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助人不一定樂(上)

明朝時候已有防水的雨綢,富貴人家常用來製罩燈籠的罩子。狄希陳嫌在海上蓑衣累贅,當年出海前在蘇州購了數十件雨綢製的雨衣。其實此物不如蓑衣鬥笠好處多,每次素姐都要想個法子哄他穿蓑衣。

狄大人發話要穿,狄夫人自是要從。素姐一邊叫人去取雨衣一邊對兒女都使了眼色。小全哥就道:“雨衣雖然稍輕便,然貼身穿著,叫雨水打到身上冷,兒子怕冷,還是穿蓑衣罷。”

紫萱已是帶著人將他父子三人的蓑衣鬥笠都取來,笑道:“爹爹,人人都毛刺蝟般,隻有您老穿得像隻才從池塘裏跳上來的綠蛤蟆,怕人家笑呢。”

全家也隻得紫萱可以當眾跟父親說幾句沒大沒小的頑笑話,明柏倚在一張幾案邊,看著紫萱隻是笑。

紫萱察覺,隻當臉上有髒東西,忙去擦。明柏就轉過身子去看雨。紫萱正想說“俺臉上沒有髒東西,為何明柏哥盯著我瞧”,卻看見父母哥哥三個人都盯著她瞧,個個眼中都帶笑意。難怪真是臉髒?紫萱又去擦臉。

小全哥忍不住大笑起來,明柏害臊,漲紅了臉走到隔間裏去翻書。

紫萱小聲道:“明柏哥怪怪的。”

欲速則不達,素姐瞪了兒子一眼。紫萱實歲才十四,雖然素姐自己十四五歲就會跟狄自強眉來眼去,然那個時候比不得眼前。那時候連動畫片裏的小朋友都談戀愛,明朝人卻是含蓄許多,也難怪女兒不開竅。

素姐看看兒子,突然覺得也要替兒子擔心,紫萱不開竅,小全哥又何嚐開竅了?

素姐一雙眼睛在兒子跟女兒身上轉來轉去,狄希陳最明白她的心思,紫萱還罷了,還有個明柏配她,琉球島上與兒子擇配卻叫他做老子的頭痛。

屋裏一時安靜下來,小全哥因爹娘都瞧他,有些兒不自在,看門外雨勢漸小,忙喊明柏道:“走罷。”

明柏忙從隔壁出來,跟小全哥穿好蓑衣鬥笠去前邊八字樓喚管家。紫萱聽見小妞妞在東廂房裏哭,也趕著過去了。

屋裏隻得他兩口兒,狄希陳還想穿雨綢衣服,素姐打了他伸出去的胳膊一下,嗔道:“不許穿,綠油油的像個大燈籠,其實又哪裏方便了?”就替他脫長衫,紮褲腳,又尋了兩根帶兒來替他紮袖子。

狄希陳因邊上無人,小聲道:“我們兒子的婚事,怎麽辦?”

素姐苦笑道:“日本人跟棒子你肯麽,別家隨他看上罷。若是沒有合適的,過二三年咱們回蘇州去住到他娶親再回來。”

狄希陳皺眉道:“那可更難了,琉球的大姑娘滿街走也沒人管。咱大明朝的小姐們,兒子也見不著,定要盲婚啞嫁不成?”

他兩口子穿到明朝來也有二十年,都是主張戀愛自由的人,偏偏明朝人,越是身份高些的,婚姻越是不能自主,他二人對兒子的親事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相對發愁不語。

小全哥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爹,人都齊了,俺們走罷。”

素姐跟在後邊送他們到院門口,吩咐孩子們:“路上小心些。”

小雨還在下,一路上所見的坑窪都積滿了水。狄希陳站在高處看了一眼,他家的莊稼地裏因為有排水溝,水都聚到最低處匯成了幾個明晃晃的大池塘。玉米地裏一片狼籍,此時卻不顧上了。

他們一行人先到中國人聚居的山上,果真有幾家的屋頂叫狂風吹壞了。一個老婦使帕子纏著頭站在牆邊嗚嗚的哭,數說她的小孫子被壓壞一隻胳膊。黃大叔在一邊勸她,看到狄希陳帶著幾十個人來,忙迎上來,高聲道:“狄舉人,你家如何?”

狄希陳拱手為禮,道:“我家壞了幾間不住人的屋,人都還好。所以來瞧瞧大家。”

老黃衣衫盡濕,一邊擰衣襟上的水,一邊道:“俺們這邊也還好,都是在琉球住了數年了,大家都曉得當心,隻有這幾家新來,建屋時俺們勸他也似俺們那般,卻是不信,如今就成這般模樣。”

狄希陳看看那邊還有數間屋子倒了半邊,他帶了不少傷藥來,卻不曉得可有人受傷,就問道:“可有人受傷?”

老黃指著那老婦人道:“她一個孫子壓斷了腿,方才幾個人送那孩子到首裏醫館去了,別的都還好。”

那老婦人的哭聲就大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數說琉球不好,死都要回家鄉去。邊上蹲著的幾個想必都是她兒,一個個黑著臉不說話。

狄希陳不好勸的,就道:“這邊若是不要人手,俺就去三家村看看,俺瞅著那邊不大好呢,張家的木屋好像都塌了一大半。”

老黃是中國人推出來的村長,明明合他有生意來往的張家也要照料,還是先來就中國人,可見狄家之情份,因道:“狄舉人請去,我們這裏人手也多。方才李家人已是去崔家了。俺們這裏出十來個人與你同去吧。張家那孩子卻是可憐呢。”

狄希陳點點頭,他要助張家,也為的是這個溫和有禮的混血張公子孤懸海外甚是可憐。不然他兩千年穿越來的人,對侵華的日本跟無恥的棒子都是極無好感的,怎麽會助他們?老黃既然也肯出人,想來這邊人的是夠的,狄希陳就叫兒子留下些治跌打損傷的藥與黃村長,會齊了村子裏的人同去三家村。

三家村卻是慘得多。陳家還能自救,崔家又有李家相助。最傷心的就是張家,隻有幾間石屋是立著的,木屋的屋頂都被掀去,卻是住不得人了。偏偏他家的男人又不多,此時女人們都縮在幾間石屋裏不能動。隻有張公子並幾個男管家在雨中翻木板尋衣箱。

狄希陳帶著一群人到大門外,吉永夫人看見冒著雨接出來,行禮道:“多謝狄大人援手。”她的脂粉想必還沒有翻出來,此時素著一張臉,細而長的鳳眼沾了雨水,水汪汪的反著光。一把黑油油的頭發使手巾纏著,額頭光潔寬闊,比那麵糊鬼的樣子好看許多倍。

生的就和南波杏似的,倒也算個美人。狄希陳想,轉念又覺得自己有些不厚道,看見日本婦人就想到女優,忙打個哈哈笑道:“夫人請回,還請令郎說話。”

吉永夫人愣了一下,深深鞠了一躬退到一邊,叫一個待女去喊少爺來。

狄希陳聽她聲音倒有幾分耳熟,想了許久,才想到,那日在張家赴宴,錯喊了人家美女的不就是她!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甩了兒子一身水珠。

吉永夫人見他這般,側過身去使袖子掩著嘴輕笑起來。狄希陳叫她唬得倒退一步。

小全哥看看爹爹,又瞄瞄吉永夫人,若有所悟,突然道:“爹爹,陳大人家也有屋壞了,不曉得傷到人沒有。”

狄希陳得兒子與他台階下,忙道:“不錯不錯,俺們帶來的那傷藥呢,取些把爹爹,爹爹帶兩個人上陳家去。你們兩留下助你慧兄弟。”他衝過來的阿慧揮揮手,不等說話就帶著兩個小廝走了。

吉永夫人覺得狄舉人恁般年紀還和毛頭小夥子般的毛毛燥燥,好像受不得婦人引誘的樣子,倒覺得他可敬可愛。她不由自主的跟在狄希陳身後,送他出門,長長的衣襟沾滿泥水也不覺可惜,在大門處纏著狄希陳謝了又謝,看他進了陳家大門才依依不舍地回轉。

從前童寄看爹爹的眼神好像也是這般,小全哥都看在眼裏,心中不快,暗道:果然倭人煩人,難怪爹娘都不喜歡。他不比小明柏吃過苦頭,從小蜜水裏泡大的狄家大少爺喜怒都在臉上,那臉就馬上搭了下來。

明柏看見,輕輕拉了他一下,道:“阿慧可還是不錯。”

小全哥點點頭,換了副笑臉跟他一起上前幾步,拉著阿慧說話。

慧少爺正是欲哭泣無淚的時候,有人來助,那方才不得出來的眼淚就借著臉上的雨水做俺護,淌了兩行。謝他二人道:“兩位哥哥來助,阿慧感激的話說不出。”

小全哥拍他道:“咱們不都是中國人麽,謝什麽謝。走,替你家搬箱籠去,休叫雨都泡濕了。”狄家的帶來的管家們多是木匠,連明柏跟小全哥都會拚個窗子打個箱櫃,都是心思靈巧之輩。他們動起手來又快又好,一個多時辰就幫他家修補了幾間破屋頂,隻是屋裏都叫水泡的濕答答的,卻是住不得人了。

張公子帶著十來個人把不能受潮的箱櫃翻出來堆在石屋裏,就擠得女人們無處可去。張公子無法,跟小全哥打商量道:“台風不知幾時才去,寒舍不好住人,想問府上借幾間屋住。”

小全哥雖然心中不想叫吉永夫人住在他家,然幫人沒有幫一半的,隻得應承下來,笑道:“俺家那些木屋還沒有拆,正好與你家暫住。”

張公子因他許了,就去合母親說,吉永夫人歡喜應了。過一會狄希陳曉得兒子出頭做好人已是遲了,吉永夫人帶著一群倭國女人抱著一大堆包袱已是在他家門口了。

狄希陳皺眉,暗道:請神容易送神難,爛好人豈是那麽容易做的?隻怕到時候倒黴的又是俺呢。

小廝來說:“張家屋舍壞的厲害,少爺借了幾間木屋與他家住,張夫人已是來了。”

素姐雖然不喜歡日本人,然此處隻有狄家有多的屋舍,倒不好白空著不助人,何況兒子做主許了人家,自是說話要算話,就把她們安置在木屋裏。

素姐每日親去照看一回,狄希陳上回受了驚嚇,哪敢出頭,縮在書房裏悶頭看書。素姐曉得他是怕自己吃醋,偏在狄希陳跟前做出一副抱怨狄大人爛好人的樣子來,狄希陳越發不敢動彈了。

話說張家建屋不比狄家舍得花錢花料,吉永夫人當家,隻說過幾天回倭國去,都是能省就省,所以那木頭搭的房子叫風吹吹就壞了。其實他銀錢不少。過得幾日雨過天晴,吉永夫人因這回吃了大虧不再省錢,就叫兒子雇工照狄家的樣子建石屋,他們母子二人每日忙進忙出都遇不著狄舉人,夫人心裏卻是有些失望。

這一年台風雖然較舊年的厲害,狄家屋舍幾乎沒有損失。有那百頁木窗護著,玻璃窗都無傷。琉球不比明朝,玻璃滿大街都是。從明朝到琉球來回賣玻璃又劃不來,所以王族都覺得此物希罕。聽得狄家那明晃晃透亮的玻璃窗甚至牢固,上至尚氏王族,下至黃村長,都找狄家買玻璃鑲窗。

狄希陳跟素姐商議,他家不缺這幾個錢,倒不必敝帚自珍,不如教會中國人燒製這些東西。一來自家獨攬實是應付不過來,二來也省得人家當這個是奇技起壞心使絆子。

是以這一日狄希陳就請了所有男主人來狄家說話,說玻璃並不要什麽本錢,不過費人工而已,既然大家都要裝窗,不如一起來建個小窯,狄家把配方教給大家,誰要用什麽,自己動手,連碗盞也可製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