣的看著母親跟哥哥抱著她哭,連喊痛都不會。
狄希陳心痛女兒,忙打圓場道:“都回房去,洗澡換衣裳上傷藥。擠在這裏明日都病了,休說海盜,來個毛賊咱也吃不消,都走都走!”
小全哥接過妹子扶她回房。狄希陳甩了甩發酸的肩膀,摟過還在掉淚的素姐,笑道:“咱閨女機靈著呢,沒事。就是扭了下腳。”
素姐推他道:“都是你慣的,傻丫頭膽子比天還大,遇到壞人怎麽是好?以後不許她出二門!”
狄希陳因兒女都無事,心中極是安慰,素姐說什麽他都應,兩口子攙扶著也回房去了。
來福就指揮管家們去吃薑湯,洗澡換衣吃點心。過不得一會,後門邊除去十個守門的管家,隻有明柏一人向隅。黃山尋來,明柏還靠在牆邊發呆。他上前道:“表少爺,咱們家去罷。”
明柏似遊魂一般被他牽到房裏,又似牽線木偶一般洗過澡被黃山推到床邊,一言不發躺倒。
另一個貼身小廝華山提著食盒進來,先取了碗薑湯送到床邊。明柏翻個身麵朝裏睡了,道:“放下,俺等會吃。”
華山把薑湯放下,又去廚房捧了個小炭爐來,將一小罐粥熱上。黃山看明柏像是睡著的樣子,取被替他蓋了,出來在堂屋坐下倒茶吃。
華山也倒了一碗熱茶吃著,問黃山:“外邊是怎麽樣一個情形?”
黃山笑道:“也沒什麽,咱們家人多勢重,雖然遇到幾股強人,都是他們逃俺們追。這一回張家李家都落不下好,崔家怕是隻剩那幾位小姐了。”
提到崔家小姐,華山在鼻子裏冷笑兩聲,道:“我們表少爺瘋了,跟那個驕縱成性的崔小姐胡纏做什麽!”
黃山忙道:“其實崔家幾位小姐也怪可憐的。罷了,咱們休說這個,俺先盛碗粥吃,表少爺想來還有會子才醒,吃完了我再去取熱的與他可好?”
華山不依,道:“與你吃也使得,我去取也使得,你合我說說是怎麽一個情形?”
黃山到臥房門口聽了一會,回來笑道:“合你說也使得,盛粥。”
華山真個取來碗筷,盛了一大海碗粥與他。黃山捏著包子咬了一大口,一口氣吸了小半碗粥,才滿意的歎息了一聲,道:“還是家裏好呀。俺合你說呀。俺先跟在表少爺跟少爺後邊朝三家村趕。離三家村還有半裏路遠時因崔家被炸了,少爺怕傷著大家,一直等到崔家燒了大半了喊殺聲一片,俺們才上去。”
他咬了一口包子,一邊嚼一邊笑道:“你不曉得,俺們一過牌坊,陳家牆頭就亮出燈籠來,還有許多人冒出牆頭,明晃晃的長槍,雪亮的鋼刀,還有兩架老大的弓箭。娘哎,那上邊架的箭足有一人長!”
“那後來呢?”華山把泡菜的碟子朝黃山跟前移了移。
“後來見是俺們,陳老爺就叫大少爺上他家去。”華山冷笑道:“我們少爺說崔家有難。陳老爺說是崔家跟張家對打,不必管。然幾個不曉得事的漁民已是搶著進了崔家的門。俺們怕他們去搶東西,隻得也跟了進去。”華山提起來還有氣,把碗重得放到桌上,道:“果然就有一個去翻死人衣裳的。不消少爺吩咐,就吃洪教頭一拳打斷了胳膊。後來就遇到張夫人要殺崔大人呢。倒是奇了,他兩家這一向走的極近。為何落到要動刀槍的地步?”他吃飽了就困,放下碗筷打著嗬欠道:“俺去睡會子。”就朝他們住的小間走。
素姐房裏的小丫頭站在門檻上,脆生生的喊:“黃山哥,夫人喊你呢。”說完了掉頭就跑。
黃山隻得應了,擦了把臉到正房。
狄家人一個不少都坐在桌邊。素姐見了黃山,笑眯眯地問:“表少爺怎麽樣了?”
黃山老實道:“表少爺有些愣愣的,不曉得是不是吃了驚嚇掉了魂。洗過澡就睡著了,一句話都沒有,連薑湯都沒吃。”
素姐點頭道:“醒來勸他吃些兒。天晚了,你也去睡罷。”
黃山走到院門口,就聽見大少爺拍桌子打板凳的發脾氣:“這個人,俺不能把妹子嫁他!”
廳中,素姐看著狄希陳隻是微笑,輕聲道:“明柏的性子倒有幾分像你”。
狄希陳有些尷尬,道:“提那些舊事做什麽?照我說,這兩孩子都有錯。紫萱的錯全怨爹爹我。若不是我肯帶她出門哪有這許多事?”
紫萱伏到桌上,將頭埋在胳膊間,哭道:“都是俺的錯。”
小全哥狠狠盯了一眼爹爹,惱道:“爹爹也是,怎麽就叫紫萱跟著外人去尋俺們?他們哪裏貼心了?”
狄希陳苦笑道:“我們親眼看著海盜們坐小劃子走了的。隻說無事叫她走一遭,六七十個人能把她丟了麽?”
素姐道:“罷了罷了。事情已經過去。咱們要重立家規,從此以後沒有爹爹或哥哥陪,天黑不許紫萱出門。紫萱,你總說你比別人強些,這一回曉得了吧,俠女扭了腳,還不如崔小姐會跑呢。”
素姐分明是什麽紫萱不愛聽就提什麽,紫萱氣的又哭起來。素姐冷笑道:“當年有些事,你還小不曉得,你哥哥是刻骨銘心的。”
狄希陳極是不好意思的笑道:“娘子大人,俺自己說使得不?”移到女兒身邊,道:“當年爹爹我有一件事做的不對。就似明柏這般,對一個女孩子心軟了些,叫她誤會爹爹對她有意思,卻是倒貼上來,死活要做妾。”
紫萱恨恨的說:“崔小姐說了,通房丫頭她都肯,我呸,好不要臉!”
狄希陳拍著女兒的背,緩緩道:“你也曉得,考中了進士或是做了官的人,多有在京裏納妾的。”
素姐不懷好意的說:“就是你爺爺,你爹中了舉他就要納個妾,氣得你奶奶中風。”
狄希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揮手道:“得了得了,你的醋壇子休在孩子們麵前倒,我不是都改了麽?”
小全哥怒容都改了笑麵,紫萱也撲哧笑出聲來,眼角兩滴淚順著腮幫子滑下來,極是不好意思又撲到桌上,嗡聲嗡氣的問:“是不是後來做了三嬸的那個?俺就不曉得她為何恨俺們。原來如此!”
狄希陳笑道:“說起來,雖然那童氏自己性子偏執,也確是有小半過錯在爹爹,不該麵活心軟,隻說看在她對俺癡心一片上,就大包大攬要替她安排妥當。然人家卻不這樣想,一門心思要嫁進來。”
素姐不陰不陽的笑起來,道:“若是我許了,你也順手推小船納了,是也不是?”
狄希陳就道:“好熱,小全哥去開窗。”
小全哥湊到素姐身後,貼著她的胳膊感歎:“爹,要是娘許你納妾,俺們多出許多兄弟來,隻怕二娘三娘們也都似調羹姨奶奶似的鬧個不休罷?”
狄希陳笑道:“確實,你看你相表叔家就曉得了,一日鬧一小場,三日鬧一大場。也虧你表嬸忍得住,每回跟你母親說起來,興高采烈的跟說別人家似的。鬧狠了,你相表叔隻有躲到俺家來,就是你大舅也是,妻妾也不和睦。說起來。那妻妾合氣的人家實是十中無一。”
素姐樂道:“不然為什麽七出第一就是妒?就是調和不好了,拿休妻來嚇唬人不是?”
紫萱怯生生的問:“娘,那女人是妒好還是不妒好?”
小全哥搶著道:“妹子,你隻想想,是咱們過的快活,還是大舅跟表叔家的表兄弟們過的快活?”
紫萱道:“自然是咱們。大舅媽跟表嬸都比娘年小,看著倒比娘年紀大許多呢。”
素姐笑道:“傻丫頭,什麽三從四德不妒,都是說的好聽,若是人都不妒,不何要寫那許多女訓,叫人家不要妒忌?妒忌本是生靈的天性。你就是養隻小狗,再養隻小貓,他兩個也要對咬呢。何況是人?”
紫萱想到崔小姐,胸中又酸起來,糾纏許久,道:“俺一看見崔小姐喊明柏哥俺就想揍人,是不是……妒?”
小全哥惱道:“俺一看見那位崔小姐也想揍人!”
狄希陳道:“人都是丈八燈台,隻照別人不照自己,我還妒忌你娘跟九叔合得來呢,每回說什麽都是他兩個欺負俺一個。”
素姐在桌布下踢他,笑罵道:“吐不出象牙!說正經的,紫萱,你會妒忌,明柏一樣也會。”
提到明柏,紫萱跟小全哥都把笑臉收起來。
小全哥就道:“反正俺妹子不能嫁他!那什麽崔小姐李小姐,再多幾個什麽小姐,俺妹子拿醋當茶飯呢?”
紫萱羞的恨不得把頭埋到桌子底下。小全哥猶道:“一有事,他先把什麽崔小姐放在前頭,反棄妹子不顧,算什麽?妹子,哥哥替你另挑個好女婿。這個人不厚道!”
素姐丟給狄希陳一個:看吧,你兒子比你懂事的眼風。狄希陳接招,笑道:“紫萱還小呢,還能在家留三四年,急什麽?慢慢來。倒是小全哥的婚事要替他張羅。”
素姐曉得狄希陳還是看中明柏,其實她心裏也覺得明柏還好。若是在現代,青年男女們分手再找倒沒什麽的。隻是一來狄家親友都是把明柏當女婿的,二來,明柏雖然性子軟和些,到底比平常的明朝男子開通,棄了他另找不見得比他強。
素姐原來隻替兒子婚事發悉,豈料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穩穩的一樁好婚事偏起波折,好在女兒還小,還可拖幾年。
狄希陳看女兒臉色比方才稍好,就道:“小全哥,叫你娘跟妹子說說體己話,我送你回去睡。”
小全哥不肯道:“有什麽是不能跟俺說的,俺不回去!娘跟妹子說悄悄話,回頭必合你說,為何不讓俺聽?”
狄希陳輕輕一拳打在兒子背上,拉著他出來,道:“不開竅,滾回去睡覺!”做勢要踢。小全哥滿肚子不樂意,還想回頭。狄希陳本就打算去瞧瞧明柏的,緊緊跟在他後邊,一直把他押到**才罷了。
明柏臥房裏還點著燈,華山伏在桌上打盹。狄希陳悄悄進了門,站在床邊看了一會。明柏眼角流出淚來。狄希陳輕輕咳了一聲,道:“華山,去煮一壺黃酒,尋些下酒菜來。”
明柏從**爬起來,看著狄希陳,哭道:“俺不曉得紫萱扭了腳,隻說她跑的比俺快,又有那個人護著她……”
狄希陳道:“你覺得紫萱事事比人強不必你照顧她,你就錯了。這種錯我也犯過,咱們慢慢吃酒,好好聊聊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