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無題(下)
紫萱洗淨了手剝果仁,看母親微笑著進屋翻出兩個德化茶碗來,接過來道:“娘,還有茶食。”
素姐笑道:“不是有烘幹的小魷魚跟鹹蝦仁?你再看幾樣拚成八樣就使得。”
紫萱隻得翻出幾樣細點心擺了一個攢盒,因茶碗蓋上有一朵雲,就去尋櫃中尋了一對白銅雲紋匙來配茶碗。素姐看女兒跟個小小主婦一樣翻東翻西,想到再過三四年她就要嫁人,心裏感慨萬千:若是生在現代,十五六歲的年紀還是孩子,就是二十五六也正當青春好年華,大可以咬著棒棒糖穿著娃娃衫去上班,換男朋友如走馬燈,每天手機QQMSN閃個不停。回家踢掉高跟鞋睡倒在沙發上跟姆媽撒嬌:“人家不要吃紅燒肉,要減肥的啦!”可惜女兒沒有投到好胎。素姐憐看的著紫萱,從前的記憶都模糊了,卻是想像不出紫萱剪著短發,穿著大汗衫小熱褲騎自行車上學的樣子。
紫萱十六歲還不到,還是滿臉稚氣,已經有一個明柏對她日思夜想,仿佛那位張公子也有意思。素姐雖然看不中張公子,然自家女兒出挑的人見人愛,做娘的比自己被追求還要開心。她越想越是喜歡,忍不住輕輕問:“紫萱,你可曾想過,將來要嫁到什麽樣的人家去?”
紫萱配好了幾樣點心,正在那裏看配的色可好,叫母親這句話嚇得手一抖,差點把盒蓋丟出去。因丫頭們都不在屋裏,紫萱雖然羞,還是小聲道:“娘,俺嫁給誰你們不都定好了麽。”
素姐正色道:“將來過日子是你,總要你心甘情願。你若不肯,爹娘不勉強你的。”看紫萱的臉蛋轉眼跟紅蘋果似的,又寬慰她道:“真的,隻要你自己願意。你、你哥哥還有小妞妞,將來都是一樣。”
紫萱突然覺得心裏好過很多。從前她覺得自己是受人擺布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揪成一團堵在心口,說不出來又吞不下去。今日方曉得母親實是疼愛她,就覺得跟明柏哥做夫妻也沒什麽不好。明朝姑娘肯大大方方和母親談婚事的都還沒有生出來。她將兩隻茶匙架在茶碗上借著出去喊人的由頭奪路而出,逃到廚房正好遇見彩雲,就道:“上房裏有兩碗果茶並點心,你送到八字樓下的小廳去。”她自家卻是扯了條圍裙係上,就去小石磨邊看磨豆子。
石磨一圈一圈的轉,紫萱的眼睛也跟著一圈一圈的轉。倒豆子的粗使丫頭極是難得合小姐說話,小聲問:“明柏少爺生的那樣好,又沒有公婆兄弟,性子也好,為何小姐還是不喜歡?”
紫萱正在出神,問了幾次才回過神來,紅著臉出來,走到哪裏都覺得人家眼睛都看她,都是想問她是不是喜歡明柏。她覺得家裏無處可去,強忍著羞意出門。
張陳兩家在村中收拾瓦礫,張公子板著臉站在一邊瞧人搬斷柱子爛瓦片,看見紫萱出來,麵上露出笑意,繞過人群迎上來道:“狄小姐,出門做什麽?”
紫萱已是知曉明柏哥叫把張小姐捎來家是受他所托,張公子這般疼愛妹子倒狠像小全哥,紫萱覺得他這樣的好哥哥倒不像是壞人,所以對他也和氣許多,回了禮道:“無事出來走走,張公子還請節哀。”
阿慧歎氣,突然道:“狄小姐無事,不如愚兄陪你走走罷。”
紫萱愣了一下,想到他親二伯全家遇難,隻怕他心中狠是傷心,也就由他,然腳下已是朝自家海邊移去。
阿慧再穿重孝,白衣白帽形容俊俏,長袍廣袖的很是鄭重。紫萱上身是件青綢底白梅花的夾衫,下邊係條湖水藍的馬麵裙,本是出門時隨意在衣架上拉的條舊裙,跟從來都是衣衫整齊華麗的張家公子站在一處,就覺得不自在,更何況孤男寡女站在一處也不大像話。紫萱從來不曾跟陌生青年男人站的這樣近過,很是不安,一邊走一邊拿眼睛瞟她家大門口。平常守門的老家人總是在門口的,偏生今日門口一個人都沒有。紫萱走到她家大門口,笑道:“我回去了。”也不等張公子回話,已是轉過東院進去了。
阿慧正在肚內搜腸刮肚要尋些笑話合佳人說,偏生紫萱害羞,一晃眼就躲開他,他心裏空落落的,又不肯回頭看家人做活,就順著狄家的圍牆一直朝向走,順著鋪了沙的小道穿過菜園,走到狄家的海灘上去。
誰知紫萱原是無處可去才出的門,回了家又打後門轉出來,到海邊草亭子裏才坐定,就看見張公子打幾叢灌木後邊繞出來,笑嘻嘻合她打招呼:“狄小姐,真巧。”
紫萱看著這個人不請自坐,卻是無話說,也不耐煩應酬他。偏過頭隻看海。海浪一波一波湧上來,在白沙上畫出一道白沫的線,不等白沫消散,新線又起,無窮無盡。紫萱覺得人生就好似那海浪,從吃奶的娃娃長成十幾歲的姑娘,成親,生孩子,看著孩子長大,孩子再成親生孩子,沒完沒了。她突然煩燥起來,就聽見張公子重重歎氣,道:“人這一輩子,過的真沒意思。”
這話正中紫萱的心意,她忍不住也歎氣,道:“果真如此,總有許多事不得不去做。”
張公子連連點頭,又歎氣又感慨,將出許多倭國話來,紫萱一句都聽不懂。張公子笑道:“卻是我忘了,這是倭國的詩句呢,咱不如對對子耍?我有一個好對,隻是當著小姐不恭些,你要不要聽?”
紫萱微微點頭,他就一個字一個字念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也要一個四書裏的句子對下句。”
紫萱愣了一下,笑道:“下句是:有寡婦見鰥夫欲嫁之。這是老對,但是笑話書上都有的。我現想一個對子與你對著耍罷。”
張公子似笑非笑看著紫萱,然佳人毫無察覺,臉也不紅,態也不嬌,偏著頭在那裏想新對子,憨態可掬。他心裏又喜歡又失落,喜歡的是能合她說話,失落的是她就無半點別的心思,說對子就是對子,一點也不曾想到雙關上去。
紫萱想了一會,跳起來指著天空笑道:“有了,一線天海天一線,你來對下對?”
張公子與此道上的造詣也就合吉永夫人的中國話差不多,想了許久想不出來,在亭中坐不住,出來尋了根枯枝又寫又畫,愣是對不出來。
紫萱起先因為自己出了妙句得意,看張公子想不出來,自家也想,然出上對容易,要配個工整下對卻難,她想了許久都不合適,也學張公子拾根樹枝,先將上對寫出,在下邊一個字一個字推敲。
阿慧偶然抬頭,見紫萱低頭寫字,一陣海風吹過,她衣帶翻飛,若有若無的香氣散出來。那香氣卻不曉得是什麽香,比他母親常用的要清淡得多,若是要去尋偏生尋不著,你尋累了它又冒出來,端的是銷魂。阿慧想到偷香的典故,覺得此時不就是偷香麽,心中大樂,低著頭在沙上亂寫什麽身無彩鳳雙飛翅,心有靈機一點通,隻盼紫萱看到他寫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