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陵歌舞
花開花落,雲逝雲飛,宋、遼、金、元走馬即過,四朝興亡、萬民生死,數百年光陰流轉,不經意間,已是大明洪武二十七年。
“乘黃觀”一戰早已化為陳跡,天下換了主人,獨有長江奔流一如昨日,江濤滾滾,連接秦淮河水,蜿蜒繞過京城腳下,河水靜如不流,就像是一片碧綠的翡翠。
突然間,河畔響起了一陣哀怨的歌聲:
“綠絲低拂鴛鴦浦,想桃葉當時喚渡,又將愁眼與春風。待去,倚蘭橈,更少駐。
金陵路,鶯歌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
賣唱的兩人一老一少,唱曲的老者六十許,枯瘦精神,吹笛的少年不過十四五歲,鼻挺目透,膚色白潤,濃黑的長眉左右挑飛,一股銳氣洋溢眉梢。
丁零當啷,銅盤裏掉下來幾枚製錢,閑漢們嘻嘻嗬嗬地一哄而散。老者拾起銅錢,數了數,搖了搖頭,望著遠空悠悠出神,少年放下笛子,怪道:“老爹,你看什麽?”
老者沉吟不答,少年循他目光看去,西天盡頭,一片長雲火紅帶紫,宛如火焰中凝結的血塊,他心頭一動,輕聲說:“這雲怎麽了?顏色可真怪!”
“這天在燒呢!”老者長歎一聲,站起身來,“今天散了吧!”
“這幾個錢?”少年皺一皺眉,“還不夠吃飯!”
“我累了,回家歇歇。”老者嗓音嘶啞,背過身子,“這幾文錢,你先拿著!”
少年接過銅錢,目送老者去遠,輕輕歡叫一聲,兩隻俊眼左顧右盼。忽聽有人叫道:“樂之揚!”牆角裏跳出來一個少年,八字眉,尖下頜,一雙眼溜溜亂轉,見麵就嚷:“樂之揚,我等你老半天了,就聽你嗚嗚嗚地吹個沒完,急也急死了!”
樂之揚笑道:“江小流,急什麽?天還沒黑呢!今晚幹嗎,去夫子廟看戲,還是上懸河樓聽書?”江小流咳嗽一聲,說道:“今晚有《單刀會》,關老爺的大刀耍得痛快!”樂之揚掂了掂手裏的銅錢:“看戲不夠,還是聽書吧!”
“扯你娘的臊!”江小流兩手叉腰,大聲嚷嚷,“誰說看戲要花錢?你問問這河邊的人,哪一個敢收我江爺的錢?”
“是麽?”樂之揚探頭一看,驚叫道:“江爺,你媽來了!”
江小流應聲一抖,頭也不回,拔腿就跑,跑了幾步,便聽樂之揚哈哈大笑,登時醒悟過來,回頭怒罵:“樂之揚,你狗東西騙人……”
“我騙你幹嗎?”樂之揚笑道,“你媽剛才還在,怎麽一轉眼就沒了?哎喲,糟糕,沒準兒掉河裏了。江小流,你快點兒跟下去,要不然,伯母可叫王八馱走了!”
江小流的父親在河邊的青樓裏打雜,乃是下九流中的末等,大號“龜公”,小名“王八”。故而江小流一聽這話,張牙舞爪地撲了上來。怎奈樂之揚身手靈活,閃身讓過一撲,腳下使絆,順手一推,江小流炮仗似的躥了出去,一頭撞在牆上,登時頭暈眼花。正要轉身,忽覺頭皮生痛,頭上的丫髻落到了樂之揚手裏,他反手要打,但樂之揚輕輕讓過,從腰間摘下竹笛,狠揍他的屁股。
江小流無從躲閃,痛得連連跳腳:“哎喲,別扯頭發,哎喲,輕一些,別打重了……”
樂之揚又揍兩下,才將他放開。江小流左手撓頭,右手揉弄屁股,心裏一半是懼,一半是怒,粗聲大氣地說,“樂之揚,你爹也是個臭賣唱的,大家都是下九流,誰也強不過誰!”
樂之揚搖頭說:“我沒爹!”江小流怒道:“騙鬼,樂老頭不是你爹,難道是你兒子?”樂之揚漫不經意地說:“他是我義父,我是他撿來的!”
江小流一呆,兩人結識以來,這事兒倒是第一次聽見。他盯著樂之揚,心想自己出身微賤,終歸有爹有媽,撒謊精是個孤兒,真真叫人意想不到。
是時夕陽落山,秦淮河喧鬧起來,一葉小舟披著薄靄從兩人身邊駛過,一個白衣文士站在船頭,麵如冠玉,須似墨染,腰間一枚翡翠玉佩,上麵鑲了一顆鴿子蛋大小的明珠。
“好家夥!”江小流見識不凡,“這一塊玉,一顆珠子,買得下半座群芳院了……”話音剛落,白衣文士忽地掉頭望來,目光淩厲如電,在他臉上轉了一轉。江小流隻覺麵皮發麻,心裏一陣惡寒,這時文士又回過頭去,似在觀望兩岸的風景。
江小流回過神來,低聲說:“這酸丁盯著我幹嗎?”樂之揚笑道:“你的賊心賊膽掛在臉上,任誰一瞧,就知道你心懷不軌!”
“放屁!”江小流啐道:“少爺我又不是三隻手!”
樂之揚笑道:“你是八隻手,跟元陽觀的八臂哪吒差不多!”
江小流聽他將自己比作哪吒,先是一喜,跟著又是大怒:“樂之揚,你才八隻手,你他娘的才是螃蟹呢!”
到了夫子廟,天已黑盡,月出東山,淺淺淡淡,彎如娥眉。戲園子張燈結彩,一個老生的聲音遠遠飄來,咿咿呀呀,蒼涼不勝:“大江東去浪千疊,引這數十人,赴西風,駕著那小舟一葉……”
戲園門前人潮進出、華服俊彩。兩人囊中羞澀,不走正道,一溜煙過了烏衣巷,繞到戲園子背後的小巷,巷子裏有一棵大樹,年代久遠,輪囷如蓋,想必是當年謝安石乘過涼、劉寄奴聚過賭的。
兩人手足並用,一股腦兒爬上樹,坐在枝丫中間,前麵的戲台一目了然。
望著樹下烏壓壓的人頭,江小流隻覺痛快,低聲笑罵:“這些狗東西,有錢看戲就了不起麽?哼,我起身一泡臭尿,把他們統統淹死!”樂之揚笑道:“好個‘江小流水淹七軍!’”
“小意思!”江小流裝模作樣地擺了擺手,“水淹七軍那是關老爺,嗐,我比他稍遜一籌!”
樂之揚笑了笑,目光投向戲台。台上的關公紅臉長須,一口大關刀使得流光滾雪,一邊周倉的胡子也被刀風刮得淩亂飛舞,看到精彩處,下邊的看客一迭聲叫好。
江小流眉飛色舞,肘了肘樂之揚,低聲說:“我看那是紙糊的假刀,關老爺的真刀八十一斤,凡人哪能舞得動?”樂之揚說:“真刀假刀,你挨一刀不就知道了?”江小流怒道:“要是真刀,小爺我不死透了!”樂之揚道:“也難說,你身上有一個地方,便是真刀,也無可奈何。”江小流怪道:“什麽地方?”樂之揚笑道:“臉皮啊,你這張臉又厚又硬,什麽寶刀也砍不進去!”
江小流大怒,正想回罵,忽聽“叮”的一聲,微微刺耳。緊跟著,台上的關公腳步一亂,手中關刀向左偏出,險些兒砍中了身後的周倉。那戲子嚇得一哆嗦,慌忙倒退兩步。
江小流“咦”了一聲,說道:“邪了門了,關公砍周倉,這唱的是哪一出?”樂之揚隨口接道:“這算什麽?我還見過張飛借東風呢!”江小流瞅他一眼,哼哼說道:“那你見過老虎打武鬆沒有?”
“沒見過!”樂之揚搖頭晃腦地說道,“陳世美鍘包公,我倒是見過一回!”
“扯你娘的臊!”江小流怒道,“我是江小流,你就是樂大牛,大話的大,吹牛的牛……”
正說著,忽聽“叮”的一聲,台上刀光回旋,“撲”,血泉迸出,周倉沒了腦袋,無頭的身子挺立片刻,“撲通”一聲向前趴倒。
戲園子裏鴉雀無聲,看客們看呆了眼,喝彩聲全堵在了嗓子眼上。江小流拍腿說道:“真他媽神了,刀是紙糊的,人也是紙糊的麽?過癮,過癮,《單刀會》老子看了十幾次,這砍頭的戲碼第一次看到!”樂之揚大大皺眉,搖頭道:“不太對頭,這血流得嘩啦啦的,跟真人沒什麽兩樣!”
話沒說完,又聽“叮”的一聲,大關刀忽向右偏,哢嚓,將一根台柱攔腰砍斷。
“哎呀!”戲台下尖叫起來,看客紛紛跳起,向著園門狂奔,才跑幾步,天上星星點點,似有急雨飛過。緊跟著,幾十人個個僵直,維持奔逃姿態,仿佛木偶泥塑一般。
江小流心眼兒雖粗,也看出形勢不對,微微張嘴,剛要叫喊,樂之揚忽地伸手將他嘴巴捂住。台上的關刀舞得更急,光華團團,恰似一輪朗月,叮叮聲不絕於耳,大關刀上火星迸濺。“關公”腳步踉蹌,發出一連串低沉的吼叫,他突然向後跳開,橫刀厲叫:“暗器傷人算什麽?滾出來,跟爺爺見個高下!”
江小流怪道:“邪了,戲文裏沒這一句!”樂之揚低聲說:“別出聲,叫人聽見,你這一張嘴可就沒了!”江小流怪道:“嘴怎麽沒了?”樂之揚冷冷道:“腦袋都沒了,嘴還在麽?”
沉寂時許,忽聽“嗬”的一笑,假山後慢慢地走出一人。江小流幾乎叫出聲來。原來,這人正是站在船頭的白衣文士,玉佩上那顆明珠在黑暗中閃爍幽光。
“你是誰?”關公盯著文士,眼神困惑。
白衣文士笑道:“趙世雄,二十八年不見,你就不認得我了?”關公眼珠一轉,忽地張口結舌:“你、你……”
“我什麽?”文士笑了笑,“我是不是很像一個人?”趙世雄渾身發抖,指著文士顫聲道:“你、你……”文士笑道:“想起來了麽?吳王張士誠,是不是跟我很像……”
“你……”趙世雄後退一步,狠咽了一口唾沫,終於緩過氣來,“張天意,你早該死了!”
“是呀,我也奇怪呢!”文士陰森森一笑,“齊雲樓的大火沒把我燒死,平江裏的江水也沒把我淹死,那時候我就想啊,家裏人都死了,我幹嗎還要活著呢?可是活著,就是天意,老天爺要我做一點兒事情。趙世雄啊趙世雄,我找了你好多年,我本想,你當年出賣了我爹,又砍了我哥的腦袋,早應該飛黃騰達,不說封侯拜相,怎麽也得拖朱曳紫、享盡榮華。誰知道,從那以後再也不見你的影子。起初我盡往深山大澤裏尋找,可那全是白費工夫。我就想啊,小隱於野,大隱於市,你趙世雄人如其名,也是一世奸雄,沒準兒異想天開,來個大隱於市,於是我又向名都郡縣裏尋找,找來找去,真沒想到,你膽大包天,居然就在朱元璋的眼皮子底下唱戲,更可笑的是,你還有臉演關老爺。關雲長忠義兩全,你呢,你是個什麽東西?”
“我沒殺你哥!”趙世雄沉默了一下,“吳王的死也與我無關,他是上吊自盡!”
“你怕了麽?趙世雄!”張天意麵皮**,笑得比哭還難看,“我問過平江守城的士卒,大夥兒眾口一詞,平江城的西門是你開的,我也問過王府裏幸存的婢女,城破後第一個衝進王府的也是你。至於我五哥,嘿,你殺他的時候,我就躲在一邊的大水缸裏,我看不見你,你的聲音我卻聽得一清二楚,你問他要那東西,他不給,你就使刀砍他,嗬,那慘叫聲我至今記得,二十八年來,每一晚做夢,那聲音就在我耳邊響呢……”張天意的麵龐一陣扭曲,“我還記得,你一共砍了他二十一刀……”
趙世雄站在台上,重棗色的麵孔一派木然,過了一會兒,吃吃笑道:“這麽說,你要一刀一刀地砍回來囉?”
“不!”張天意一抖手,掌心碧光吞吐,“我用劍!”
趙世雄冷冷道:“你的金針也很厲害!”張天意笑道:“那是夜雨神針!”
“夜雨神針?”趙世雄渾身一抖,嗓音微微發顫,“你、你是東島弟子?”
張天意笑道:“你別忘了,我爹出身東島,我再不成器,仗著先父餘蔭,也忝為東島一員。趙世雄,你別害怕,我不用神針射你,你二十一刀殺了我哥,我也刺你二十一劍,你若僥幸不死,我倆恩怨兩清!”
趙世雄關刀一頓,忽地朗朗大笑。張天意盯著他,目光冷冰冰的,仿佛一對蛇眼。趙世雄笑了一陣,臥蠶眉向上一挑,厲聲道:“張天意,我人老了,刀可沒老!”
“不敢!”張天意輕輕撫過劍鋒,一股冷意透指而入,“‘快哉刀’趙世雄,當年橫行三吳,刀下從無一合之將。平江之戰,你單刀突陣,幾乎斬了開平王常遇春,他的淮西十八鐵騎,一戰之後隻活了三個。我始終猜想,是不是因此緣故,你不見容於大明,後來一想,又覺不對。朱元璋那時未得天下,務在收買人心,陳友諒的兒子他都不殺,又怎麽會怪罪於你這員虎將?你銷聲匿跡,怕是別有隱情……”
“閑話少說!”趙世雄橫刀大喝,“趙某不才,領教一下東島絕學!”
“好說!”張天意長劍斜指,漫步走向戲台。
樹上的兩人均是背脊生汗,大氣也不敢出。這兒距離戲台甚遠,張、趙二人武功雖高,也沒發現此間有人。樂之揚盡力按捺心跳,轉眼望去,戲園子外麵燈火燭天、人聲鼎沸,遠處的河麵上,悠悠飄來清婉的歌聲。
一陣疾風掃來,屋簷下的鐵馬叮叮鳴響。樂之揚回頭看去,偌大的戲台,已經沒入了一片刀光。
趙世雄的大關刀貨真價實,當年他倚仗此刀,衝鋒陷陣,斬將奪旗,盡管流落梨園,這一口刀卻沒擱下。八十一斤的鋼刀輕若無物、任意東西,白茫茫的刀光好似隆冬臘月的飛雪,不隻是快,而且又準又狠。傳說當年,這一口大刀削得斷人頭上的蒼蠅,而不會傷及一根頭發,盡管趙世雄年紀老邁,快字上略遜當初,狠準上卻更勝一籌,勢如驚雷掣電,淩空掠來掠去。
張天意的劍是一口三尺長的軟劍,青光流轉,薄如蟬翼。他的身法快得離奇,轉動起來,好似一團蒼白色的煙霧,白霧中青芒吞吐,若隱若現,仿佛一葉小舟,在驚濤駭浪似的刀光中上下起伏。
“快哉刀”共有七十二路,趙世雄深知對手厲害,故而七分守,三分攻,大開大合之餘,不乏小巧騰挪的妙處。兩人以快打快,趙世雄七十二路刀法轉眼使完,卻連張天意的影子也沒撈到,對手壓根兒不像是人,飄忽來去,倒像是一個鬼魂兒。
趙世雄的心裏起了一股寒意,鬢角微微見汗,一股酸軟不經意間湧上雙臂。這一路刀法名為“快哉”,一是迅快,二是痛快,必須一鼓作氣,以橫掃千軍之勢壓住對手,如果久戰無功,氣勢一衰,難免疲倦乏力。趙世雄天生神力,使關刀如拈草芥,到了這個當兒,也覺大刀變沉,使起來不如先前順手。
正心急,眼前青光閃動,青鋒劍刺到胸口,趙世雄一驚,收回關刀,橫著格出,軟劍如煙似霧,**起一片青光,輕飄飄繞過刀杆。趙世雄縱身欲退,忽聽張天意喝一聲:“著!”跟著左胸一涼,似有微風掃過,他踉蹌後退,低頭看去,左胸到肩頭,多了一條長長的劍痕,鮮血噴湧,慢慢染紅戲服。
“這是第一劍,開門見紅,好彩頭。”張天意語中帶笑,趙世雄卻是心頭冰冷,這一劍再深數分,就能取他性命,但張天意凝而不發,劃出的傷口不過一分來深。
趙世雄瞧著傷口,心裏升起一股悲憤。對手如此玩敵,根本將他視為待宰的羔羊,想著大吼一聲,大刀掄成一團圓光,聲如風雷,向著張天意滾滾掃出。
樹上的兩人看呆了眼,隻覺看過的任何戲文也不如眼前的廝殺凶險離奇。樂之揚好似中了定身法兒,手腳僵硬,無法動彈,嘴裏發酸發苦,耳邊的叫賣聲卻穿雲繞街。抬眼看去,不遠的廣場上,旗鬥高處,掛了一盞碩大的走馬燈,燈如輪轉,光影變幻。桂花糕的香氣遠遠飄來,其間夾雜著羊肉煎餅的蔥油味兒。樂之揚忽覺一陣饑餓,禁不住咽了一口唾沫。緊跟著,耳邊傳來咚咚咚的打門聲,轉眼一看,幾個紈絝子弟站在戲園門口,嘴裏罵罵咧咧,衝著園門連踹帶踢。那扇門不知何時已經關上,守門的仆役也不知去向。
不過一牆之隔,牆外十丈紅軟,牆內卻是刀劍地獄。忽聽張天意輕喝一聲:“著!”跟著響起一聲壓抑的慘哼。樂之揚收斂心神,凝目望去,趙世雄的大腿上多了一條傷口,鮮血淋漓,皮肉翻卷,好似一張大嘴,微微**不已。江小流看得如喪魂魄,口中連連抽氣。
“第二劍!”張天意笑如春風,白衣勝雪,手中一片青蒙蒙的劍影,好似夏夜的流螢,吞沒了冷白色的刀光。趙世雄步步後退,當此激戰之時,兩處傷口血流不止,隨他旋身出刀,星星點點地向外飛濺,落在張天意的白衣上麵,好比三春桃花,分外炫目驚心。
趙世雄大腿受創,身法慢了下來,刀杆上挑下攔,越見吃力。張天意出劍越來越快,一轉眼,趙世雄的後背腰間又多了兩道劍傷。
“咄!”趙世雄虛晃一刀,看似斫向對手,張天意轉身之際,忽又向後掃出。哢嚓,台柱再斷一根,戲台搖搖欲墜,棟梁間發出吱嘎嘎的怪響。
張天意看出他的心意,縱身急上,刷刷兩劍,接連刺中他的左胸右腿。趙世雄刀法一亂,屈膝下沉,關刀貼地掃出,張天意縱身跳開,笑道:“還剩十五劍!”話音未落,關刀掄一個圓,哢嚓,第三根台柱折斷,戲台嘩然倒塌,一時煙塵四起。垮塌聲震響數裏,不止園門外的看客聽見,遠處大街上的遊人也紛紛側目望來。
突然間,煙塵中響起了一聲長長的慘呼,一個身影踉蹌躥出,樹上的兩人均是呼吸一緊,定眼望去,趙世雄站在戲台下方,帽子不知所蹤,長發四散披落,一道劍傷從左眼劃到後頸,不止眼珠迸裂,耳朵也被削了下來,左耳連著皮肉,掛在腮邊一搖一晃。
“你想驚動別人,好趁亂逃命麽?”張天意笑語晏晏,從煙塵中漫步走出,白儒衫不染點塵,青鋒劍光亮勝昔,點點鮮血順著劍尖滴落,在地上聚成了小小的一窪。這時樂之揚才發現,趙世雄的身上多了不止一道劍傷,若幹處皮肉消失,森森然可見白骨。突然間,樂之揚明白了張天意的居心,他怨毒太深,殺死對手不足以解恨,非得一劍劍剮了仇人,方能稱心快意。
望著趙世雄,樂之揚心生惻然,幾乎不忍再看,可是張天意不容對手喘息,劍尖毒蛇般躥了起來。趙世雄搖晃後退,揮刀橫斬,這一刀拖泥帶水,全沒了之前的氣勢。張天意“嗬”的一笑,輕輕讓過刀鋒,青鋒劍向左斜出,洞透了對手的肩窩。趙世雄虎吼一聲,伸手去抓,青鋒劍退如閃電,順勢向外一帶,五根手指也齊刷刷落在地上。
“還有十二劍!”張天意的嗓音裏透出一股興奮,他兩眼放光,鼻孔開合,臉上湧起一片紅光,好似垂釣的漁夫望著一條上了鉤的鯰魚。嗚,青鋒劍畫了一道明亮的光弧,刺向趙世雄的小腹。
趙世雄盡力向後一跳,落到一個看客後麵,那人被“夜雨神針”刺中了穴道,心裏十分明白,身子無法動彈,忽覺後心一涼,青鋒劍穿胸而過,登時渾身癱軟,死在當場。
張天意抽出長劍,微微皺眉,忽覺疾風撲麵,轉眼望去,趙世雄單手揮刀,挑起一個看客向他壓來。張天意轉身讓過,那人以頭搶地,登時腦漿迸濺。他立足未穩,趙世雄又挑來一人,張天意躲閃不開,劍鋒上挑,來人齊腰而斷,鮮血潑墨似的落在雪白的衣襟上。
趙世雄一瘸一跛,可是身法如風,他在人群中穿梭,園子裏的看客戲子全都成了他擋劍的靶子,張天意長劍揮灑,殘肢斷臂漫天亂飛。
兩人均是心狠手辣,一個但求複仇,一個隻為逃命,勢如兩團疾風卷來**去,園中的人非死即傷,隻因穴道被製,縱然死傷,也無聲息。樹上的少年望著這人間慘象,隻覺頭腦麻木,嗓子發幹,心裏盡是逃命的念頭。
園內刀光劍影,園外的人也越聚越多,衝著大門指指點點、大聲議論,敲門撞門聲此起彼落,跟園子裏的寂靜恰成對比。
張天意滿身濺血,心裏暗自後悔,隻恨戲台上一心玩敵,沒有一鼓作氣殺掉仇人。想到這兒,他左手出掌掃開人體,右手劍招招狠辣,直取趙世雄的要害。
趙世雄借著人體遮擋,步步後退,很快靠近了一處圍牆。張天意隻覺不妙,低喝一聲,縱劍飛刺。趙世雄向後一跳,閃到一棵垂柳後麵。張天意劍鋒一繞,柳樹斷成兩截,這時忽聽一聲大喝,跟著上方一暗,趙世雄跳到半空,一抹刀光呼嘯落下。
這一刀聲勢驚人,強如張天意,也不由得縱身躲閃。他的身法逝如輕煙,趙世雄一刀落空,撲的一聲,砍入地麵半尺有餘。張天意縱身要上,忽聽一聲輕笑,趙世雄以長刀為撐杆,騰身跳起,形如一隻大鳥,越過二丈高的圍牆。
揮刀斬人是假,借力逃走才是趙世雄的本意,張天意料敵失算,驚怒交迸。他縱身跳上牆頭,凝目望去,一條人影一跛一瘸地衝出小巷,突入人群之中,惹起了一片驚呼。
張天意手段再高,也不便當街殺人。他遲疑一下,扭頭看去,戲園裏橫七豎八,盡是殘損軀體,受傷的人還沒斷氣,在地上掙紮扭曲。他皺了皺眉,一揚手,空中星芒閃動,掙紮者紛紛死去,一股血腥氣隨風飄散,融入了深沉濃鬱的夜色。
樂之揚呆了一下,轉眼看去,牆頭空空****,沒有了張天意的影子。
兩個少年仿佛做了一場噩夢,對望一眼,雙雙順著樹幹滑落。這一條巷子毗鄰秦淮,少有人來,兩人剛一落地,就發足狂奔。跑到河邊,回頭望去,巷子裏火光閃動,人聲喧嘩,約摸有人看見趙世雄自巷子裏衝出,跑過來一瞧究竟。兩人的心子怦怦狂跳,剛才如果慢了少許,一定叫人逮個正著。
河風悠悠吹來,兩人回想剛才的見聞,均是渾身發冷。江小流顫聲說:“樂、樂之揚,接下來怎麽辦?”樂之揚苦笑道:“還能怎麽樣?各回各家!”江小流哆嗦道:“死了、死了好多人……”樂之揚說:“那又怎麽樣?你抓得住凶手麽?”
“呸!”江小流麵有怒氣,“捉凶手,那不是送死嗎?那兩個人,不,那兩個根本是妖怪。晦氣,晦氣,老子今天太歲照命,居然遇上了妖怪!樂之揚,以後有人問起來,就說老子在懸河樓聽書,壓根兒沒來看過戲。”
樂之揚笑笑,掉頭就走,走了十來步,取出笛子,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笛聲曼妙飛揚,仿佛千百柔絲在江小流的耳邊撩撥,腳邊的河水靜靜流淌,在笛聲之中越發沉寂。波心一輪小月,仿佛魚龍吐珠,一艘畫舫從旁經過,蘭槳擊破月色,**起一片清光。
樂之揚家在秦淮下遊,地處京城郊外,一路走去,身後燈火漸少,前路越來越黑,剛剛轉過一處牆角,一隻大手忽地從旁伸來,狠狠扼住了他的脖子。
樂之揚隻覺氣緊,不由得連打帶踢,可是那隻手強壯有力,說什麽也掙脫不開。他不由自主,隨著那人步步後退,脫出燈火映照,進入了一條漆黑的小巷。
樂之揚隻覺脖子也快要斷了,忙亂間,他摸到長笛,反手戳向那人,不料大手忽地鬆開,對方後退兩步,沉沉坐在地上。
樂之揚一得自由,拔腿就跑,跑了幾步,但覺無人追來,忍不住回頭望去,但見牆角裏蜷縮一條黑影,呼哧呼哧地大喘粗氣。
“呀!”樂之揚脫口叫道,“是你?”
那人揚起臉來,血肉模糊,慘白的月光下,半張臉不知所蹤,耳朵連著皮肉來回晃**。
“你認得我?”趙世雄嗓音嘶啞,眼裏透出一絲疑惑。
“我……”樂之揚呆了一下,心想戲園子的事情萬不能說,於是答道,“我見過你唱戲!”
“唱戲?”趙世雄嗬嗬慘笑兩聲,低頭歎道,“不錯,我這一輩子都在唱戲……”說到這兒,忽又抬起頭來,盯著樂之揚淡淡說道,“小家夥,你剛剛可以逃走的,怎麽又回來啦?”
樂之揚道:“你傷得很重……”趙世雄冷哼一聲,說道:“我是活不長了,可惜心事未了,實在有些遺憾。”
“什麽事?”樂之揚話一出口,便暗暗惱恨自己,眼前這人心腸歹毒,根本不值得憐憫,可是不知怎的,看他遍體鱗傷,心裏又覺有些難過。
趙世雄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我化名不少,不說也罷,本名隻有一個,名叫趙應龍,做過張士誠的大將,後來又將他賣了,幫助朱元璋破了平江(按,今蘇州),還殺了他的大兒子張天賜。唉,那小子性子太倔,倘若痛痛快快地交出那一樣東西,我也不必砍他那麽多刀了……”
樂之揚心頭怒起,幾次想要開口嗬斥,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隻聽趙世雄接著說道:“許多人以為,我背叛張士誠,為的是加官晉爵,可他們小瞧人了,別說朱元璋的官兒不好做,就算他真的封我爵位,我也沒有多大興趣。”
樂之揚見他大言不慚,沒好氣道:“那你對什麽有興趣?”趙世雄笑了笑,一字字說道:“武功!”樂之揚一愣:“武功?”
“不錯!”趙世雄長吐一口氣,“這世上有人要財寶,有人要權勢,至於我,要的是天下無敵的武功!”
“天下無敵?”樂之揚越發奇怪,“那有什麽好的?”
趙世雄搖頭道:“你無冤無仇,當然沒什麽好的,但若你有一個大仇人,武功天下罕有,要報仇,除了武功高過他,實在沒有別的法子!”
說到這兒,他沉默下來,抬起頭,呆呆看了一會兒天,長歎一口氣,悠悠說道:“我本是泰州虎威鏢局的鏢師,家父趙師彥是鏢局裏的鏢頭,一口‘斬風刀’遠近聞名,生平護鏢從無閃失。家父母生了三男一女,我排行第二,在我十八歲的時候,這天下已經亂了,道上越發的不太平。
“那一年,家父帶著我押送一批紅貨前往平江,剛出泰州不遠,忽然有人攔道。一開始,家父隻當是劫鏢的蟊賊,拿出幾兩銀子,打發他們讓路,誰知領頭的劫匪接過銀子,就地一扔,笑著說:‘打發叫花子麽?趙師彥,我知道你親自出馬,押送的東西一定非比尋常,我近來手頭緊,你行個好,分我一半紅貨,我拍馬就走,決不與你為難!’這匪首明知家父的來曆,一出口還要一半的紅貨,家父有些吃驚,詢問他的來曆,那人隻是笑而不答。有鏢師不忿,上前挑戰,卻敵不過他的快劍,兩個照麵傷了兩人。我瞧得憤怒,正想上前,但被父親攔住,對那匪首說道:‘足下好劍法,可惜招式眼生。趙某刀下不斬無名之輩,你報上名來吧!’那人笑道:‘我攔道打劫,也是形勢所迫,說出名字,有辱師門。久聞“斬風刀”之名,一刀既出,斬風斷雲,鄙人仰慕已久,今日正好一並討教!’
“家父看他劍法精妙、談吐不俗,分明不是尋常的劫匪,於是抽刀出鞘,說道:‘些微薄名,不足掛齒,足下劍法高明,區區很是佩服,可你傷了我的鏢師,可不能這樣算了!’說完兩人動上了手。那人劍法雖快,卻不夠老辣,不過二十招,他的左腿、右臂各中了家父一刀,長劍也落在地上。我一邊瞧著,本當家父下一刀必要取他性命,誰知家父向後跳開,說道:‘你傷了我兩名手下,我也砍了你兩刀,你我兩方扯直,大夥兒各走各的!’那人盯著家父,古怪一笑,說道:‘趙師彥,你不殺我,將來可別後悔!’家父慨然答道:‘趙某正道直行,從不後悔!’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個正道直行,趙師彥,這兩刀我記下了!’說完扯下腰帶,丟在地上,一瘸一跛地帶人走了。
“我看得著急,埋怨父親說:‘這人如此張狂,為何不一刀殺了他?’家父搖頭說:‘他的劍法十分高明,隻是學藝未精,方才敗於我手。這個人來曆不凡,我殺了他不難,若是惹出他的後台,隻怕不易對付!應龍啊,你千萬要記住,咱們走鏢的人,頭一個字是忍,第二個字才是武,若是遇匪殺匪、遇寇殺寇,這天下的匪寇你殺得完嗎?’我無話可說,又見地上那條腰帶,一時好奇,撿了起來,隻見腰帶上繡了一隻小小的銀色鼉龍,於是拿給父親。父親看了一眼,忽然臉色大變,不待其他人看見,一把揣進懷裏,招呼鏢師們趕路。
“一路上,家父十分沉默,我見他心事重重,幾次詢問,他總是找話岔開。不久到了平江,交割了貨物,這天下午,家父將我叫到麵前說:‘我方才又接了兩筆生意,一筆去揚州,另一筆是走遠鏢,前往江西九江。我琢磨過了,這兩批貨都很緊要,常言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不放心交給別人,應龍啊,你年紀雖小,但已得了我的真傳,故而我想讓你獨當一麵。你看,揚州、九江,你走哪一路?’
“我聽了這話,欣喜若狂,我隨家父走過幾趟鏢,可是從未獨當一麵。大丈夫任職以難,若要走鏢,當然越遠越好,於是慨然回答:‘我去九江!’家父點頭說:‘有誌氣!不愧是我趙家的兒郎。’說完捧出一個匣子。這匣子楠木嵌玉,入手甚沉,我猜想裏麵不是金珠寶玉,就是貴重古董,一時捧著匣子,歡喜得渾身發抖。父親拍了拍我肩,說道:‘這匣子五月初八必須送到,收貨人是九江北大街吉祥寶行的陳井生陳老爺,你可記住了?’我心念幾遍,牢牢記住,父親又說:‘你頭一次保鏢,我把幾個心腹鏢師派給你,他們都是老江湖,一路上你要多多請教!’我滿心歡喜,隻想立馬出發,答應一聲,轉身就走。出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父親一眼,忽見他呆呆地望著我,眼裏閃動點點淚光……”
說到這兒,趙世雄抬起頭來,獨眼凝注夜空,透出一絲茫然。樂之揚忍不住問道:“令尊為什麽難過?”
趙世雄沉默一下,輕聲說道:“我當時隻顧高興,見了家父神色,也沒仔細思量,隻當他年老心軟,感傷離別。那一路鏢又十分緊迫,我不敢虛耗時日,故而星夜出發。那時饑疫橫行,盜賊蜂起,鏢車一路上遭遇了不少坎坷,好在我的刀法小有所成,幫手的鏢師又十分得力,五月初六下午,終於趕到九江,誰知到了地麵上一問,隻叫一聲苦,不知高低!”
“怎麽?”樂之揚忙問,“有人劫鏢嗎?”
“不是!”趙世雄搖了搖頭,“九江有一條北大街沒錯,可是街上卻沒有吉祥寶行,更無一個陳井生陳老爺!”樂之揚說:“令尊大概記錯了。”趙世雄歎道:“他沒記錯,他隻是說了謊!”
樂之揚更加糊塗:“他幹嗎說謊?”趙世雄道:“我也納悶,家父一向行事方正,怎麽會開這樣的玩笑?又想起臨走前他的樣子,我的心中越發不安。這時有鏢師說道,既無收貨之人,那麽不妨看一看押送的貨物。這一語點醒了我,我打開匣子一看,裏麵齊整整全是銀錠金條,金銀之上,還有一封家父的親筆書信!我心下奇怪,拆開信封一瞧,幾乎昏死過去。”
“上麵寫了什麽?”樂之揚問道。
趙世雄吐一口氣,苦笑道:“家父信中說,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他也許已經死了。當日在泰州城外劫道的是泰州鹽幫的鹽梟,那一枚銀色鼉龍正是他們的標記。鹽幫本身不足為懼,背後的勢力非同小可,相傳鹽幫的主腦均是出身東島……”
“東島?”樂之揚疑惑道,“那是什麽東西?”
趙世雄歎了口氣,苦笑說:“這名字如今說來陌生,三十年前,卻是如雷貫耳。當年起事反元的韓山童、徐壽輝、彭瑩玉均是出身東島,他們以紅巾纏頭,也是沿襲了‘紅帶軍’的遺風。紅帶軍本是當年雲殊雲大俠創立,他本是宋朝大將,於宋滅元興之際起事抗元,屢克強敵,威震華夏,後來用兵失利,被元軍圍困在浙江雁**山,苦戰不屈,壯烈殉國。東島弟子秉承他的遺誌,一直以驅逐韃虜為己任,但因為勢單力薄,故而廣收弟子。可惜弟子一多,難免良莠不齊,我上麵說到的三位,韓、徐、彭光明磊落,都是一代豪傑,可惜不善於爭權奪利,結果都死在了東島的敗類手裏。後來與朱元璋爭奪天下的幾個,陳友諒、張士誠、方國珍、明玉珍,雖說也是東島弟子,但個個陰險歹毒、好殺無度,當時的島王雲燦又為人糊塗,是非不明,偏聽偏信,為一群敗類裹挾,禍害蒼生,流毒不淺,幾乎兒毀了東島的基業。”
趙世雄回想當年群雄逐鹿的情形,心潮起伏難平,沉默良久,才說道:“這些事說來話長,暫且不提。泰州鹽幫本是一群私鹽販子,不知何故攀上了東島,登時耀武揚威,不可一世,揚州、泰州一帶,可說臭名遠播,隻因勢力龐大,官府也不敢深究。東島的標記是金鼉龍,鹽幫身為分舵,便以銀鼉龍為號。那時鹽幫為惡,大多與私鹽買賣有關,從無劫鏢之事。照我猜想,所以攔截鏢車,必是幫中人做了賠本的買賣,對上峰無法交差,故而出此下策。誰知家父不識相,他們劫鏢不成,铩羽而歸。這一幫人氣量狹小、睚眥必報,曾因為一筆欠債,殺光了對手滿門。以家父的武功,鹽幫高手未必能勝,可是東島高手一來,鏢局絕無幸理。家父看到了銀鼉龍的標記,自知難逃劫數,故而預作安排,以走鏢為名,將我遠遠騙走,以免鹽幫斬草除根。他知道我一向心氣高傲,兩鏢之中必選九江,等我到了九江,發覺不妙,趕回泰州也來不及了。他在書信上還說,隨我同來的鏢師多年來跟隨他出生入死,不應受他牽連,命我將匣子裏的金銀分給眾人,大家各奔東西,千萬不可再回泰州!
“看完書信,大夥兒無不悲憤,個個放聲痛哭,都要趕回泰州,與家父同存同亡。倒是我最先清醒過來,暗想敵人勢大,這些鏢師武功有限,去了也是白白送死,於是喝止眾人,分了金銀,將他們遣散,而後一人一刀潛回泰州。誰知入城一探,當真五雷轟頂,不但家父遭難,鏢局中人也全都一夜而亡,鏢局的房屋被一把火燒成了白地,就連遠嫁揚州的家姐也沒能幸免,姐夫一家十二口,無論男女老少,全都死於非命……”
說到這兒,趙世雄一陣喘息,雄壯的身軀縮成一團,身上創口迸裂,鮮血流得滿地。樂之揚望著這個漢子,想到他的血海深仇,心中不勝憐憫,忍不住說道:“你傷得太重,我帶你去看大夫……”說完伸手去扶,不防趙世雄出手如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
樂之揚手腕欲裂,痛得幾乎昏厥。這時間,趙世雄眼裏的凶光忽又暗淡,鬆開他的手,苦笑說:“我失血太多,髒腑也受了重傷,華佗再世也救不了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一段往事在我心底埋藏多年,若不說出,死不瞑目。小兄弟,你是個好人,好人做到底,聽我把話說完!”
樂之揚無可奈何,隻好點頭。趙世雄喘息一會兒,接著說道:“我當時憤怒發狂,隻想報仇雪恨,於是蒙麵更衣,潛入鹽幫總堂,暗殺了兩個鹽幫首領。鹽幫又驚又怒,派出爪牙滿城搜捕,更有兩名東島高手趕來,我與之交手,幾乎喪命,負傷逃入深山,得一位高僧收留,調養了數月方才痊愈。可是等我出山,紅巾軍已在中原起事,南方義軍也紛紛響應,鹽幫搖身一變,成了一支義軍,趕走了大元的官吏,霸占了泰州、揚州。
“仇人越來越強,報仇的事也越發渺茫,其時天下大亂,到處都是逃難的百姓。我混在難民中間,渾渾噩噩過了數月。這一日,來到高郵城外,忽聽有人叫嚷:‘張士誠張大帥來了!’跟著就聽號角開道,行來一支人馬。這些日子,我也久聞張士誠的大名,聽說他神威了得,屢敗元軍,於是抬眼望去。但見領頭一人金盔銀甲,跨了一乘白馬,望見城外百姓,笑嘻嘻抱拳行禮。看清此人容貌,我幾乎氣炸了肺。這廝不是別人,正是當日劫鏢的匪首,隻怪家父一念之仁,沒有將他一刀砍死。現如今,這狗賊沐猴而冠,居然做了江淮義軍的首領。我當時氣憤填膺,手已按上了刀柄,可是目光所及,忽又看見張士誠身後的兩名騎馬老者。這兩人均是東島高手,向日打傷我的也是他們。我見這情形,知道殺不了張士誠,隻好暫時隱忍下來。
“當天晚上,我反複思索報仇之計,想來想去,想起了家父說過的一句話:‘我們走鏢的人,頭一個字是忍,第二個字才是武。’如今憑武力無法報仇,那麽隻有在這‘忍’字上下工夫。當年越王勾踐舍身為奴,侍奉吳王夫差,而後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終於吞並吳國,報仇雪恥。麵對如此強敵,我卻隻想一朝報仇,豈非不自量力。想到這兒,我豁然開朗,第二天賣了祖傳的寶刀,打造了一口八十一斤的大關刀,化名趙世雄,投入張士誠麾下,從小卒做起,衝鋒陷陣,屢建奇功。過了一年有餘,‘快哉刀’之名傳開,引起了張士誠的注意,那時我容貌有變,使的又不是祖傳的單刀,張士誠非但沒有認出我來,反而給我加官晉爵。也是天意昭昭,到後來,他鬼迷心竅,居然把我視為心腹,讓我做了他帳下親軍的統領。”
樂之揚忍不住說道:“你刺殺他了嗎?”
“沒有!”趙世雄搖頭說,“那時我要殺他,真是易如反掌,但殺了他一個,其他的鹽幫頭子又可以取而代之。況且我的仇人不止是鹽幫,還有東島,要想真正報仇,隻有讓張士誠家破國亡。即便如此,也不過毀了泰州鹽幫,後麵的東島仍是毫發無傷。存了這個念頭,我繼續隱忍待機,就在這個時候,來了一個天賜的機會。”
“什麽機會?”樂之揚好奇問道。
趙世雄自得一笑,說道:“張士誠在高郵擊退元軍以後,隱隱然已是南方義軍的共主。他誌得意滿,乘勝攻占了平江,此人饒有權謀,可惜胸無大誌,不知聽了誰的鬼話,居然打算定都平江。平江府水道縱橫,步騎不易展開,敵方水軍一到,可說無險可據。自古除了吳王夫差,從無一朝一代定都於此,夫差敗亡之君,根本不足取法。我以勾踐自許,心懷破吳之誌,明知此舉欠妥,可也並不點破。沒過多久,張士誠在平江自稱吳王,就在他稱王的第二天,來了一個年輕道士,神色倨傲,開口要見吳王張士誠。
“我身為禁衛統領,見他言辭無禮,本想將他轟走,不料那人拿出一封信說:‘你把這封信交給吳王,他看了信,必會見我!’我見他自信滿滿,心下奇怪,於是讓人看住道士,自己持信入宮,到了僻靜處,偷偷拆信觀看……”
“糟了!”樂之揚叫道,“信封一破,張士誠不就發現了嗎?”
趙世雄搖頭道:“我為複仇之計,但凡緊要書信,均要一一過目,所以自有一套法子,既讓信封不毀,又可看見書信。當時我拆信一瞧,裏麵隻有一張信紙,上麵寫了四個字:靈道石魚!”
“靈道石魚?”樂之揚心生疑惑,“那是什麽?”
趙世雄慢吞吞說道:“當時我也不知這四字的意思,於是原樣封好,交給了張士誠,誰知他展信一看,先是吃驚,繼而喜透眉梢。我在一旁瞧見,心中十分納悶:此人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為何見了這四個字,偏偏驚喜流露?張士誠看了又看,鄭重收信入懷,命我召那道士。見了道士,又破天荒將我遣開,過了好一陣子,方才遣出道士,喚我入內,張口就問:‘世雄,我待你如何?’我說:‘陛下待我勝似父母,小將死一百次也報答不了。’我為報仇,刻意吹捧拍馬,可是張士誠聽了十分入耳,他說:‘世雄,你代我做一件事,這件事你知我知,不可讓第三人知道!’我說:‘陛下但有差遣,小將在所不辭。’張士誠說:‘那道士你也見過了,今天夜裏,你帶兵跟他一起去城外虎丘的“玄天觀”,給我取一樣東西回來。事成之後,殺光所有道士,連帶門外那個,一個也不要留下!’我忍不住問道:‘要取的東西是什麽樣子?’張士誠遲疑一下,小聲說:‘是何模樣,我也不知,門外的道士一定知道。切記,事後殺人滅口,道士一個不留!’”
樂之揚怒道:“這個張士誠,還真不是東西!”
趙世雄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若非心狠手辣,他一個私鹽販子,又憑什麽脫穎而出、裂土稱王?說起來,這類事情,我也替他幹過不少,唯獨這件事情最為蹊蹺。我帶著道士兵馬,乘夜直奔虎丘,將玄天觀團團圍住。小道士見了玄天觀的觀主,張口就要他交出‘靈道石魚’。那觀主道號映真,看上去謙和有禮,是個有道之人,他見這情形,自知無法抗拒,於是捧出一個紅木匣子,對我說道:‘劣徒利欲熏心,泄露本觀秘密,真是可歎可恨。但這東西不過是前代高人的遺物,吳王就算得到,也無實際用處。為這無用之物傷生害命,智者不為,還望將軍得到此物,不要再與本觀為難。’
“映真道人說這話時,神氣哀切憂傷,足見他洞悉世情,明白來者不善。我拿到盒子,展開一看,裏麵放了一隻魚形石雕,看模樣並無出奇之處,為了此物殺光道士,未免小題大做。但那時我大仇未報,不便違抗王命,就問小道士:‘就是這個嗎?’小道士眉開眼笑,連說:‘對,對……’話沒說完,我大刀一揮,把他的腦袋砍了下來……”
樂之揚聽到這兒,忍不住脫口輕呼,趙世雄看他一眼,歎道:“接下來就是殺人放火,觀裏一百多名道士,幾乎沒有走脫一個。隻有映真道人武功不弱,奮力殺出重圍。我故意遣開將士,親自追趕,趕到虎跑泉邊,老道身受重傷,不支昏倒。我見四周無人,將他藏在一個隱秘處所,自己返回王宮交差。交納石魚以後,張士誠又千萬叮囑,命我不得泄露此事。我假意答應,事後悄悄離開王宮,找到映真道人藏身之地。趕到之時,老道已經醒了。我問他石魚來曆,他起初神氣冷淡,絕口不答,後來我無奈之下,隻好說出與張士誠的仇恨。他默默聽我說完,半晌才說:‘令尊師彥公與我有一麵之緣,他的慘事我也有所耳聞,足下如果沒有說謊,你為家人報仇,含恨忍辱,真有上古俠士之風。也罷,你立一個誓,將來時機來到,殺了張士誠,為本觀道士報仇。’
“我聽了這話,跪地立下毒誓。映真這才說道:‘這隻靈道石魚,源自宋朝初年。那時東島還未創立,島上始祖釋印神,出身佛門,後來還俗。他一身武功兼有佛道兩家之長,加上天分奇高,不到四十歲就創出了“蜇龍眠”與“無相神針”兩大奇功,打遍天下,全無敵手。釋印神誌得意驕,在家門前立下一塊石碑,上麵寫道:“天下第一人,世間無雙道”。’”
樂之揚脫口而出:“這人好大的口氣。”
“他口氣雖大,但武功實在厲害,當時武林之中沒人敢說一個不字。過了一年有餘,釋府門前來了一個道人,他對著石碑看了又看,忽地伸出手指,在一字下麵添了一橫,又將‘雙’字輕輕抹去,改成了一個‘足’字,這麽一來,就變成了‘天下第二人,世間無足道’,意思全變,大有嘲諷之意……”
“隻用手麽?”樂之揚倒吸一口冷氣,失聲叫道,“這不可能!”
趙世雄笑道:“你年紀還小,有所不知,這世上奇人異士本多,於常人而言,空手刻石,似無可能,但據我所知,當今之世,就有兩三位高人可以辦到。道人刻字之時,釋印神並不在家,但他家裏人個個識貨,看見道人的手段,自知不是敵手,便問道人來曆。道人自稱靈道人,雲遊至此,在附近的‘乘黃觀’借住三日,三日之內,釋印神如能趕回,可來乘黃觀和他一會。
“道人說完以後,揚長而去。釋印神收到飛鴿傳書,晝夜兼程,終於在三日之內趕到乘黃觀赴約。他還沒進大門,一個道童迎上來說道:‘靈道長托我帶話,他說,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貧道不敢自詡神聖,但身為出家之人,不願揚名立萬。所以辟出一間靜室,隻容釋先生與貧道兩人證道。今日無論勝負高低,雙方均是不必聲張。釋先生如果答應,便請入室一敘,如不然,還請掉頭回去!’
“釋印神聽了這話,當即答應。許多江湖中人來瞧熱鬧,聽了這話,大失所望,隻好守在外麵,目送釋印神走入靜室。本想兩人交手,必然驚天動地,誰知聽了半天,靜室中寂無聲息。足足過了半個時辰,釋印神方才走出門外。他神氣淡漠,不見喜怒,也不瞧上眾人一眼,徑直走回家中,閉門不出。在場的武人紛紛猜想兩人誰勝誰負,可是誰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到了第二天,有人突然發現,釋府門前的石碑變成了一堆碎石,府內人去樓空,釋家上下數十口全都不知去向。從那以後,釋印神絕跡武林,江湖上再也聽不到他的消息,直到數十年以後,江湖中人才知道,釋家離開中土,遠走海外,去了東海的靈鼇島。”
“釋印神輸了嗎?”樂之揚忍不住問道。
“說不清!”趙世雄輕輕搖頭,“隻因兩人有言在先,所以這一戰的勝負,成了一件武林懸案。那日以後,釋印神遠走海外,靈道人也銷聲匿跡,直到百年之後,有人在王屋山的石洞裏無意中發現了他的遺蛻,遺蛻旁邊擱著一隻石魚,地上以指力刻下兩行大字:‘囊括天地之寶,希夷微妙之道’。靈道石魚出世以後,惹起了一陣腥風血雨,可是得到石魚的人,從無一人能夠勘破石魚的秘密,它與‘純陽鐵盒’(按,見拙作《昆侖》)並稱玄門兩大秘寶。後來幾經輾轉,此物不知所蹤,直到玄天觀出了叛徒,想借此物升官發財,靈道石魚方才再度出世……”
說到這兒,趙世雄連聲喘息,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說道:“當時我聽了這一席話,心中喜極欲狂。‘仙蝟功’之強天下皆知,釋印神之後,東島練成此功的高手也不過一人而已。靈道人如果勝得了釋印神,那麽,他的武功當在‘仙蝟功’之上,我若練成了他的武功,必能與東島高手一爭長短。想到這兒,我盯著映真道人一言不發。老道慘然一笑,說道:‘我知道你的念頭,我活在世上,難免泄露你的秘密,趙老弟,記住你的誓言,為本觀的弟子報仇!’說完奮力掙起,一頭碰死在了一塊巨石上麵。”
樂之揚聽到這兒,心中淒慘,不由得歎了一口氣,隻聽趙世雄接著說道:“我掩埋了映真的屍體,匆匆趕回王宮,一路上猜想,張士誠身為東島弟子,當然知道靈道石魚的來曆。他讓我來取石魚,又不願外人知道,其中的居心,無非是想練成靈道人的武功,一舉擺脫東島的轄製。而他的心腹之中,隻有我與東島無關。換在以往,我一定泄露消息,挑唆兩方廝殺一場,但為了得到石魚,我再一次隱忍不發。可是得到石魚之後,張士誠收藏甚秘,我幾次潛入他的內室,均未發現石魚的蹤跡。
“此後又過了幾年,朱元璋天縱神武,陸續掃滅群雄,打敗陳友諒以後,又向張士誠用兵。張士誠連戰連敗,不久平江被圍,陷入了絕境。城破之前,他將家眷趕到齊雲樓上,親手點火,將妻妾兒女統統燒死。哼,這一套把戲,他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他燒死的多是女眷,兩個兒子張天賜和張天意根本不在其間。張士誠不願斷了香火,找了兩個替死鬼充數,燒得麵目全非,暗地裏卻把兒子藏在民間,等到戰事平息,伺機逃出平江。平江城破之後,我搜遍王宮,不見‘靈道石魚’,心想張士誠將石魚視為至寶,城破之際,必然交給兒子帶走。於是我找到兩人的藏身之所,卻隻見到了張天賜。後來才知道,張天意也在屋內,就藏在一邊的大水缸裏。可惜時間緊迫,我沒有仔細搜索,隻向張天賜逼問石魚的下落。那小子抵死不說,我隻好一刀一刀地剮了他,割到二十一刀的時候,他受苦不住,終於吐露了真情。我得到石魚之後,殺了張天賜滅口……”
樂之揚聽到這兒,心中不勝厭惡,重重冷哼一聲。趙世雄看他一眼,淡淡說道:“我本以為這件事無人知曉,但世上無不透風的牆,石魚的事還是傳到了朱元璋的耳朵裏。那時我也十分不解,如今猜想,這消息必是張天意傳出去的。朱元璋要我交出石魚,我隻好連夜逃走。朱元璋滿天下抓我,可他萬料不到,我膽大包天,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唱戲。嗬,我唱了二十年的關公,今夜之前,並無一人知道我的底細。”
說到得意之處,趙世雄嗬嗬直笑,笑了兩聲,突然一陣氣緊,拚命咳嗽起來。
樂之揚問道:“張士誠呢,這一次你殺了他麽?”
“沒有!”趙世雄麵露獰笑,臉上血肉擠成一團,看上去十分可怖,“我忍了十多年,一刀殺了他,豈不太過便宜。他當時窮途末路,想要上吊自盡,但他越是想死,我越不讓他如願,我砍斷了白綾,將他生擒活捉,交到了朱元璋的手上。朱元璋折磨了他足足兩天,方才下令將他絞死。可惜得很,那時我已棄官逃走,沒有親眼看到他臨死前的嘴臉。”
樂之揚心想張士誠一代梟雄,死得如此窩囊,真是可悲可歎,又想他濫殺無辜,活該受此報應。想著冷冷說道:“靈道人的武功,你也沒學會吧?要不然,怎麽會是這副德行?”
趙世雄哼了一聲,冷冷說道:“起初我自負才智,心想日子一久,必能破解石魚之秘,誰知過了三十年,仍是一無所獲,可是練不成靈道人的武功,我就無法向東島尋仇,這是我生平憾事,也是我告訴你這些事的原因!”
樂之揚不解道:“這跟我什麽關係?”趙世雄擠出笑來說道:“孩子,我把靈道石魚送給你,你要答應我,將來有朝一日,練成石魚武功,代我向東島報仇!”
樂之揚一呆,搖頭說:“我不要石魚,更不會幫你殺人!”趙世雄怒道:“為什麽?你不想天下無敵麽?”
樂之揚笑了笑,轉身便走,忽聽趙世雄發出一串呻吟。樂之揚想他渾身是傷,心中一軟,說道:“趙先生,你別逞強了,還是找個大夫要緊。”
“好!”趙世雄喘氣說,“你扶我起來。”
樂之揚伸手去扶,冷不防趙世雄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向前用力一帶。樂之揚身不由主,一頭撞進他的懷裏,來不及掙紮,就聽趙世雄在他耳邊輕笑:“你越不肯要,我越要給你。告訴你,石魚就在……戲園東南方的牆角底下!”說完放聲大笑,笑了幾聲,忽地把頭一歪,靠在牆上死了。
樂之揚奮力掙脫那手,隻見趙世雄雙眼大張,嘴角掛了一絲詭笑,看上去雖死猶生,說不出的猙獰可怕。樂之揚的心子突突狂跳,轉身衝向巷口,誰知才跑幾步,眼前多了一人,白衣染血,玉麵長須,腰間一顆明珠,冷冷映射月光。
樂之揚望著來人,不由倒退兩步,張天意正眼也不瞧他,目光落在趙世雄身上,默默看了一會兒,冷冷道:“他死了?”
“他”字出口,人還在巷口,語聲未落,樂之揚隻覺一陣微風吹過,張天意已經到了趙世雄的屍體前麵。
樂之揚心中害怕,支吾道:“我、我不知道!”張天意“哼”了一聲,抽出軟劍,刷刷兩聲,削斷了趙世雄的雙腿,斷口齊齊整整,並無血水流出。
血已流盡,人也死透,張天意望著生平仇敵,流露出失望的神氣。他目光一斜,忽見樂之揚挨著牆角,一步步向外挪去,不覺冷笑一聲,低聲道:“想逃麽?你試試看!”
樂之揚手腳僵硬,心子狂跳。對方神出鬼沒,要想逃出他手,根本沒有可能。張天意的目光又轉向屍體,長劍一抖,刷刷刷挑破衣服,俯身摸索一陣,可是一無所獲,思索一下,問道:“小家夥,他臨死之前,跟你說了什麽?”
樂之揚努力按捺心跳,答道:“說了他的身世。”張天意哼了一聲,又說:“那麽你知道我是誰了?”樂之揚聽他口風不善,不由心驚肉跳。張天意又問:“除了這些,他還說了什麽?”
樂之揚正想說出石魚之事,但轉念一想,趙世雄抓看客擋劍,本意出於自保,這個姓張的討債鬼臨走之前,卻將幸存者全數殺死,比起趙世雄來,還要狠毒一倍,如果石魚上真有絕頂武功,此人一旦練成,還不知要害死多少人。想到這兒,他支吾說道:“沒、沒說什麽!”
“撒謊!”張天意掉過頭來,目透銳芒,“你撒謊!”樂之揚強笑道:“你不信就算了!”
張天意皺了皺眉,打量少年一眼,漫不經意地說:“這麽說,你活著也沒什麽用處了。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斷不能留你活在世上!”樂之揚吃了一驚,忙道:“他隻說了自己,可沒有說你!”張天意冷笑道:“你當我會信麽?”
樂之揚心念急轉,這討債鬼殺死自己,好比撚死一隻螞蟻,但若說出靈道石魚的下落,他又很不甘心。突然間,樂之揚靈機一動,大聲說:“我想起來了,他的確說過,有一件緊要東西,藏在紫禁城裏!”
“紫禁城?”張天意一愣,“他說在紫禁城?”
“對呀!”樂之揚用力點頭,“千真萬確!”張天意冷笑道:“好小子,還敢說謊?”樂之揚心子一跳,衝口而出:“我沒說謊。”
張天意見他急得麵紅耳赤,神態不似作偽,又想他小小年紀,倉促間也編不出紫禁城的說法。趙世雄狡詐百出,沒準兒真的將靈道石魚藏入皇宮,那兒禁衛森嚴,地大人少,倒真是一個藏東西的好去處。
張天意以己度人,先信了幾分,又問:“好啊,他說了沒有?在紫禁城什麽地方?”樂之揚笑道:“說了!”張天意漫不經意地問:“在哪兒?”樂之揚接口笑道:“你剛才還要殺我,我說了地方,豈不是馬上就沒命了嗎?”
張天意大怒,盯著樂之揚笑嘻嘻的麵孔,恨不得一掌將他拍死,可他一心得到石魚,趙世雄一死,這少年已是唯一的線索,想來想去,隻好忍氣吞聲,擠出笑臉說道:“我方才說笑話兒呢,好孩子,你說出藏物的地方,我馬上放你走人。”樂之揚嘻嘻一笑,學著他的口氣說:“你當我會信麽?”
張天意長劍一抖,刷地刺出,樂之揚胸口一涼,微微刺痛,低頭看去,劍尖挑破衣衫,深入皮肉半分,隻聽張天意森然說道:“小子,老實說出地方,要不然,我把你的心子挑出來喂狗!”
劍氣森森湧來,樂之揚熱血冷透,身子好似墮入冰窟。他見過張天意的手段,心知真話出口,馬上就會長劍穿胸,當即長吸一口氣,顫聲說道:“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反正、反正都是一死,與其這樣,我、我寧可不說!”
“是麽?”張天意冷笑一聲,“我刺一劍問你一次,看你能挨幾劍。”樂之揚說道:“你哥哥挨了二十一刀,受不了說了,結果還是丟了性命。我年紀小,人可不笨,你若刺我一劍,今生今世,也休想找到那個東西!”
張天意死死盯著他,兩眼噴火,麵皮發紫,本想一個黃口孺子,連哄帶嚇,一定能夠叫他乖乖吐露實情,誰知這小子奸猾過人,始終不肯上當。張天意患得患失,害怕一劍下去,真的斷了線索,心中盡管惱怒,卻慢慢收起長劍,冷冷說道:“小家夥,你要怎麽才肯說?”
樂之揚笑道:“進了紫禁城我就說!”這一句話大大出乎張天意的意料,他本以為樂之揚要他做出保證,比如寫字畫押之類。此類契約,事後輕輕撕毀了事,樂之揚還是難逃一死,但這一番回答,完全讓他摸不著頭腦,一時盯著少年,心裏大犯嘀咕。
樂之揚臉上帶笑,心中卻很焦急,麵對這個殺星,幾乎生路全無,或早或晚,得不得到石魚,討債鬼都會殺他。有道是“遲則生變”,為今之計,隻有盡力拖延時間,皇宮大內守衛森嚴,討債鬼本領再高,也決計無法進去,他一時不能入宮,一時就不能殺死自己,時間一久,或許能夠找到脫身的機會。
兩人沉默相對,心裏各自轉了幾十個念頭,張天意忽地慢慢開口:“小子,你說話算數?”樂之揚笑道:“算數!”
張天意點了點頭,收起長劍,手掌忽地一翻,拍中樂之揚的心口,少年隻覺刺痛入體,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叫。
“小滑頭,這滋味如何?”張天意嗬嗬冷笑,“我在你的膻中穴附近釘入了一枚‘夜雨神針’,如果老實聽話,事後我給你起出金針。要不然,哼,這一枚金針不斷鑽入,終歸刺破你的心包,叫你受盡痛苦而死。”
樂之揚臉色慘變,但覺中針處發癢發麻,怪怪的不是滋味。張天意瞅他一眼,笑道:“你若害怕,說出地點,豈不一了百了?”
樂之揚強打精神,也笑道:“你若不要那東西,更加一了百了!”張天意目湧怒意,厲聲說道:“嘴硬的小子,我看你硬到幾時?”樂之揚笑道:“不勞關心!”張天意“呸”了一聲,罵道:“我關心你個屁!”樂之揚說道:“好啊,眼下無屁可放,等我有了屁,再放給你關心關心!”
張天意大怒,欲要動手教訓,可一想到靈道石魚,又把打人的念頭按住,心中暗暗發誓,拿到石魚,非得一劍劍剮了這小子不可。他心裏發狠,臉上卻故作冷淡,說道:“小子,跟我來!”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出小巷。樂之揚回頭望去,巷道幽深,趙世雄的屍首隱沒不見。正瞧著,張天意右手突出,抓住他的肩膀,左手向上一揚,衣袖裏飛出一條細長的鐵索,索端鑄有精鋼鐵爪,“哢”的一聲扣住了屋簷。
樂之揚不及轉念,雙腳離地,身子如飛上升。張天意輕捷如一縷飛煙,飄飄然躥上房頂,將樂之揚夾在腋下,踩著屋脊飛奔,遇上高牆大廈,稍矮的縱身跳過,較高的使出飛爪,勾簷掛壁,飛騰直上。
張天意輕功高妙,隻管飛簷走壁,樂之揚卻覺忽上忽下,頭暈眼花、煩惡想吐。突然間,前方湧現出一麵高牆,筆直兀立,不見牆頭。樂之揚隻覺張天意不住攀升,似無窮盡,忽然“叮”的一聲,兩人向下一沉,樂之揚一顆心躥到嗓子眼上,抬眼望去,張天意右手的軟劍刺入牆壁,顫悠悠地掛住兩人。
“去!”張天意吐氣開聲,借著劍身彈力,奮力向上一躍,兩人淩空翻騰,一個筋鬥落在牆頭。樂之揚回頭看去,隻覺一陣頭暈,他儼然已經到了京城的頂端,下麵的房舍小如玩偶,密密層層,形似波浪起伏,其間的燈火星星點點,隻疑一陣微風,也能將之吹散。
不容他細看,張天意翻騰向前,時用飛爪,時用軟劍,起起落落,翻過一處高牆,飄然落在地上。他放下樂之揚,呼呼直喘粗氣。少年爬了起來,掉頭望去,四麵古木森森,掩映飛簷巨柱,許多房屋之中,黑沉沉全無光亮。
“這是哪兒?”樂之揚好奇問道。張天意冷哼一聲,答道:“紫禁城!”
樂之揚嚇了一跳,張嘴要叫,張天意一把捏住他的脖子,將他到嘴的驚叫堵了回去。
“紫禁城到了!”張天意低聲喝問,“那東西呢?”樂之揚張口結舌,一腔熱血全湧到了頭上。他本是信口胡謅,對於紫禁城中的情形,幾乎一無所知,一時間使勁撓頭,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張天意疑雲大起,寒聲說:“小子,你不會騙我吧?”樂之揚見他神情,心頭一動,暗想自己沒有來過紫禁城,討債鬼怕也沒有來過。事到如今,隻有亂編一個名字,騙過眼下再說,想到這兒,他一拍腦袋,叫道:“我想起來了,群芳殿,不錯,就是群芳殿!”
“群芳殿?”張天意一愣,這名字十分俗氣,不像是皇城宮殿的稱呼。但正如樂之揚所料,他倉促來此,對於宮中的情形也不甚了了,張天意萬萬料想不到,這個無賴小子,膽敢欺騙自己,隻把妓院的名號篡改了一字,硬生生地套用在皇宮上麵,於是又問:“趙世雄說了麽?大抵在什麽方位?”
“大抵……”樂之揚假意沉思,心想,群芳,群芳,不是女人,就是花草,想著靈機一動,“趙世雄說了,在禦花園裏麵!”
樂之揚說謊的時候,目光閃爍,話語吞吐,如果換了成人,張天意早就起了疑心,可是樂之揚年紀太小,張天意先入為主,總想著小屁孩兒沒有那麽多的心眼兒,膽敢胡編亂造地欺瞞自己。
這麽一盤算,張天意心中大定,冷笑說:“禦花園,群芳殿,莫非是宮裏妃嬪祭奠花神的地方?但若是祭奠之所,也應該叫做‘群芳祠’才對。哼,朱元璋乞丐出身,胸無點墨,起個殿名也是狗屁不通。”他的父輩敗給了朱元璋,心中耿耿於懷,故而逮到機會,就要盡情挖苦一番。
樂之揚一邊聽著,心想:“狗屁群芳祠,群芳院才對呢!朱元璋狗屁不通,你這討債鬼的狗屁也通不到哪兒去。”
“走吧!”張天意轉身就走,樂之揚叫道:“上哪兒去?”張天意冷冷道:“當然是去群芳殿。”樂之揚心子一跳,忙道:“你知道禦花園在哪兒?”張天意道:“人長一張嘴,不會問路嗎?”
樂之揚暗暗叫苦,恨不得掉頭就跑,如果當真遇上宮人,他的謊言立馬拆穿,討債鬼一生氣,就算不殺他,也得砍手砍腳,縱不砍手砍腳,削幾塊皮肉也是免不了的。一想到趙世雄的慘狀,樂之揚連打了幾個冷戰。
“磨蹭什麽?”張天意回過頭來,目光陰森。樂之揚無法可施,隻好一步步挨上去,心裏拚命轉念,兩眼左顧右盼,尋找逃生之路。
深宮如海,黑沉沉不見燈火,沿途花木縱橫,假山攲斜,如怪獸,似飛龍,若奔若走,森然相向,池沼間枯荷衰敗、亂萍飄零,突然躥起一隻鶴鳥,撲翅的聲音嚇得樂之揚渾身打戰。
轉過一條長廊,一盞燈火冉冉飄來,張天意快步迎上,隻見兩個華服男子迎麵走來,掌燈的一人大聲喝道:“誰?”
叫聲方落,張天意撲上前去,隻聽撲通兩聲,二人同時摔倒。張天意拎起一人,扒了衣服頭冠,丟給樂之揚道:“換上!”
樂之揚糊裏糊塗,依言換上衣衫。他的身量尚未長足,衣袍上身,略顯肥大。這時張天意又將另外一人的外套扒了下來,穿在身上,拍開那人的穴道笑道:“得罪得罪,敢問禦花園怎麽走?”
那人魂不附體,手指遠處:“一直、一直往、往東北走!”張天意笑道:“謝了!”正要把人放下,忽又想起一事,問道:“群芳殿在禦花園裏麽?”
“群芳殿?”那人一呆,“那、那是什麽地方?小的、小的從沒聽說過!”
張天意臉色一變,回頭望去,忽地不見了樂之揚的影子。他又驚又怒,慌忙跳到假山頂上,舉目一看,廊廡交錯,木石掩映,夜色漫如海水,吞沒了無數房屋,別說是人,連一個鬼影也沒看見。
張天意本想樂之揚中了“夜雨神針”,一定不敢逃走,是以心生懈怠,給了他可乘之機。這時後悔莫及,呆呆站了一會兒,跳下假山,連環兩腳,踢得地上兩人頭開腦裂。他抓起屍體,綁上石頭,丟入一邊的池塘,低頭想了想,拎起燈籠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