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宴(下)

狄希陳走幾步就省得自己方才糊裏糊塗說錯了話。扭頭看來路,長廊下隻有一盞燈叫晚風吹得搖來晃去,並無白麵麗人芳蹤。

難道真是吃醉了?他皺著眉想。吃醉的人說話都當不得真,就是喚人美女也不過是輕浮了些,回家老實跟素姐認個錯就完了,就是傳些流言不好聽,倒不至於怎麽樣。想到此他也就丟開手,回到席中照舊同大家吃酒劃拳。

酒至半酣,那起高麗人話也多起來,唧唧呱呱的大聲又笑又唱。陳老蛟更是連外裳都剝去,光著膀子取大碗挨個找人拚酒。

狄希陳推醉靠在一根柱上,半眯著眼打量古人:張家雖然是那個日本婦人當家的樣子,好在張公子算得半個中國人,倒還好相處。隻有崔家頭一回跟狄家打交道就碰了他一個大釘子,卻是結下怨來。狄希陳對那邊的高麗人微微一笑,如今大明朝雖然不怎麽樣,比倭國跟高麗卻是強的多,琉球王又是偏著大明朝的,倒不怕他們耍花樣。

張公子又敬了一輪酒,侍兒貼著他的耳邊說了幾句,他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來,理了理衣裳出席,走到狄希陳身邊敬酒,小聲道:“小侄有些話想合狄伯父說。”

狄希陳為著狄家本就存著拉攏他的心思,微微點頭示意,滿飲一杯就妝個要嘔吐的樣子。那張公子忙扶著他出來,請他到一間靜室安座,早有侍兒獻上一壺清茶。狄希陳坐不慣榻榻米,笑道:“賢侄有何話說?”

那張公了俊臉微紅,跪坐行禮道:“實是家母有些生意尋狄伯父商量。”

靜室後有一張白紗屏風,屏風後有人影晃動,有綢衣的一角拖在外邊。狄希陳隻當張夫人要出來,等了許久,卻聽見屏風後傳來一陣嘰裏咕嚕的倭語。可憐狄希陳除了“八格鴨鹵”就隻會“三要那拉”,哪裏聽得懂,隻有捧著茶杯發愣。

“我家卻有數隻海船,家母打算在我舅舅處購糧油等物到琉球貨賣。聽說狄伯父家有木器作,所以想用糧食換些貨物運回去賣。”

狄家到琉球也有半年,糧食還是從太倉運來的,此時狄家收的都是菜子、花生、黃豆、綠豆等物,最要緊的大米白麵卻是吃一日少一日。聽說張家賣糧,狄希陳心中極是快活,慷然應道:“使得,隻是我家雜糧盡有,隻換稻麥兩樣。”

屏風後停了一會又傳說許多話來,張公子就道:“家母無甚話說,眼下就有數百石稻米已到港口,敢問世伯要換幾何?就先與世伯留出來。”

狄希陳略一思索,道:“這卻不忙,明日請張公子到寒舍去,府上要換何物,作價幾何,都要議定才使得。”

張公子許是頭一回做生意,不大好意思的笑起來,道:“卻是小侄著忙,這般說,小侄明日去港口挑一擔大米到府上說話。”

狄希陳笑應了,就請辭去。到家合素姐說他冒失,對著一個倭國侍女喊美女,隻怕隔日人家要說他輕浮。

素姐瞪他一眼,啐道:“再有倒貼的,你自己打發了。”是夜狄希陳自然盡力奉承不提。

第二日早飯時,狄希陳把張家要用糧食換木器之事說給兒女們聽。

孩子們低頭不語,各自思索。良久,紫萱先道:“俺聽林通事夫人說過,琉球缺水,略好些的水田都在王族手中,縱是有錢也買不到多少。換得。”

小全哥也道:“咱們家地方雖大,多是沙地,種雜糧棉花還罷了,水田想是不能了,隻是木器全換了糧食,吃用不了呢。”

狄希陳微微點頭道:“就是他們不換,我們家海船一年運幾船糧食來倒不是很難,不過既然有的換,倒是省了許多事,也省得張揚得人人都知道我們狄家在琉球。再者說咱們家有船,琉球一年要進貢一次,隻怕要問咱們借船借人,與其鬧的世人皆知咱們在琉球。倒不如推個幹淨。”

明柏沉默許久,突然道:“可以壓價。咱們不接手,隻怕張家的糧食賣不掉。”

紫萱就先笑起來,道:“明柏哥這何這樣說?”

明柏道:“琉球雖然糧食不大夠吃,好在靠海吃海,土人們日子雖苦倒不至於餓死,這些人人無錢買糧的。他家賣糧能賣給誰?隻能賣給咱們這樣的人家。那幾家勉強能夠自給自足,隻有崔陳李三家並我們家要買糧。此處離高麗不算太遠,他們又有船隊,為何要買糧?”

這般算下來,恰恰好像是張家算到狄家缺糧才做的這門生意。

狄希陳夫婦都讚道:“他家算盤打的真精。這才是做生意的人呢。”

紫萱連忙道:“壓價壓價。”連早飯也顧不上吃完,拉著明柏到作坊去找工匠,小全哥搖搖頭也跟著去了。

素姐笑吩咐小露珠道:“一碗粥隻吃了幾口,回頭記得叫廚房送盤點心去。”

狄希陳卻道:“明柏一開竅,倒比他兄妹兩個更會做生意。”

素姐道:“雖然咱們對他是一樣的,他卻曉得上進,比不得我們家這三個泡在蜜水裏長大。”

狄希陳點頭讚同,吃盡了粥伸胳膊笑道:“吃了小半年豬油了,今日油坊開榨榨油,晚上咱們好好炒幾個小菜?”

素姐微笑道:“事可不少,倉庫雖是才建的,防鼠防潮都要仔細,且等顆粒歸倉再樂罷。”

正說話間,聽說張公子來了。狄希陳就叫在前邊廳裏待客,他背著手到木匠作坊裏尋著三個孩子,笑道:“人家挑著大米來了,你們可商量出什麽來了?與我做生意去。”

小全哥跟明柏都笑嗬嗬隨狄希陳到前邊去,紫萱跟著父兄走了幾步,突然停下道:“俺是大姑娘了,隻在屏風後看看罷。”

紫萱這是懂事了?狄希陳跟小全哥都看了明柏一眼,明柏漲紅了臉微微搖頭。小全哥甚是失望,趕上幾步跟明柏並行。紫萱到了廳後,就不肯隨爹爹同到廳上,隻在茶水房裏打點茶點,叫個小小子送到門邊去,她卻偷偷潛到屏風後偷聽。

那位張公子帶來的大米甚好,狄家與他講價到三錢銀子一石白米。倭國風俗合中國不同,最值錢的床櫥等物人家都用不上。明柏跟張公子商議許久,狄家賣給他家妝盒、矮幾、食盒這些細巧物件。一隻妝盒賣二錢銀,一隻雕花幾要四錢銀,花樣小食盒一錢五、大食盒三錢。明柏因糧食要緊,就把家裏數十張小幾,十來俱新妝盒並幾十隻大小食盒先交把張家,換來一百多石白米。張家再出一百擔白米做定錢。狄希陳欣然笑納了,張公子也滿意而去。

狄家隨雇了些土人,還有那幾十戶漁民,交與十幾個管家帶著夏收。他家的管家大都在木器作坊趕製家俱,一小半在海邊建船塢,卻是忙的緊。就是那玻璃作坊中的七八人,要製全家上下所有屋宇的玻璃窗,還要製貯油的瓶、各處擺設、燈籠屏風,忙得哪有半日空閑。

狄希陳吃過了張家的暖居酒,隔三岔五不是陳家來請,就是李家請,這一群中國人來往熱鬧,就把崔家落了單。

崔老爺自恃身份高貴,不肯和平民百姓來往,別家都還罷了。然一個陳家做過天朝上國的知府,能合他家分庭抗禮,還有狄老爺是個舉人,這兩家都是上等人,理當合他家來往的,偏跟那些窮鬼商人混在一處不理他,所以他甚著惱。

這一日崔家船從高麗回來,崔老爺去港口接船,正好瞧見張家搬了數車家俱到船上去,他從李家打聽得是狄家賣給他的,大怒道:“可惡,難道我堂堂高麗國皇帝的丈人抵不得一個中國商人的兒子?我家問他家借幾個木匠都不肯!”

李老爺雖然合崔家交好,然心還是偏著本國人的,微笑道:“卻不曉得是不是貴府管家傳錯了話,所以人家才回絕的。如今府上家俱都從本國運來,他就是想掙府上的錢也掙不著呢。”

崔老爺吃李老爺提醒方才明白過來,他家在高麗國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要人家幾個工匠休說個借字,就是喊了去不還也是常有。如今他在本國都立不穩足,避居荒島家人們還照舊行事,也難怪人家不理會。崔老爺畢竟是做了一輩子官兒的人,想通了氣也就消了,笑嘻嘻道:“想必是家人不會說話得罪了人家,隻是狄家也太小氣些,就是與我幾個匠人又何妨。改日舍下置酒請李兄與陳狄二家會會。”

李老爺笑嘻嘻應了,崔老爺就叫門下寫貼子去請。是日隻有陳老蛟帶著女兒來,狄家說他家夏收忙碌走不開,隻送來兩壇酒並一桌席麵,雖然人不到,卻也是給了崔家台階下。

席間幾位老爺說到琉球出產不好,樣樣都要從高麗倭國運來,陳老蛟就道:“他家前幾日送來一擔又粗又長的東西,說是叫什麽米,從沒見過的,倒是好吃。”

“此物名喚玉米,山東最多。”李老爺笑道:“狄舉人不是山東來的麽,他家有不少新莊稼,我正想著過幾日到他家去瞧瞧,陳大人若是得閑,我們同去?”

陳老蛟忙道:“使得使得,他家莊稼長的甚好。”陳老蛟手裏雖有銀兩,在琉球這個地方卻是有錢難買糧食,他們幾家自到琉球就忙著蓋房子,地裏隻種了些蘿卜白菜。崔李還可從高麗運糧食,他家原做的是無本生意,卻沒幾個會種田的,是以極是眼紅狄家夏收,恨不得把狄家的管家綁幾個家去種地。

崔老爺舉著酒杯沉吟不語。李老爺知機,拉著陳老蛟隻吃酒劃拳。

狄家卻真是大豐收,番薯、土豆都比山東的大一倍。琉球不能窖藏,素姐帶著婦女們曬薯幹,狄希陳帶著管家們每日雇兩隻船運到北島去洗澱粉,家裏倉庫都裝滿了,地裏還有小半。

這一日傍晚,林通事突然來訪,笑嘻嘻的恭喜狄家豐收,狄希陳留他吃酒。

紫萱在廚房看著做完了菜,回來問母親:“娘,俺家收些番薯土豆,這些人也眼紅,個個都跑來看,真是沒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