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初見(下)

慧少爺笑道:“你不覺得她活潑潑有趣麽,狄家兩位公子都有些兒迂,怎麽就養出這麽一位拍磚頭的小姐來?”說完了還是笑。想是他的笑聲叫屋裏人聽見,裏邊立時丟出一個杯子,“乒”一聲摔在院中的石板上,興高采烈的粉身碎骨。

阿慧還要笑,滿子嗔道:“哥哥。”拉著他進屋。

紫萱丟了一個玻璃杯,還是惱怒,拍案道:“倭人可惡!”想到方才她跌個大元寶,說不定連褲子都叫人瞧見,又羞又怒,臉上飛起兩片紅霞,捂著臉咬牙切齒叫“可惡!”

彩雲一邊替她理衣裳,一邊好言勸她。誰知張家人偏不消停,過了一會慧少爺就使人來請狄小姐:“我家運了許多大米來,還請狄小姐過去驗驗,才好裝袋運到府上。”

這是要看她的笑話了,紫萱摸摸臉上還發燒,她天生不服輸的性子,偏不肯讓人小瞧了她,叫彩雲打盆水來與她洗過臉,又把衣帶小心結在絲絛的比目玉佩上,她才把袖子拉下來,試走兩步,問彩雲:“這樣可使得?”

她方才跌的那一跤和小妞妞果然是親姐妹,彩雲掩著嘴笑道:“小姐,你愛怎麽走就怎麽走,誰敢笑話你,使磚頭拍他!”

紫萱橫了她一眼,惱道:“你也笑話我,以後拍磚叫你去!”氣呼呼邁了兩大步,到底慢吞吞出了門。

張公子卻是換了明人妝束,穿件青綢衫,頭上網巾青帶,腳下白襪絲履。這一身甚是順眼,襯著他那一雙顧盼神飛的鳳眼,手中的白折扇。紫萱覺得自己仿製是站在蘇州哪個巷子裏,正好撞見一位濁世佳公子。隻是這位公子的笑容極是可惡,把那一點點順眼都磨完了。她帶著管家並婢女走到張公子數步遠處,微笑道:“有勞張世兄久候。”

照理說世兄比公子親熱些,偏叫紫萱說得好似隔了三千裏般遠,阿慧曉得這位主兒是惱他呢。他心裏卻是有些後悔,也端正還禮,笑道:“小姐這邊請。”就在前邊帶路。

到了港口,要過那長長的跳板。慧少爺拉起衣衫下擺走了幾步,想到女孩兒們走不了這個跳板,急忙回頭。誰知紫萱就在他身後一步遠的地方。他這一回頭,二人正好臉對臉,四目相接,阿慧隻覺得狄小姐一雙圓溜溜、又黑又亮的杏眼,一眼看去看不到底。此時這雙眼睛瞪著他,生氣勃勃,又招人喜愛。

他見過的女孩兒們,要麽就是他妹妹滿子這種極是溫柔聽話的倭國女子,要麽就是他幾個堂表姐妹。鬆江的女孩兒都有嬌驕二氣,不論高不高興,都嬌滴滴喊你“慧哥哥”,惱了縱是背後咒罵,當了人麵偏要扮出一副哭哭啼啼的可憐樣來。比不得眼前這個女孩兒喜怒都擺在臉上,要麽丟你磚頭要麽扔你杯子。卻不曉得將來誰娶了她家去,極是有樂子瞧。他這般想著,心中卻是一動,就把她放在心坎裏。

紫萱叫他看得不耐煩,屢次以目示意,偏他不曉得動彈,卻是耐不得了,使手指頭頂他後背道:“張世兄,有這麽看人的麽?”

張世兄臉上微紅,笑道:“不好走呢,叫他們把兩張跳板並在一處叫你走罷。”

“俺在船上住了兩年了,不妨事,你快走。”紫萱此時恨不能使塊磚敲他一下,縱是被人笑話也值得。

偏張公子非要伸出一隻胳膊,磨磨蹭蹭護著她走咱。紫萱急得火星亂迸,好容易蹭到甲板上,就跳開兩步,道:“俺自己會走。”

阿慧平常都是這樣對待母親妹子的,雖然他妹子離了他一樣走的又快又穩,然下了跳板必要謝他。似紫萱這般當他是塊甩不脫的牛皮糖卻是頭一遭,他有些失望,指著一個門笑一笑道:“都在這邊船艙裏。”

紫萱彎腰進了艙,就把裙子的下擺提起,合條小海魚般溜下梯子,確是像在海上過活的漁家姑娘。阿慧跟在她後邊隻喊得一聲小心就住了嘴,他何曾這樣溜下去過?小姑娘溜得甚是容易,他一時童心大起,也學紫萱般溜下去。

隻聽得“咕咚”幾聲,他沾衣十八跌滾到紫萱腳下。紫萱張著的嘴好半日都合不攏。

張家的船工趕著來扶,唧唧呱呱不曉得說些什麽。張公子爬起來一邊揉腦門子一邊不好意思的笑道:“見笑,見笑。”

紫萱因他跌的狼狽,卻是忍不住哈哈兩聲,怕失禮又把嘴合起來閉得緊緊的。阿慧也覺得尷尬,引她到糧倉裏驗了大米的成色。紫萱隻說得一個“可”,掉頭走到梯邊,攀著梯子極是輕巧的上去,走了幾步回頭道:“俺自己能過去。”

待張公子手忙腳亂爬上來,狄小姐已是在岸上了。張公子待要過去送一程,狄家的管家早迎上來把他們家小姐夾在中間。狄小姐跟一個管家說了幾句話,帶著使女先走了。

那管家過來施禮道:“張公子,我們小姐說就回去叫家人來駝米,還請張公子留人在此暫候。”

阿慧笑應了,免不得還要裝模作樣在船上照應一二。待他回鋪子裏,紫萱一行數人早走了。看到他尋不著佳人,微露失望之色,滿子輕聲道:“哥哥,你是喜歡她了,請母親大人去提親吧。聽說狄小姐……很是潑辣,一直沒人去求親呢。”

阿慧笑道:“我不過覺得她好玩罷了,何至於喜歡。”卻是走過一邊尋思:若是能說動母親去他家提親,倒比那位陳緋小姐好呢。

卻說紫萱回家,那位張夫人正搬家,長發使手巾束在脖後,收拾的極是利落,偏說話又柔又嗲,正站在大門邊對狄氏夫婦道謝。明柏合小全哥站在素姐身後,都在盡力克製自己不要笑出聲。

紫萱遠遠在馬上看著,覺得那位張公子生的甚像這位夫人,一樣是細長臉,臉色白得近似蒼白,然這位夫人麵上雖是微笑,卻像是有心事的樣子,倒是她兒子爽朗些。

明柏聽見紫萱的馬打了個響鼻,忙接了出來。他走到馬前伸出手去。紫萱就把手交給他,借力跳下來。明柏順手就把韁繩牽過,笑道:“怎麽跑的滿身是汗?”平常他兩個挨的都是這般近也沒什麽,然紫萱今日合那位張公子也曾在一步近的地方對視,卻是不如合明柏哥挨的近舒服。

那張公子身上還有香味呢,隻是衝鼻些,紫萱突然打了一個抖,定定的看了明柏一眼,道:“明柏哥,你有些不一樣。”

明柏微微紅著臉笑道:“哪裏不一樣?”

紫萱想了想,湊到他身邊聞了下,才道:“你比較好聞。”

明柏大著膽子道:“其實你也好聞的。”羞答答牽著馬搶在前邊走。

“俺怕蚊蟲咬,抹了點薔薇花露。”紫萱想了想,笑道:“莫非明柏哥也抹了,可是聞著不像呀。”她追上兩步拉著明柏的胳膊道:“俺再聞聞,倒像是汗味兒,平常俺覺得你合俺哥臭呢,為何今日覺得你香?”

邊上女孩兒的爹娘、哥哥都笑嘻嘻的看著她兩個,並不出言阻止。這等打情罵俏都不曉得避人,也是中國人?吉永夫人目瞪口呆,咳嗽了兩聲,道:“打擾了,狄舉人合夫人請回罷。”

素姐微笑道:“夫人太客氣了,遠親不如近鄰呢。得空常來耍。”

吉永夫人還想主人送她幾步,略站了一會,誰知狄希陳聽得素姐說客氣話,早拉著兒子去尋明柏去了。隻得素姐站在石獅子邊平靜的微笑。

吉永夫人心裏恨得磨牙,偏笑的合蜜般甜:“夫人請留步。”

素姐道:“好走,不送。”

又客氣了一會,那駝行李的幾個倭人都有些站不住了,吉永夫人才依依不舍的回家。

素姐送走了客人,趕著到正房裏,狄希陳合小全哥把紫萱擠在當中,正問她:“俺們身上的汗味好聞麽?”麵紅耳赤的明柏在一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是為難之際。

紫萱側著頭想了一會,笑道:“不如俺娘身上好聞。”

素姐要替明柏解圍,嗔道:“沒見過你們這樣的爹爹合哥哥,紫萱,港口有何新聞?”

紫萱笑道:“娘不問俺都忘了。張家的船從倭國回來了,那位張公子婆婆媽媽的,叫俺去船上看大米,俺驗過不差,許了他就叫人去駝。”

明柏平常最是愛護紫萱,常被紫萱抱怨婆婆,聽得紫萱說張公子婆婆媽媽,卻是著忙,顧不得害羞,追問道:“他是怎麽個婆婆媽媽法?”

紫萱咳呀一聲拍掌笑道:“走路生怕俺跌著,過跳板也要扶俺。可是好笑,俺從梯子上溜下去他又學俺,卻是跌了一跤,俺覺得他有時候有些傻呢。虧明柏哥還說他風雅。”

狄希陳跟素姐對望一眼,女兒還是沒開竅呢。似這般說來,那位張公子想是平常小意兒慣了的,也不見得是對女兒有意思;縱有,女兒也不像對他有意思的,倒可以放心。隻是明柏這孩子心思有些兒重,隻怕……狄希陳合素姐交換了一個眼色。

紫萱看爹娘眉來眼去,哥哥在一邊笑的怪裏怪氣,明柏哥又紅著臉偷偷看她。不知怎麽的,心就虛起來,道:“娘,你覺得誰身上的汗味最好聞,不是明柏哥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