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初見(上)
吉永夫人一張粉麵叫茶湯衝得七零八落,明知道是狄小姐故意潑在她麵上的,她卻不敢發作。蓋因上回狄小姐拍了崔家管家一磚頭,崔家吃了大虧,白叫神宮打死幾個人不算,還賠上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然狄家卻合掌神宮的長公主家攀上了交情,不過損失幾斤番薯罷了。
若是自己發作,挨了這位小姐的拳頭隻怕也是白挨,反倒失了狄家這一大助力,卻是得不償失。想明白這母女兩個都不好惹,吉永夫人轉過彎來,擺手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邊上的媳婦子早去打洗臉水來,紫萱站過一邊挽袖子要替張夫人洗臉。素姐輕喝道:“你粗手粗腳的,弄疼了你張嬸嬸怎麽處?”
張夫人心中雪亮,這是狄夫人叫自己老實些,以後休招惹她們,忙笑道:“休嚇著孩子,我自己來。”把倭服的大袖子擼起,撈水洗了許久才洗淨麵上脂粉。
這一回她是存心來找麻煩的,狄家自然不似上回客氣,並無妝盒與她使。吉永夫人素著一張臉好生難為情。看官們都曉得,女人家若是不喜脂粉還罷了,若是喜歡調朱弄粉,叫她幹幹淨淨一張臉對人,比不穿衣裳還難為情。所以坐了一會她就告辭。
素姐送了幾步,叫個媳婦子送她回去,吩咐道:“張家在俺家是客人呢,你們要小心服侍。”
吉永夫人的木屐在石板上滑了一下,這個明朝女人怎麽這樣潑辣,硬生生趕人家走!
倭國在男女之事上甚是隨便,達官貴人娶了女兒搭上丈母的也不少見。親家公勾搭丈母娘也不算什麽。她借狄家房子住,原是打的主意尋機會把滿子嫁給狄家公子,若能勾搭上狄舉人就更好了。想到狄家男女主人對她都無好臉色,她也自省:這一家是女人說話。狄舉人白生了副官老爺的樣子,卻是個怕老婆的,所以那日調戲她,卻又不敢放開手腳。
狄家八字樓隔了內外,裏邊內宅再無一個外人得進,男女各司職事,她住了這幾天,也不曾合狄舉人搭上話。今日有事又故意不喊她家去,實是把她家當外人看待了。吉永大小姐的性子上來,喊過一個待女,狠狠甩了兩巴掌才道:“叫恭子來。”
恭子是她貼身近侍,最是曉得她的心意,一路小跑過來,笑道:“夫人,奴婢才從那邊過來。”
吉永夫人道:“家裏怎麽樣了?”
恭子道:“這幾日修好了幾間屋子,已經可以住人。”
張夫人冷笑道:“我們搬走。阿慧回來問為什麽要搬,都說不知道。”
……
紫萱又做了一回狗腿,不須別人教她,帶著彩雲跟兩個管家到那霸逛去了。那霸港口正是琉球一年最熱鬧的時候,許多土人正在朝貢船上搬運糧食清水,李家跟張家都有船同去,兩家都擺著攤子收購幹貨海菜,張家的米鋪門口擠著許多頭頂貨物的婦人。紫萱一路行來,都有人指著她竊竊私語,雖然琉球土語她聽不大明白,也曉是不是什麽好話,心中極是鬱悶,趕著進了門到後邊歇息。
紫萱坐定,想到方才人家不曉得怎麽編排她,忍不住抱怨道:“俺爹娘這是打的什麽主意,但是壞人都叫俺做!”
底下眾人都掩嘴而笑,嬌滴滴的大小姐撒潑,好似豆腐跌到灰堆裏,吹不得打不得,人能奈她何?紫萱自家也曉得這個道理,當出手時絕不手軟。然曉得人家背後必有說她,多少不快。
彩雲曉得她的心思,取來一壇酒道:“小姐,時候想是到了,俺們開壇瞧瞧?”
紫萱就把煩惱丟到腦後,笑道:“快瞧快瞧,若是使得,叫人捎幾壇與九叔吃。”
管家取了小木錘來敲碎泥封,一般濃鬱的酸甜香味飄出來,滿室皆香。狄家釀各色果子酒最是拿手,琉球地處亞熱帶,果子最多。甘蔗椰子葡萄之類,都能拿來釀酒。這一壇卻是芒果釀,守鋪子的管家狄得利送了一盤洗淨的杯子來,倒了幾杯,笑道:“好吃呢,俺們上個月忍不住就吃了一壇,酸甜適口,小姐們吃最好。”
紫萱取了一杯在手中細看,酒汁微黃,帶著芒果特有的甜蜜香味,吸到口內又涼又酸又甜,比不得葡萄酒微澀,卻是像果子汁多些,她忍不住一飲而盡,笑道:“比南洋土人釀的好吃多了。得利叔,這個釀了多少?”
狄得利道:“頭一回釀,怕壞了,隻得二十小壇,椰子酒多些,有五十壇。”
紫萱親自動手,又倒了一大杯,捧在手裏慢慢吸飲,眉開眼笑道:“送一半家去,那一半留給九叔和舅舅。”果酒入口甜絲絲的,然後勁不小。紫萱一時貪嘴吃了三大杯,就覺得頭暈暈的,又覺得熱。
彩雲一邊抱怨一邊扶她到院中吹風。院中種的幾株香蕉,正開著紫花,掛著一圈一圈青綠色的果實,看著怪討人喜歡的。紫萱在樹下轉了數圈,笑嘻嘻道:“俺卻有些不知足,想吃桃子呢。可惜俺們家的桃子林叫白衣賊一把火燒光,卻不曉得琉球桃子長得好不好。”想到那一年她合母親在亂世中掙紮求生,紫萱撫著蕉葉低頭不語。
提到白衣賊,彩雲也有些傷心,抬頭看天。琉球的天空又高又藍,雲朵就合銀子似的白的發亮,一群海鳥發出響亮的聲音,撲扇著翅膀在半空中盤旋。這卻是像有船靠岸的樣子。
狄得利就道:“小姐,俺到港口看看去。”
紫萱還在沉思,彩雲揮手叫他自去,走到小姐身邊勸道:“其實叫白衣賊燒去的人家不少,為何老爺就不肯再建呢?”
紫萱苦笑道:“爹說去了白衣賊還有青衣賊黃衣賊,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若想安居樂業要尋一個樂土。可惜俺們在南洋轉了一圈,也不曾尋到樂土。就是這琉球地方偏僻,然居住了這些時候,相與的都是些什麽人家?”紫萱看向門外。
張家的木屋門簾上寫著軟軟如肉蟲的“吉永”二字,海風吹起布簾,可以看見幾個倭人男婦在櫃邊點頭哈腰在稱稱數錢。紫萱看不慣倭人奴顏婢膝的樣子,厭惡的扭過頭。
一行人從港口方向過來,一個風度翩翩的少年夾在當中,穿著深黑色的倭服,衣裳上使黑圈圈著一朵白花,一邊走一邊笑,卻似鶴立雞群般。紫萱隻看了一眼就覺得這個人穿倭服可惜了。
那個少年本是要進對門的,看見院子中的紫萱,掉過頭走近了笑道:“狄小姐。”
紫萱一聽他那夾生的鬆江味中國話,就曉得他是張公子,忙施禮笑道:“張公子,從倭國回來啦?”
阿慧笑嘻嘻道:“是呢,緊趕著回來了,你哥哥呢?”就向她院裏看。
紫萱道:“家兄有事不曾來,隻我一個,張公子有事家去尋他。”施了一禮就要回屋。
阿慧看著她紅撲撲的臉蛋,舉止極是斯文,想到傳說她敲了人家一磚頭,忍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
紫萱是頭一回合陌生男子說話,叫他這一笑,顧不得那些扭扭捏捏的規矩,睜大了眼瞪他,惱道:“笑什麽?”
她杏眼圓睜的樣子好似被惹惱了的小貓,越張牙舞爪越是招人喜歡,阿慧忍不住大笑。
因他笑的甚是可惡,紫萱本來敲他一拳,想到他終不是明柏哥不好動手,恨恨的回屋去了。
阿慧走到門邊掀門簾,側過頭看狄家的院子,正看見紫萱杈著腰氣呼呼一步跨了三級台階,裙帶被門邊一盆茉莉花枝刮住,卻是一頭栽進屋裏,他靠在門邊大樂,笑得喘不過氣來。
滿子從門簾後探頭看見,用日語低聲道:“哥哥,她很可愛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