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麵人夫人

那位吉永夫人隻在鬆江住過二三年,合中國人找交道並不算多。陳家自稱是知府,又有錢,又養著二三十房管家。她就真當人家是個官。女方是知府家的小姐,兒子是大名的外甥,自然是配得過。何況陳知府家沒得兒子,她兒子娶了陳小姐,陳家家業穩穩落在手裏。

雖然島上數得出的人家都有小姐,吉永夫人算計許久,隻有這位陳小姐是她兒子的良配,就使了個會說中國話的倭婆去說。

豈料陳知府居然要她兒子做上門女婿。張家兒子其實不少,那幾個妾生的兒子都是公公帶回鬆江去了。隻阿慧是她親生,視若珍寶一般看護,怕他回鬆江吃叔伯兄弟們的虧,一力主張到琉球來,她豈是肯把人家做上門女婿的?

然陳家之外,再無合意人選,是以吉永夫人打聽得陳知府屬意狄家公子為婿時,忍不住暗惱:狄家據說也隻得一個嫡親的兒子,又豈是肯與陳家做上門女婿的?她想了數日還是不伏氣人家的兒子怎麽就比她家的好,就借著訪鄰居的由頭,整治了幾樣點心至狄家閑話。

張家夫人突然來訪,素姐有些摸不著頭腦,放下手裏的帳本笑道:“我且偷得半日空閑,小露珠去把小客廳收拾出來,再備幾樣體麵點心。”

狄家這個小客廳在紫萱跟小妞妞的屋子隔壁,平常給她姐妹兩個當書房使。別的還罷了,小妞妞那些字紙,畫的亂七八糟的山水花鳥卻不好叫人看見。是以小露珠帶人飛奔去收拾妥當。

素姐到前邊接著張夫人,引著她繞過堆滿磚石木植的前院,抱歉道:“舍下髒亂,夫人小心。”

吉永夫人穿的極是華麗,和式外袍上繡著祥雲與仙鶴,走了十來步雪白的鶴翅跟雪白的襪子都變得灰撲撲的。她心裏極是著惱,麵上卻是笑的溫和,客氣道:“尊府的宅院真大呀。”

素姐引著她小心穿過木匠作坊——狄家木匠們正在趕製家具,也是亂糟糟如迷宮般。看她一路行來不曉得沾了多少灰,掛了多少絲,素姐都替她心痛。琉球天氣炎熱,吉永夫人卻是盛妝,照著倭國風俗抹了一臉宮粉,在太陽底下走了一會,身上臉上俱叫汗浸透,糊得合淋了雨的彩麵人一般。

紫萱騎著馬從港口回來,遠遠瞧見母親領著幾個淋了雨的麵人朝小客廳去了,卻是有些好奇,問得小露珠是對過山上住著的那戶倭人,笑道:“就是那位好學風雅的白衣張公子的娘親?俺還不曾見過倭國女人呢,可上來點心茶水不曾?”

小露珠曉得小姐想去瞧客人,抿著嘴笑指桌上的點心盒子道:“都在這裏,小姐瞧瞧可使得。”

紫萱洗了手揭開蓋子瞧,卻是八樣涼糕,又是桃脯杏脯幾樣,擺的甚是精致,點點頭道:“這個好,再打盆水送去,等我去取新手巾並妝盒。”

小露珠忙將大桶中的**涼茶倒了一大壺,又取數隻**杯都放在點心盒蓋子上,叫個管家娘子送過去,她卻尋著紫萱,笑道:“老爺夫人最厭倭人,小姐這般會不會太過客氣?”

紫萱一邊撿胭脂、粉盒一邊笑道:“等會你隨我送妝盒過去就曉得了。”

小露珠跟紫萱一處長大,豈不知她是個淘氣的。她就捧著木盆,搭上新手巾,隨著紫萱到小客廳裏。紫萱看母親跟麵人夫人都跪坐在席邊,隻得矮著身子行至母親身邊,笑道:“客人出了好些汗呢。”

素姐對著麵人夫人不能笑,也是忍得辛苦,忙道:“夫人,這是小女。”

吉永夫人心裏正抱怨琉球天氣太熱,又後悔粉擦少了叫汗衝走,心裏正打結,看見紫萱手中捧著妝盒,忙笑道:“令愛果然貼心呢。”

她的侍女就去接木盆,紫萱把妝盒推至吉永夫人身邊,極是溫文而雅的點頭起身,笑道:“母親,女兒去廚房了。”

吉永夫人在手巾跟侍女的縫隙間看著紫萱踩著小碎步目不斜視出門,甚是有大家閨秀的樣子,又很能體貼人,倒有幾分愛她。

這位狄小姐性子溫婉,然狄家不過與她副體麵嫁妝罷了。將狄小姐與陳小姐上到稱上稱稱,還是陳小姐重些。她可不曉得狄小姐是來瞧麵人的。

紫萱出了門裝模做樣走幾步,鑽進臥房,就笑著招手叫小露珠合她一起移書桌,指著木板牆壁上的眼兒,做出一個請的手勢,先撲上去瞧。

小露珠想到那幾個倭國女人臉上的宮粉洗下來可燒一鍋麵糊湯,也撲了上去。她卻沒有猜錯,換過三盆水那位夫人才露出素顏來。幾個侍女忙得一身是汗,一盒粉用去小半,重又糊出一個麵人來,吉永夫人方才滿意。

素姐想到她再出門的慘狀,覺得紫萱送粉來甚是淘氣。轉眼吉永夫人舉著胭脂膏的小盒就要摳,唬得素姐忙攔道:“夫人,這是舍下自製的,比平常的要豔得多,隻要使簪子挑一點點沾水化開就很夠使了。”

吉永夫人微微愣了一下,溫柔笑道:“夫人真是能幹。”慢慢伸出左手,寬大的袍袖滑落,露出雪白的手腕。

早有她的侍兒從頭上撥根銀簪送上來,她取了些照素姐說的化開拍到臉上,取鏡照了一會,比她來時的妝卻是好得多了——那些不快又減去二三分,微笑道:“果然好用。”

素姐趁吉永夫人照鏡子時,瞪對麵牆壁一眼。從她這裏看去,清清楚楚能看到板壁後邊有人晃動,除去紫萱還能是哪個?

母親發現了,紫萱隻得拉小露珠出來,兩個避到素姐的小書房談天。

小露珠就道:“那位夫人真是舍得,一盒粉一次就擦去一半。”

紫萱笑眯眯道:“俺上回撞見崔小姐,也是一張粉麵。想來倭國跟高麗都是喜歡擦粉的。”

“也隻咱們家,因為夫人不喜濃妝,大家擦粉都少。上回夫人使俺送禮物到那幾家,內眷們都是抹的厚厚一層粉呢。”小露珠笑道:“咱們九老爺不是捎了許多胭脂水粉來?將來送禮送這個,倒比點心吃食強。”

紫萱點頭道:“不錯不錯,他們送來的盒子回禮,就回幾盒脂粉罷,你叫人去前邊討個木盒來裝上。”琉球又熱,狄家的女孩子們極少有擦粉的,所以九叔送來的幾箱脂粉擱在那裏許久,今日才找到用武之地。

那位麵人夫人東扯西拉合素姐說了許久,打聽得狄家兒女俱未對親,甚怕狄家去聘陳小姐,言談間就有些兒心不在焉,坐了半個時辰才辭去。

狄家合張家並無交情,張夫人驀地來坐了許久才去。素姐想了許久,想到她曾問到孩子們的親事,難道她是想聘紫萱為媳?素姐越想越惱,拍案道:“休想。”

狄希陳正好回屋,看見妻子發怒,奇道:“這是怎麽了?”

素姐就把張家夫人來,隱約有提親之意說知,狄希陳聽了笑道:“你卻是誤會了。她來想是為的陳家那位小姐。聽說張家使人去陳家提親碰了一鼻子灰,想是她怕你去陳家說親呢。”

素姐啞然失笑,那位陳小姐不過家裏有幾個錢罷了,生的雖然不錯,做小全哥的媳婦卻不配,就是小露珠也比她強些,也隻沒見過世麵的東洋婆子當陳小姐是個寶。

“今日林七兄弟路過,說起王宮隻有一眼泉水,僅供王族使用都不夠,”狄希陳並不把這些小事放在心上,笑道:“說有錢的土人多是在屋頂上砌上池子。我跟他去瞧了瞧,咱們家的屋頂也照那樣改一改,再接上陶管引下來,花費也不多。”

素姐因他提到水,想起來道:“還當製些大木桶貯水,汙水排出去澆地,倒是挖個陰溝的好。”

狄希陳笑道:“回頭跟兒子說,咱們家的瓦少買些,添些粗陶管罷。”他兩個商議家務不提。

隻說吉永夫人到家檢點人家的回禮,一個小小木盒裝著有名的蘇州同心樓的脂粉六盒,料得是那位溫文賢淑的狄小姐打點的。

若是陳小姐跟這位狄小姐換換就好了,她嗟歎許久,喚兒子到跟前來,道:“阿慧,你年紀漸長也當婚配,琉球島上幾家的小姐隻有那位陳小姐還入得我眼。”

阿慧伏在席上,低聲道:“母親,孩兒年紀尚幼。此處中國人聚居,慢慢尋訪一位賢良淑德可與母親比肩的小姐為配不難。”

這卻是瞧不上陳小姐了,好在兒子年紀不大,那位陳小姐生的又甚美,若是常請人家來家耍,說不定還有姻緣之份,吉永夫人不舍的歎氣,道:“你在首裏學堂上學,合學生們當多打交道,就是對麵狄家也當常去走走,他家也有一位小姐呢,倒是安靜的緊,又善解人意,改日娘親請幾位小姐來閑坐,你叫滿子回來做陪都見見,若是看中哪家姑娘好,就到哪家去提親,好不好?”

阿慧低低應了一聲是,出來打馬到港口鋪子。滿子接著,看哥哥滿麵鬱悶之氣,道:“夫人是不是又想家了?”

阿慧苦笑道:“母親想我娶陳大人的女兒緋小姐。那位小姐聽說都不識字,陳家才請的先生教讀書。”說罷了連連搖頭,取了一架聯珠琴撫了許久,才對妹子道:“你卻吃虧在母親不是中國人,不然隨爺爺回老家,再不濟也能尋個門當戶對的親事。如今卻叫你拋頭露麵打點米店……”歎息不已。

滿子俯首微笑道:“哥哥不必想太多,妹子就是回到中國,一雙天足也找不到好夫家,不如在這裏守店過的逍遙自在。哥哥教我寫漢字吧。對門狄家貼了許多告示收購這樣那樣的貨物,妹子也想自己寫告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