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劍弈星鬥
樂之揚嚇了一跳,抓起笛子,向後跳開。借著月光看去,那東西竟是一隻極神俊的白隼,雪羽霜翎,疏尾闊臆,蛾眉深目,狀如愁胡,一雙鷹目冷如寒星,於黑夜之中光芒奪人。
白隼雙爪按地,距離樂之揚不過一丈。樂之揚轉念之間,陡然明白過來,這隻白隼正是殺死麻雲的凶手。他心頭火起,低喝一聲,作勢向前。白隼聳身拍翅,忽又衝天而去,隻一閃,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樂之揚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定一定神,又吹起《陽維調》,這一次真氣更加灼熱,有如一團烈火,燒得經脈幾欲爆裂。正難過的當兒,又聽咕咕之聲,樂之揚轉眼一瞧,白隼不知何時,又來到了他的身邊,鷹眼如炬,冷冷望來。
樂之揚隻覺頭皮發炸,下意識握緊笛子,死死盯著白隼,心想:“這是什麽鬼東西,來無影去無蹤,葉靈蘇的金針也傷不了它?夜裏不睡覺,飛到這兒來幹什麽?”
他暗生恐懼,登時停下吹奏。白隼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忽地展翅飛起,淩空盤旋不下,發出尖利的鳴叫聲。
樂之揚聽見鷹唳,心頭一動,生出一個古怪念頭。為了印證所想,他又吹起笛子,笛聲上衝天宇,不一會兒,便聽撲棱棱一陣響,白隼俯衝而下,飄然停在他的麵前。
樂之揚的心子突突亂跳,恍惚明白了白隼的來意,為了再次印證,他又放下笛子。笛聲一停,白隼歪頭轉眼,縱身飛去,樂之揚再吹玉笛,它又應聲而來。
反複試了幾次,樂之揚盯著白隼,心中暗暗稱奇:“這隻鷹喜歡聽我吹笛子嗎?哈哈,古人吹簫引鳳,我吹笛引來白鷹,比起古人也差不多了。”想到這兒,大為得意,使出渾身解數,吹得意興洋洋。白隼聽了一會兒,忽地拍翅飛起,應和笛聲節拍,繞著少年盤旋起舞。
樂之揚看得目定口呆,笛子荒音走板,吹得斷斷續續。白隼打了個圈兒,忽又降落下來,一雙星眸注視少年,儼然透出責怪之意。樂之揚越發驚奇,心想:“這鳥兒還能分辨出曲調麽?”想著童心大起,停下《靈飛曲》,換了一支《碣石調》,才吹一段,白隼拍翅就走,鑽入叢林深處。樂之揚忙又換回《靈飛曲》,片刻之間,白隼又如一支銳箭,從林莽中飛射出來,且飛且舞,歡欣不已。
樂之揚看得有趣,幾乎笑出聲來,於是打起精神,全力吹奏玉笛。雙方一上一下,上對明月,下臨滄海,笛聲悠悠,舞姿翩翩,婉轉動人之處,竟是自古少有的奇景。
吹完一套曲子,樂之揚收笛止聲,白隼也翻然落下,鷹目凝注過來,目光融融,已然不如先時的銳利。
回想剛才的情形,樂之揚心神恍惚,呆呆望著白隼,隻疑這隻鳥兒不是血肉之軀,而是山精海魅,過了好一會兒,才歎氣說道:“鷹兄啊鷹兄,你幹嗎要殺死‘麻雲’呢?要不是你,我們就能離開這裏了。”
白隼王顧左右,默然不答,樂之揚自覺好笑,心想:“我真是一個傻子,跟這啞巴畜生說什麽廢話?”正要轉身離開,忽聽咕咕連聲,白隼左爪撐地,右爪顫巍巍地抬了起來。樂之揚隻覺奇怪,忽見爪上金光閃動,湊上去一瞧,一枚金針貫穿鷹爪,周圍的皮肉也腫脹起來。
葉靈蘇那一針,沒有射死白隼,但卻傷了它的爪子。“夜雨神針”屈曲而入,勾住筋骨,拔之不出。白隼縱然靈通,自行拔針亦有不能,它雄踞此島,稱王稱霸,羊鹿狐兔望風而逃,但卻沒有任何生靈可以為它解除這個煩惱,這時受了笛聲的吸引,對於吹笛的樂之揚也生出了好感,故而一掃傲氣,探出爪子向他求救。
樂之揚問道:“鷹兄,你要我為你拔出針兒麽?”白隼眼珠轉動,胸臆間咕咕作響。
樂之揚看著金針,想起自己被張天意金針刺心、受盡折磨的往事,登時感同身受,點頭說:“好,鷹兄,我幫你拔針,你可不要亂動。”說著徐徐上前,走到白隼身邊。
白隼體格雄奇,蹲在地上足有兩尺多高,銳目盯著樂之揚,期冀之餘,亦有警惕之意。樂之揚見過它抓斃麻雲的神威,暗想這鳥兒剽悍淩厲,一啄一抓均可致命,若是拔針之時突然發難,自己豈不是要倒大黴。
遲疑一下,樂之揚蹲下身子,伸出二指,拈住針尾,但覺白隼簌簌發抖,他的一顆心也提到嗓子眼上,當下避開白隼的目光,喃喃說:“鷹兄莫怕,鷹兄莫怕……”說到第三遍,陡然力貫指尖,奮力一拔,金針應手而出,隨之濺出一股膿血。
白隼發出一聲哀叫,利嘴起落如電,狠狠啄在樂之揚的手背上麵。樂之揚大叫一聲,縱身跳起,忽見白影晃動,白隼衝天而起,一眨眼就消失了。
樂之揚察看手背,但見傷口甚深,血流如注,心中當真又驚又氣,後悔不該管這一檔子閑事,畜生到底是畜生,全無恩義之心,野性難馴,動輒傷人。
正懊惱,忽聽有人笑道:“好小子,知道厲害了嗎?”樂之揚回頭看去,席應真背負雙手,從一塊礁石後麵轉了出來,心知方才的情形一定被他看見,登時麵紅耳熱,不勝羞愧。
老道看他一眼,笑道:“小子,你知道這鳥兒的來曆麽?”樂之揚搖頭,席應真一捋胡須,又問:“那你聽說過海東青嗎?”
樂之揚一愣,衝口而出:“海青拿鵝!”席應真笑道:“不錯,正是海青拿鵝。”
《海青拿鵝》是一支樂曲,曲中的海青就是海東青。海東青被女真人稱為“萬鷹之神”,生於東北海邊,高飛疾走,快如閃電流星,能夠擊落九天之上翱翔的天鵝。
自古北方蠻族視海東青為神物,馴化以後上擊飛禽、下逐百獸,來去千裏,無往不服。《海青拿鵝》這支曲子樂之揚吹過千百遍,但真正的海東青還是第一次看到,想到白隼的厲害,一顆心不由突突直跳。
席應真目視前方,徐徐說道:“我當年遊曆遼東,見過的海東青都體格瘦小,這樣大的鳥兒,我活了七十歲還是第一次見到,想是島上風水所聚,天造地化,方才出了這一隻異種。”
樂之揚看著手背,悻悻咕噥:“什麽異種?就是一隻臭鳥。”席應真哈哈大笑:“你這小子,忒也膽大,海東青能以小搏大,就連大雕也讓它三分。你居然離它如此之近,傷了手還算運氣,這一啄落在臉上,連你的眼珠子也會叼出來!”
樂之揚苦笑道:“我是豬油蒙了心,讓道長見笑了。”席應真瞥他一眼,微微笑道:“我可沒有嘲笑你的意思,你這孩子,心懷慈悲,澤及鳥獸,很好,很好,老道我沒有看錯你。”
樂之揚聳了聳肩,扁嘴說:“可惜好心沒好報。”席應真搖頭說:“行善乃求心之所安,如求回報,反而落了下乘。”樂之揚笑道:“道長說的是,小子受教了。”說到這兒,又覺奇怪,“席道長,你不歇息,來這兒幹嗎?”
“聽見笛聲,出來走一走。”席應真坐在一塊石頭上麵,手拈長須,遙望大海,臉上神色變幻,意似思索什麽,過了一會兒,徐徐說道,“樂之揚,你想學我的‘奕星劍’麽?”
樂之揚一愣:“道長何出此言,你不是不能收我做弟子麽?”席應真搖頭道:“我沒說收你做弟子,隻是問你想不想學劍法。”樂之揚隻覺糊塗,支支吾吾地說:“這有什麽分別嗎?”
席應真瞪他一眼,說道:“你這小子,平時灑脫得很,怎麽緊要關頭又婆婆媽媽起來了?事急從權,如今大敵當前,我又壽命不久,你的武功太弱,怎麽對付得了這幾個惡人?”
樂之揚心中敞亮,當此危急之時,席應真是破除門戶之見,決意傳給他“奕星劍”,以便來日和衝大師周旋。想到這兒,他心中滾燙,眼淚也幾乎掉了下來。
席應真故作不見,起身說道:“奕星劍和東島的飛影神劍一樣,都是出自前輩大劍客公羊羽的‘歸藏劍’。這一路劍法暗合先天易理,其中的學問十分精深,後來習練的人雖也不少,登堂入室的卻沒有幾個。公羊先生歿後,得其真傳的也不過雲殊大俠、‘西昆侖’梁蕭、‘鏡天’花鏡圓和本派的了情、百啞兩位祖師。雲大俠當年抗擊元軍,嫌‘歸藏劍’修煉不易,為了讓更多人習練,取其神意,簡而化之,創出了‘飛影神劍’。這一路劍法,練到絕頂處,飛影亂神,虛若夢幻,的確是一等一的厲害。‘飛影神劍’比‘歸藏劍’上手容易,但練到一定地步,會遇上重重阻礙,如要更上一層,仍需精研易理,從本源上下工夫。
“後來梁蕭遠赴海外,花鏡圓不知所蹤,本派的了情祖師雖是女流,但心思靈慧,尤勝男子。她晚年將星象納入劍法,傳到家師手上,又將奕道融入其中,同時去蕪存菁、熔煉變化,由‘歸藏劍’之中化出了九路劍法,名為‘奕星劍’。奕星劍從星象、棋道入手,遠比從術數容易,所以我才敢傳授給你,要是換了‘歸藏劍’,光是講解陰陽術理,也要花費幾個月的時間呢。”
樂之揚聽得咋舌,連道乖乖,席應真看他神情,笑道:“你也別高興太早,‘歸藏劍’固然耗時費力,‘奕星劍’也不是三五天能學會的,我隻能盡量傳授,能學多少,全看你的造化了。”說著攤開右手,說道,“借你玉笛一用。”
樂之揚送上玉笛,席應真接過,輕輕掂量一下,碧玉玲瓏,映月生輝,有如一泓秋水,在老者的手中脈脈流轉。
席應真握笛在手,仿佛變了一人,一掃老態,神采煥發,如鬆如柏,昂然挺立。他仰望長天,隻見銀河清淺,星鬥斑斕,密如洹河之沙,微茫不可計數。
席應真豪情迸發,發出一聲輕嘯,叫聲:“看好了,這是‘天衝式’!”縱身出劍,玉笛流光,碧芒散落,亂如飛螢,口中長聲念道:“天河倚長劍,衝霄有飛星,七精從中出,五帝灑流鈴,煥然擲電光,奔走如雷霆,左劍挽月華,右手接日景,光明耀十方,鬼魅盡遁形……”
他長吟出劍,縱橫刺擊,高起低落,來去如風,每一劍均是勁力內蘊,長風穿過笛孔,發出詭異顫鳴。老道起初為了樂之揚看清,出劍較為緩慢,漸漸使得興發,人影相亂,分合不定,融入茫茫夜色,仿佛兩個席應真相對起舞,玉笛盤旋其間,有如一道碧瑩瑩的閃電。
樂之揚耳聽目視,但覺字字入耳,振聾發聵,人劍飛馳,叫人眼花繚亂。他瞪大雙眼,極力想要跟上席應真的身形,可是越看越覺模糊,不覺心煩欲嘔。正難受的當兒,忽聽一聲長嘯,席應真收光攝影,悄然凝立,雙目凝視星空,儼然不曾動過。
樂之揚呆了呆,拍手喝彩:“好劍法,厲害,厲害。”席應真看他一眼,忽地問道:“好在哪兒?”樂之揚一愣,說道:“好在出劍很快,電光霹靂也不過如此。”
“不對。”席應真搖了搖頭:“若要比快,誰也比不上‘飛影神劍’。”
“可是,可是……”樂之揚低頭想了想,忽又拍手笑道,“對了,快的不是劍,而是步法。”
席應真麵露驚訝,點頭道:“好小子,你居然看出來了。不錯,‘奕星劍’的劍招大多化自‘歸藏劍’,獨有這‘紫微鬥步’是本派的獨創,暗合鬥數,搖光泛彩,十步殺人,不留行蹤。說到底,劍客出劍,不在多少,隻要你身法夠快,步法夠準,繞到敵人薄弱之處,隻出一劍,便可分出勝負。”
樂之揚聽得似懂非懂,連連撓頭,席應真笑道:“你不用煩惱,飯要一口一口地吃,劍法也要一招一招地練,急也急不來,你過來,我慢慢教你。”
樂之揚應聲上前,席應真口說手比,講解“奕星劍”的精要,這一門劍法與星象有關,學劍之前,先要通曉天文。此時繁星滿天,對天說法,正是絕好的機會。席應真遙指星鬥,闡述天道,天星遠近疏密,隱含許多奧妙,化入步法,頗見奇效。
“奕星劍”分為九大定式,席應真先從“天衝式”講起,講了一個時辰,樂之揚有所領悟,踩星步鬥,應機揮笛,身與劍合,相生無窮。
太昊穀一派的武功極重悟性,悟性不到,一生無望,悟性到了,上手極快,隻是易學難精,練到五更天上,樂之揚也隻將“天衝式”學會了一半,施展起來絆手絆腳,大覺別扭。
一教一學,不覺星月隱去,東方漸白,兩人一身倦怠,返回洞中。葉靈蘇倚牆盤坐,隻怕敵人來犯,故而手握長劍,並未熟睡,一聽動靜,登時睜開雙目,見是二人,才又閉目調息去了。
席應真盤膝入定,樂之揚則和衣睡下。剛剛入夢,忽聽葉靈蘇大聲叫喚,他蒙蒙地跳了起來,以為衝大師來犯,攥著笛子就衝出洞外,但定眼一看,卻見日上三竿,天光大亮,葉靈蘇對著地上幾隻死兔子發呆。
席應真也走出石洞,問道:“什麽事?”葉靈蘇指著兔子,皺眉說:“我一出洞,就看見這些兔子。”樂之揚沒好氣道:“幾隻兔子,有什麽大不了的?叫這麽大聲,我還當你見了鬼呢!”
“你才見鬼呢。”葉靈蘇瞪他一眼,“兔子怎麽會死?又怎麽落在這兒?”樂之揚想了想,笑道:“準是衝大師送來的,裏麵下了迷藥,吃了兔肉,登時昏倒。”葉靈蘇一聽,大覺有理。
席應真拎起死兔,看了看,笑道:“這東西的脖子斷了,但不是人類的手法。”樂之揚接過一看,兔皮上爪痕宛然,登時有所領悟,拍手道:“我知道了……”還沒說完,頭頂風響,他慌忙跳到一邊,但見一隻海鳥從天而降,啪地摔在他的麵前。
樂之揚抬眼望去,一道白影如風似箭,掠空而過。葉靈蘇叱吒一聲,舉手便要發針,樂之揚慌忙將她攔住,白隼一閃即沒,鑽入林莽之間。
葉靈蘇手扣金針,瞪著樂之揚兩眼出火,樂之揚忙道:“葉姑娘別惱,這隻海東青受了我的恩惠,所以捉了鳥獸來報答我們。”
“恩惠?”葉靈蘇神色疑惑,“它受了你什麽恩惠?”
樂之揚略略說了一遍,葉靈蘇咬著嘴唇,默默聽完,忽地咬牙道:“好呀,我用針射它,你卻幫它拔針,我做惡人,你做好人,你的是恩惠,我的又是什麽?麻雲、麻雲真是白死了……”說到這兒,雙目泛紅,急扭過頭,一道煙跑了。
樂之揚挨了一頓數落,隻覺莫名其妙,看看少女背影,又瞧了瞧席應真,訕訕說道:“唉,小丫頭盡說胡話。”席應真苦笑道:“傻小子,她傷了海東青,你救了海東青,這麽一來,豈不是違逆了她麽?”樂之揚沒好氣道:“這有什麽?不就是一隻鳥麽?又不是敵人,救不救有什麽關係。”
“你懂什麽?”席應真連連搖頭,“女孩子心思細密,若是中意某人,必然想他時時處處都與自己同心同意,你和她立場相左,她當然不會高興。”說完笑了笑,抓起死雞死兔,逍遙進洞去了。
樂之揚站在當地,呆呆發愣,席應真的話在他心中盤旋,不由暗想:“老頭兒口無遮攔,中意某人豈是隨便說的?葉姑娘與我隻是音律之交,除此以外,可並無私情。”盡管這麽設想,但卻無法說服自身,又想到葉靈蘇離開時眉眼泛紅、泫然欲泣的神情,心中大為煩亂,又想:“她身世淒慘,難免多思多慮,須得想個法兒,好好地開導她一下。”
想著邁開大步,向葉靈蘇消失處走去。走了一陣,不見有人,正要另覓他路,忽聽前方傳來呼喝之聲,撥開草叢一看,葉靈蘇手持青螭劍,正與明鬥苦鬥,竺因風站在一邊,陰陽怪氣地說:“美人兒,別做困獸之鬥啦,要是傷了你,我的心裏也不好受。還是乖乖放下寶劍,哥哥我帶你回去享福,不是我吹牛,隻要你做了我的女人,包你欲死欲仙,死也不肯離開我呢……”
樂之揚大急,想也不想,跳出來大喝:“你們兩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女人不害臊嗎?”
竺因風和他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陰惻惻笑道:“好哇,又來一個送死的。”
葉靈蘇一揚手,射出幾點金光,明鬥慌忙躲閃。葉靈蘇趁機退到樂之揚身邊,橫劍說道:“你來幹什麽?”樂之揚心想:“我若不來,你可糟了。”嘴裏卻說:“我湊巧路過。”又向明鬥叫道,“衝大師呢?”
明鬥“哼”了一聲,冷冷不答。竺因風笑道:“那和尚謹小慎微,非要等什麽四天之後。他媽的,老子可沒這個閑工夫,隻要逮住你們兩個小崽子,席應真那牛鼻子想不就範也難了。”他向樂之揚說話,眼睛卻直勾勾盯著葉靈蘇,臉上露出饞涎欲滴的樣子。
葉靈蘇恨他無禮,也不作聲,揮劍刺向竺因風的心口。劍到半途,明鬥縱身搶出,呼地一掌拍向少女,葉靈蘇橫劍下削,明鬥手腕一翻,食中二指閃電彈出,“嗡”的一聲,正中青螭劍的劍脊。
這一彈帶了“滴水勁”,所謂滴水穿石,初勁並不渾厚,可是後勁綿綿不窮,循著劍身向上湧動,震得葉靈蘇半身發麻,一口軟劍幾乎脫手。
稍一遲慢,明鬥又是兩掌拍了過來。葉靈蘇縱身後躍,右手揮劍禦敵,左手向囊中一摸,想要取出金針,誰知這一摸空空如也。少女心中“咯噔”一下,暗暗叫苦不迭,原來這幾日連番苦鬥,一袋“夜雨神針”已然用光。
她心中一亂,頓生破綻,明鬥乘虛而入,氣貫食指,點向少女的“膻中穴”。眼看得手,不防一支碧玉長笛橫來,輕飄飄地點向明鬥的小腹。
這一招出自天衝式,虛虛實實,暗藏殺機。明鬥不知深淺,左手運指如故,右手隨意一揮,抓向那支玉笛。不想樂之揚手腕一抖,玉笛挽了一個花兒,繞過明鬥的爪子,捅向他的下身要害。
明鬥吃了一驚,慌忙收起指力,向後跳開數尺。樂之揚一擊不中,左側勁風突起,竺因風撮掌如刀,向他左肩劈落。這一招近乎偷襲,樂之揚全力攻擊明鬥,勢子已然用老,情急之下,沉肩擰腰,極力閃避,可惜為時已晚,竺因風掌風淩厲,將他半身籠罩。
竺因風恨極了樂之揚,這一掌傾力而出,存心要砍掉他一條胳膊,正要得手,眼前閃過一片青光。竺因風慌忙收手,如風後掠,青螭劍貼身而過,將他的上衣挑破了一條長長的口子。
竺因風驚出一身冷汗,不及轉念,葉靈蘇後招已出,劍光如輪,斜斜掃來。這時樂之揚也緩過氣來,腳下鬥轉,繞到他身側,銳喝一聲,玉笛點向他的左脅。
竺因風腹背受敵,不勝狼狽,但他出身燕然山,武功自有獨得之秘,左手使出“大玄兵手”,五指叉開,橫掃而出,隻聽“叮”的一聲,他的指尖挑過青螭劍,劍身大力一擺,歪歪斜斜地偏出數尺。竺因風的身子古怪扭曲,又似無骨蟲豸,躲過玉笛一擊,他一個跟鬥向後翻出,落地之後,噔噔噔連退三步。
飛影神劍,劍比影快,葉靈蘇不容他喘息,劍光呼嘯射出,樂之揚身影閃動,也隨劍光向前。
竺因風手忙腳亂,左右遮攔。正吃緊,兩股狂飆掃來,一道攻向葉靈蘇,一道劈向樂之揚,卻是明鬥見勢不妙,出手相助。他的掌力雄奇,葉、樂二人不敢大意,隻好放過竺因風,轉身避其鋒芒。兩人甚有默契,雙雙脫出掌風,忽進又退,劍笛齊出,一左一右地攻向明鬥。
葉靈蘇劍法淩厲,樂之揚出笛的角度卻很巧妙。明鬥陷入兩難,倘若抵擋劍法,必被玉笛點中,隻好撤步後退,怒道:“竺因風,你長著眼睛出氣的嗎?老子要是栽了,你又有什麽好果子吃?”
竺因風與他本來不合,的確存了觀望之心,聞言嘿嘿冷笑,說道:“明老頭,這樣吧,你對付妞兒,我對付小子,大家一個對一個,不要亂了對手。”說著縱身上前,衝著樂之揚一陣猛攻,葉靈蘇欲要相助,明鬥的掌風已然湧至。
兩個惡人聯手,威力非同小可,樂、葉二人被逼分開,雙雙陷入險境。竺因風掌力鋒銳,遠隔數尺,碎葉斷枝。樂之揚稍不留神,掌風掠過肩頭,衣衫開裂,皮破血流,隻好使出“靈舞”,舉步轉身,遊走待機。
竺因風內傷未愈,舉手投足不如先前的矯捷,屢次行將得手,總被樂之揚躲開。鬥了數個回合,忽見樂之揚舉起笛子,橫在嘴邊,登時想起“鼇頭論劍”時吃的大虧,慌忙縱身上前,呼呼兩掌,逼得樂之揚無暇吹笛。
樂之揚武功不濟,又不能吹奏“傷心引”激發對手的內傷,一時之間,無計可施。兩人團團亂轉,周旋數招,樂之揚情急之下,忽地想道:“奕星劍講究步法,靈舞也有步法,‘紫微鬥步’我還沒學全,‘靈舞’我卻練得精熟,如以‘靈舞’的步法使出‘天衝式’,不知道會有什麽結果?”
想著腳踏奇步,滴溜溜轉了一圈,假意橫起玉笛。竺因風怕他吹笛,大喝一聲,不顧內傷,出招猛攻,就在無意之間,他的腋下露出了一絲破綻,樂之揚看得真切,靈舞發動,身如迎風折柳,笛如碧虹經天,嗖地繞過竺因風的右掌,點向他的腋下三分。
這一劍正是“天衝式”裏的“月生滄海”,有日月升騰之象,精奇奧妙,在所難防。竺因風臨危不亂,急擰腰身,玉笛貼身而過,掃中了他的“天池穴”。竺因風半身俱麻,腳下微微踉蹌,樂之揚一招得手,心生狂喜,正要收回玉笛,冷不防竺因風右手一轉,扣住了他的脈門。
這一下異變突起,勝負之數,頃刻逆轉。樂之揚半個身子頓時軟麻,玉笛“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竺因風本意擰斷他的手腕,可是要穴受了重創,右手力道不足,當即大喝一聲,左手掌起掌落,斬向樂之揚的脖子。
樂之揚受製於人,眼看掌來,躲閃不開。就在這時,狂風壓頂,一團白影從天而降,竺因風還沒緩過神來,便覺頭頂劇痛,登時發出一聲慘叫,他放開樂之揚,雙掌衝天亂劈。但那白隼一擊便走,掌風掠身而過,不過削斷了幾根白翎。
樂之揚死裏逃生,就地便滾,同時抓起地上的玉笛。他滾出數尺,翻身跳起,隻見竺因風捂著額頭嗷嗷狂叫,指間鮮血湧出,五道爪痕深可見骨。
白隼得勢不饒人,盤旋一周,又俯衝下來。竺因風覺出風聲,一手捂著傷口,一手揮掌擊鷹,但他顧此失彼,樂之揚趁勢而上,玉笛揮出,狠狠戳中他的小腹。竺因風發出一聲慘叫,忽地一手抱頭,一手捂著小腹,跌跌撞撞,轉身就逃,一陣風鑽入叢林,消失得無影無蹤。
明鬥本已占了上風,存心活捉少女,忽見竺因風落荒而逃,一時不知發生何事,又見樂之揚湧身趕來,與葉靈蘇劍笛合璧,左右夾擊。
竺因風的慘叫在耳,明鬥心慌意亂,頓時也無心戀戰,匆匆擋了兩招,忽地冷哼一聲,轉身就走,大步流星地走進樹林。
葉靈蘇本已難支,敵人突然退走,委實大感意外。她收起軟劍,看了看樂之揚,又瞧了瞧天上的白隼,抿了抿小嘴,忽地輕哼一聲,轉身向海邊走去。
樂之揚怕她落單,再遇強敵,跟上去說道:“葉姑娘,島上危機四伏,千萬不要走遠了。”
葉靈蘇默不作聲,腳步卻已放緩。兩人並肩而行,半晌走到海邊。少女坐了下來,拈起一枚貝殼,握在手裏把玩。樂之揚站在一邊,忽覺手腕劇痛,定眼一看,竺因風抓過之處,出現了五個烏黑的指印,伸手一碰,劇痛徹骨,不由得噝噝噝地倒吸冷氣。
原來,竺因風雖未擰斷手腕,但內力所及,挫傷了他的筋骨,方才亡命苦鬥,無有所覺,閑了下來,傷勢方才發作。腫脹之勢由手腕蔓延,一轉眼的工夫,一條小臂變得紫黑發亮,稍稍一碰,便痛不可忍。
正齜牙咧嘴,忽聽葉靈蘇說道:“伸過來給我瞧瞧。”樂之揚勉強笑道:“沒什麽,一點兒小傷。”葉靈蘇頭也不抬,冷冷說道:“燕然山的‘太陰真炁’十分陰毒,循血而行,攻入五髒,再遲一些,陰毒攻心,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了。”
樂之揚半信半疑,隻好低頭上前,葉靈蘇又“哼”了一聲,說道:“你是木頭人嗎?傻呆呆地站著幹嗎?”樂之揚被她一頓數落,隻覺頭昏腦脹,悻悻道:“我、我……”葉靈蘇不待他說完,輕輕一拍身邊的礁石,冷冷說:“坐到這兒來呀!”
樂之揚隻好坐下,葉靈蘇又說:“把手伸出來。”少年無法,伸出手腕,葉靈蘇忽地舉手,將他傷手握住。樂之揚吃了一驚,下意識想要掙紮,忽聽葉靈蘇輕聲喝道:“別動。”說到這兒,雪白的麵孔微微一紅,頭也不抬,剪水雙瞳凝注在手腕的傷處,嬌小白嫩的手指在患處輕輕地摸弄。
樂之揚有生以來,除了朱微之外,再未與第二個女子牽過手,一時心跳加劇,口幹舌燥,但覺葉靈蘇素手所過,一股暖流注入手腕,順著手臂徐徐向上,流過周天諸大經脈。也不知是心情緊張,還是因為這一股真氣,樂之揚全身上下熱烘烘的,出了許多牛毛細汗。
葉靈蘇起初手法甚輕,柔滑如絲,漸漸指力加重,但也奇怪,剛才的傷處一觸便痛,這時隻有少許癢麻,黑氣也漸漸退去,肌膚生出了紅潤光澤。
又過片刻,葉靈蘇放開纖手,樂之揚揮了揮手,但覺一切如常,登時歡喜道:“多謝葉姑娘……”說到這兒,回想素手摩挲的情形,心湖漣漪**漾,渾身大不自在。
葉靈蘇把玩扇貝,默默不語。樂之揚天性跳脫,看她這一副樣子,心中憋得難受,說道:“葉姑娘,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也罷,算我不好,你要罵就罵,要打就打,這樣憋在心裏,還不急死人嗎?”
葉靈蘇掃他一眼,奇怪道:“你怎麽不好了?”樂之揚一愣:“你不是怪我救了那隻海東青麽?”
“海東青?”葉靈蘇抬起頭來,望了望天上的白隼,“你說它麽?”說到這兒,無奈搖頭,“算了,它救過我們,嗯,我不跟它計較了,但它害了麻雲,哼,我也不會理睬它的。”
樂之揚眼珠一轉,笑道:“你猜我怎麽認識它的?”
“我哪兒知道?”葉靈蘇口氣冷淡,眼裏卻透出一絲好奇。
樂之揚口說手比,繪聲繪色地將夜裏的事情說了一遍。葉靈蘇聽得秀目圓睜,說道:“撒謊精,一個扁毛畜生,哪兒聽得懂‘周天靈飛曲’?哼,我看是‘周天吹牛曲’還差不多。”
她說這話時,雙頰緋紅,柳眉斜挑,瑤鼻微微皺起,又回複了往日的小女兒情態。樂之揚看在眼裏,樂在心裏,說道:“你不信啊?好哇,我就大師傅上街,現炒熱賣,馬上叫你開開眼。”說完橫起玉笛,吹起靈曲。
白隼應聲盤旋,圈圈應節,吹到一半,它從天上落下,歇在一塊礁石上麵,瞪著一雙鷹眼,定定地望著二人。
葉靈蘇不勝驚訝,但又羞於認錯,白了樂之揚一眼,沒好氣道:“這有什麽了不起的,瞎貓兒咬中死耗子,湊巧罷了。”
樂之揚一笑,放下笛子,沒了笛聲,白隼撲地一聲又躥上天去。葉靈蘇目定口呆,樂之揚卻不識趣,又吹起笛子,引得海東青下降,就在兩人頭頂盤旋。
葉靈蘇又羞又氣,撅起小嘴,抓起一把沙子衝樂之揚撒來。樂之揚閃身躲過,仍是吹笛不輟,葉靈蘇又將手裏的貝殼擲出,樂之揚就地打了個滾兒,躲開貝殼,還是嗚嗚嗚地吹個不停。
葉靈蘇氣恨不已,撲上來搶他的笛子。樂之揚滿地亂滾,雙腿踢起沙子,箭鏃般射向少女,口中的長笛一絲不亂,吹得更加婉妙動人。
葉靈蘇繞著他轉來轉去,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欲要上前,又怕沾上泥沙,正當無可奈何,樂之揚忽地止住笛聲,抬眼看來。兩人四目相對,葉靈蘇見他滿頭泥沙,神情狼狽,忽地矜持不住,捂著胸口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一笑,好比春冰乍破、雪蓮花開,駘**生情、天地失色,樂之揚與她相識以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媚態,一時坐在地上,看得呆了。葉靈蘇笑了幾聲,忽見他神色有異,登時踢他一腳,喝道:“你看什麽?”
樂之揚想也不想,張口便道:“看你啊!你笑起來還真好看。”葉靈蘇一呆,目有怒色,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忽然眉眼一紅,流下淚來。
樂之揚好容易引她發笑,不想轉眼之間,少女又哭了起來,一時既泄氣又迷惑,起身說道:“葉姑娘,你哭什麽啊?若是我的不對,我跟你認錯好了。”
他說得越多,葉靈蘇的眼淚越多,多日來的屈辱、傷心、迷茫、憤怒,統統化為淚水付之一哭,到了後來,將臉埋在膝間,號啕大哭,似乎要把所有眼淚哭幹。
樂之揚縱然機巧,到了這個時候,也覺束手無策,連聲說:“唉,哭什麽呀?有話好好說,唉,別哭了,有什麽好哭的……”
他一邊絮絮叨叨,葉靈蘇聽得煩惱,抬起頭來,滿臉是淚,憤怒道:“你懂什麽,你什麽都不懂的……”
樂之揚一愣,葉靈蘇自覺失態,低下頭,幽幽地說:“我、我是一個孽種,根本、根本不該活在這個世上……”說完自憐自傷,又流下淚來。
東島禮教森嚴,仍有大宋遺風。比起母親的死因,葉靈蘇更在意自己的名分,如今她的身份不明不白,既不是葉家的女兒,也算不上雲家的小姐,隻是私通所生,在在叫人輕視。隻不過,她的心境樂之揚無從明白,如果葉靈蘇是孽種,那麽他無父無母,豈不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野種?樂之揚在秦淮河邊胡混,不時受人羞辱,“雜種、畜生”無所不罵,他聽過以後,要麽罵回去,要麽一笑了之,由自卑而自負,對於家世名分,樂之揚一向嗤之以鼻。所以在他看來,葉成可恨、卓輕如可憐、雲虛不夠光明磊落。但至於雲、卓二人,本就互相愛慕,他們生下葉靈蘇,根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葉靈蘇為此煩惱,實在多此一舉。
過了一會兒,葉靈蘇稍稍平靜,抹淚說:“樂之揚,我不是有心罵你的。不知怎麽的,一想起那些事,我的心裏就很難過。”
“那就別想了唄。”樂之揚滿不在乎,“你要不開心,我再吹笛子,讓這隻大鳥兒給你跳舞解悶兒。”葉靈蘇看了一眼歇在遠處的白隼,無精打采地說,“這兩天,我一直夢見媽媽。”
樂之揚心中又“咯噔”一下,忙說:“哎,過去的事就別想了。”葉靈蘇歎一口氣,搖頭說:“不去想又談何容易?說也奇怪,媽媽樣子我都記得,就像是烙在心子上一樣,也許,也許她太美了,看一眼就忘不了的。我還記得,她特別愛笑,總是笑眯眯地看著我,說起話來細聲細氣,又柔和,又好聽,在我記憶裏麵,她從來沒罵過我,也沒對我發過脾氣……”
說到這兒,勾起回憶,葉靈蘇的眼淚又落了下來。樂之揚也覺傷感,撓了撓頭,說道:“葉姑娘,你好歹還能記得媽媽的樣子,我連我媽是誰也不知道。不過那樣也好,一了百了,倒也少了許多煩惱。”
葉靈蘇瞥了樂之揚一眼,心想:“是呀,我盡管名分不正,但也好歹知道父母是誰,撒謊精卻是個孤兒,比起我來,可憐多了。”想到這兒,悲苦散去,憐憫大生,歎道:“撒謊精,你可曾想過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嗎?”
“想過啊。”樂之揚笑嘻嘻說道,“老爹告訴我身世之後,我也難過了好幾天。有一天我偷偷離家,想去找我父母,結果年紀太小,以為京城就是天下,天下就是京城。我從南門出城,繞著城牆走了一圈,又進了北門。那時又累又餓,天也黑了,我蹲在屋簷下打盹,一個醉漢打那兒經過,衝我撒了一泡臭尿,氣得我哇哇大叫。天幸那個醉漢心腸不壞,吃我一嚇,酒也醒了,見狀過意不去,帶我沐浴更衣,又把我送回家裏,臨走前還送了我兩個糖人兒。一泡尿換了兩個糖人兒,江小流一聽大覺劃算,找了個牆角蹲守三天,結果一泡尿也沒等到。”
葉靈蘇聽了這話,哭笑不得,伸手揉了揉眼角,罵道:“撒謊精,什麽事到你嘴裏都變了味兒。我隻聽說過守株待兔的,哪兒又有守著屋簷等尿的傻人?”
樂之揚不置可否,哈哈大笑。葉靈蘇也隻覺好笑,但又不便表露,苦忍笑意,說道:“樂之揚,剛才交手之時,我看你的劍法眼熟,可是我東島的武功麽?”
樂之揚心懷鬼胎,慌忙擺手說:“不是,不是,這是席道長教給我的。”
“什麽?”葉靈蘇不勝吃驚,“他把‘奕星劍’教給你了?”樂之揚道:“他怕自己有個三長兩短,你我無法應付強敵。”
葉靈蘇聽了這話,也是暗生愁意,抬眼看去,海東青在海麵上盤旋,忽地收翅如箭,射入水中,再起之時,已抓起一條大魚,鱗片銀白,約有二十來斤。
白隼拎著大魚,來到一塊礁石之上,啄得銀鱗迸濺、赤血橫飛,俄而抬頭顧盼,氣勢雄奇不凡。
葉靈蘇看到這兒,心中微微一動,衝口而出:“我有一個法子。”樂之揚奇道:“什麽法子?”
葉靈蘇指著那隻白隼:“我們要離此島,全在這隻鳥兒身上。”
樂之揚何等穎悟,聞弦歌而知雅意,拍手叫道:“你是說馴服這隻海東青,如麻雲一樣回東島送信?”忽見葉靈蘇微笑不語,忙又一拍腦袋,“我糊塗了,它連東島在哪兒也不知道,怎麽能夠回去送信?”
葉靈蘇說道:“它不知道東島何在,但能遠揚百裏、極目四方,島嶼附近隻要有船隻經過,一定逃不過它的眼睛。”
樂之揚的心子怦怦直跳,說道:“這個主意很好,但如何馴服它呢?”
“馴服海鷹,先要熬鷹,使其不眠不休,方能令其臣服。但這隻海東青大有靈性,知音解語,會聽你的笛聲調遣,所以熬鷹的一關大可免除。有了這個根基,我再傳你‘馭鷹’之術,不過數日工夫,便可讓它學會鷹語。”
樂之揚大喜過望,急忙討教,葉靈蘇知無不言,將“馭鷹術”傾囊傳授。東島數百年馴鷹,對於鷹隼的脾性了解至深,因此鑽研出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法門。兩人因那白隼愛聽《周天靈飛曲》,故而加以改進,將口哨變為笛聲,紅手帕變成翠綠色的玉笛,用揮笛的手法表現“鷹語”。
白隼吃過夜雨神針的苦頭,對葉靈蘇記恨在心,故而隻聽樂之揚的招呼,對於少女不理不睬。葉靈蘇看出它的敵意,又恨它殺死麻雲,故而隻是傳授“馭鷹術”,決不插手馴服白隼。
兩人白天一起馴鷹,到了夜裏,席應真又找樂之揚傳授“奕星劍”。樂之揚晝夜不眠,大為辛苦,可惜劍道精微,進步緩慢,樂之揚練了兩天,“天衝式”練了個馬馬虎虎,“天門式”壓根兒就沒有入門。
第三天晚上,樂之揚使一招“紫府朝垣”,連使三遍,均未把握住劍招中的精妙,待要使出第四遍,忽聽席應真歎一口氣,說道:“小子,罷了,收劍吧!”
樂之揚收起玉笛,望著老道茫然不解,席應真灰心喪氣,搖頭說道:“這麽練下去,縱然學了個馬馬虎虎,對敵之時也未必管用。”樂之揚暗生慚愧,低聲說:“都怪我沒用,辜負了道長的苦心。”
席應真搖頭說:“與你無關,全是我急功近利、異想天開,武學之道當循序漸進,哪兒有什麽終南捷徑?要你四天學成‘奕星劍’,不過癡人說夢罷了。”說到這兒,緊皺眉頭,手拈長須,仿佛在思索什麽難題,樂之揚站在一邊,屏氣凝神,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過了半晌,席應真歎了口氣,開口說道:“事到如今,不可半途而廢,這樣吧,我把劍訣傳授給你,將來能夠領悟多少,全看你的造化了。”
樂之揚一聽這話,心中憋悶難受,忙說:“席道長,你再說這樣的話,我寧可不學了。”
席應真看他一眼,笑道:“你這小子,諸般都好,就是太過自欺欺人。天地萬物,生死有命,與其貪生怕死,不如坦然受之,我都不怕,你又怕什麽?”
樂之揚鼻間酸楚,望著玉笛呆呆出神,席應真拍拍他肩,笑道:“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意。世事如意者少,不如意者多,與其執著,莫如放下,你好好聽我說劍訣,謹記在心,不可忘卻,如不然,我便死了,也有遺憾。”
聽了這話,樂之揚隻好打起精神,聽席應真念誦口訣。老道士一邊朗誦,一邊演示,看了二十餘招,樂之揚忽覺席應真的劍招有一些眼熟,仔細回想起來,竟與《飛影神劍譜》裏的招式有一些神似。不過詳加比較,卻又頗有分別,好比左膀右臂,盡管各個不同,但又同屬一體。這麽兩相印證,居然大有所悟,喜得他眉飛眼動,恨不得跳上前去比劃一番。
“奕星劍”九大定式,三日來,樂之揚隻學了兩大式。其中天衝式主攻,天門式主守,另外七式,分別是武曲、文曲、天機、天相、天元、破軍、北鬥。
席應真說完一段劍訣,就讓樂之揚背誦,劍訣藏於五言律詩,漫如歌吟,饒有旋律。樂之揚記性絕佳,過耳不忘,背完九段劍訣,幾乎不用重複。
席應真聽他背完,連連點頭,讚道:“好小子,我生平閱人無算,但說到記性,沒有一個及得上你。你有這樣的能耐,不去讀經書、考狀元,真是有點兒可惜……”說到這兒,忽又打住,心中暗想:說起考試,本朝八股取士,拘泥不化,愚弄人心,縱然點元高中,也是了無趣味。這孩子明秀通脫,本是流雲散仙一類的人物,應該逍遙於天地之間、放情於江湖之上,那官場俗氣熏天、汙濁遍地,叫他考試做官,那還不是作踐人嗎?
想到這兒,打量樂之揚一眼,又想:這孩子與我性情相投,若能入我玄門,倒也是個可造之材,可歎我性命不永,此時收他為徒,不過誤人子弟。再想師祖遺訓,也是違抗不得,隻好歎一口氣,打消收徒念頭,繼續說道:“九大定式分別使來,隻是小有威力,唯有交替合用,方能發揮絕大神通。”
樂之揚怪道:“怎樣才能交替合用?”席應真笑了笑,答非所問:“我有一篇總綱,你猜出自何處?”
“總綱?”樂之揚想了想,衝口說出,“是棋道麽?”
“好小子,真是鬼靈精。”席應真拍手大笑,“‘奕星劍’三字各有所指,劍為‘歸藏劍’,星為‘紫微鬥步’,二者相合,便成九大定式,但要融合九者,卻非得第一個‘奕’字不可。”
他說到這兒,沉吟時許,說道:“小子,我將總綱傳你,你記牢了。”
樂之揚點了點頭,席應真略略一頓,輕聲念道:“其星如子,其道如奕,有先而後,有後而先,意在步先,步在劍先,寧讓一步,不失一先,擊左而視右,攻前而顧後,闊不可疏,密不可促,不戀棄子,固而自補,彼眾我寡,先謀其生,我眾彼寡,務張其勢。善勝者不爭,善陣者不戰,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亂,無事自補,孤虛侵絕,舍小圖大,高下在心……”
樂之揚邊聽邊記,隻覺一頭霧水,席應真所言,多是圍棋之道,少有武學精要,難道說跟人打架,還要一手握著寶劍,一手拿著棋子,出一劍,落一子?說起來,棋子堅圓,倒可以當作暗器,但對手不縱不橫,並非一張棋盤,這棋子如何來下,倒是一個大大的難題。
盡管疑惑,樂之揚仍是默默記誦,席應真念完一遍,未及詳加解釋,天色已然發白。兩人隻好返回洞中,樂之揚記了一肚皮劍訣,思緒紛紜,輾轉反側,唯恐日後遺忘,又將劍訣背誦了一遍,方才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直睡到正午,剛一醒來,就聞到烤肉香氣,出洞一看,洞前多了一隻小野豬,慘被鷹爪撕破肚皮,五髒橫流,不忍目睹。葉靈蘇架起篝火,正在燒烤一隻野兔。樂之揚打起精神,將野豬剝皮去骨,整了一鍋肉湯,吃得席應真讚不絕口。老道士吃飽喝足,自去盤膝打坐,樂之揚看他身影,但覺時光緊促,心中不勝煩惱。
葉靈蘇看出他的心思,說道:“席道長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他靜坐入定,是在思索逆轉陰陽的法子,我們與其留在這兒,擾亂他的思緒,不如去馴服那隻海東青。”
馴鷹之事,也關乎離開此島。樂之揚隻好收拾心情,隨少女來到海邊,吹笛引來白隼。**了一個時辰,白隼學會了若幹“鷹語”,樂之揚揮動玉笛,它也隨之轉圈,但隨揮笛快慢,慢則圈小,快則圈大,連試數次,都是應驗不爽。
葉靈蘇難掩喜悅,拍手讚道:“這鳥兒真聰明,我見過的鷹隼也不少,但沒有一隻學得這麽快的。”她向來矜持,少有歡顏,這時小女兒神態流露,眉眼含春,笑意溶溶,好似秋蓮吐蕊、雲開月出,樂之揚一邊看著,也覺心懷疏朗,愁雲盡散,禁不住放下笛子,哈哈大笑起來。
他兩人相對而笑,天上的白隼不明所以,收翅落了下來,蹲在一塊礁石上衝著兩人打量。葉靈蘇見它神俊模樣,甚想伸手去摸,但想到這鳥兒的厲害,又將親近之心按捺下去,沉吟道:“樂之揚,你馴了它半天,還沒給它起一個好名字呢!”
樂之揚看了看白隼,笑道:“它天性靈通,白毛勝雪,叫它‘靈雪’好了!”
葉靈蘇微微有氣,說道:“你又耍鬼心眼兒了,我叫靈蘇,它叫‘靈雪’,別人一聽,還當它是我什麽人呢!”
“天地良心。”樂之揚賭咒發誓,“我隻是隨口說說,萬無攀扯你的意思。”
“諒你也不敢。”葉靈蘇輕哼一聲,“但這個‘靈’字就是不好,哼,鷹是飛翔之物,叫它‘飛雪’好了。”
樂之揚雖覺“靈雪”更佳,但又不便拂逆少女,隻好點頭說:“好,好,就叫飛雪。”說完麵朝白隼,發號施令:“鷹兄,你如今有名字了,大號‘飛雪’,飛翔的飛,飄雪的雪,千萬記住,不要忘了。”
他說得煞有介事,白隼竟也湊趣,眼珠連轉,頻頻點頭,似在回答樂之揚的叮囑。葉靈蘇一邊瞧著,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了一會兒,葉靈蘇又問:“樂之揚,你的劍法練得怎樣了?”樂之揚一聽,好心情一掃而光,苦著臉說:“別提了,練了兩個晚上,不過學會了幾招。席道長失望得很,讓我背了劍訣,自行參悟。”
葉靈蘇想了想,說道:“大俠雲殊曾說過,‘深山苦練十載,不如沙場三天’,任何武功絕技,若無對手印證,都是紙上談兵。劍法本是搏鬥之法,你獨自參悟,明白不了其中的奧妙,若是有人陪練,一定精進不少。”
東島和太昊穀,劍法同出一脈,修煉的路子卻大不相同。“飛影神劍”追求實戰,講究臨敵應變,於搏殺中參悟玄機。太昊穀曆代多是玄門修士,淡泊自許,不好爭鬥,講究悟道在先,練劍在後,一旦領悟劍道,劍法自然水到渠成。
樂之揚一來時間不多,二來不是玄門中人,對於玄門之理知之甚少,道理不通,練起劍來也阻礙重重。
葉靈蘇說完,折了一根樹枝,捋去枝葉,笑吟吟說道:“你用‘奕星劍’來攻我試試。”
“不敢!”樂之揚吐了吐舌頭,“我哪兒打得過你呢?”
“膽小鬼!”葉靈蘇目透輕蔑,“你怕什麽?這是樹枝,又殺不了人。”
“也罷!”樂之揚攤開手,笑著說道,“那我來了喲!”葉靈蘇一手按腰,揚起臉來,冷冷說:“要來便來,廢話什麽?”
樂之揚揮了揮笛子,正要出擊,忽又想起一事,回頭說:“飛雪,這位葉姑娘是我的好朋友,我跟她鬧著玩兒,你可別傷了她。”白隼儼然聽懂,頻頻點頭。
葉靈蘇聽了這話,心中一陣酥軟,口中卻說:“你少賣人情,就算你倆一起來,本姑娘也不怕。”
樂之揚笑道:“好,好……”說到這兒,揚起玉笛,嗖地刺出,存心出其不意,殺葉靈蘇一個措手不及。
葉靈蘇略退半步,擰腰出招,樹枝搭上玉笛,輕輕順勢一撥。樂之揚頓覺虎口發熱,玉笛幾乎脫手,慌忙用力攥住。他一心都在笛子上麵,不意疾風撲麵,葉靈蘇縱劍刺來。樂之揚急要閃避,但飛影神劍何等神速,左胸微微一痛,已被樹枝點中。
樂之揚出了一身冷汗,天幸隻是樹枝,換了真劍,這一個照麵就有穿胸之厄。抬眼一看,少女站在那兒,三根玉指拈著一枚樹枝,含笑把玩,好似庭前鬥草的小女兒一般。
樂之揚收起雜念,打起精神,腳踏鬥步,忽左忽右地繞到葉靈蘇身邊,使一招“天衝式”,刺向少女肩頭。葉靈蘇樹枝斜挑,撩開玉笛,反劍回刺。樂之揚腳下轉動,退如狂風,半途中橫笛在前,使一招“天門式”,竟將樹枝擋開。
葉靈蘇叫一聲“好”,身形略矮,失去蹤跡。樂之揚慌忙轉身尋找,但見人影縹緲,已到身後。他不及回身,那一根樹枝幻化出蒙蒙幻影,仿佛十餘人同時向自己刺來。饒是樂之揚身法迅疾,左肩、後背仍是各中兩記,火辣辣疼痛不已。
樂之揚大喝一聲,移步轉身,瞥見葉靈蘇的影子,揮舞玉笛,奮力刺出。少女身形晃動,一如瑤花弄影,又似翠竹迎風,樂之揚眼中迷亂,玉笛登時落空。葉靈蘇嫩枝揮灑,掃過他的脈門,樂之揚半身軟麻,步子踉蹌,忙亂中使出“靈舞”,手舞足蹈,風車一般竄出丈許。立足未穩,葉靈蘇追蹤而來,細細長長的樹枝帶起漫天劍氣,疾風驟雨一般襲來。樂之揚使出“天門式”,仍然擋不住潑風**雨的攻勢,一時連中兩劍。
樂之揚連連中招,反而冷靜下來,心神越發專注,席應真的教誨有如汩汩清泉流過心田,不但天衝、天門二式領悟更深,其他各式也有所涉及,進退攻守之間,不時使出“武曲式”和“文曲式”中的招數應敵。“武曲式”猛銳異常,但剛中帶柔;“文曲式”招法纏綿,卻柔中帶剛,二者交替使出,文武相生,剛柔並濟,勉強擋住了少女光耀電閃一般的快劍。
雙方你來我往,鬥到紅日平西,霞光映照碧海,描紅染紫,瑰麗無倫,白隼掠過海麵,發出清越的長鳴。
又拆數招,樂之揚腰間中劍,不勝痛麻,腳步為之混亂,葉靈蘇乘勝追擊,一輪快劍壓得他抬不起頭來。樂之揚步步後撤,退到一塊礁石前麵。葉靈蘇騰身而起,抖動枝條刺來。樂之揚背靠石牆,無路可退,隻好舉起玉笛,使一招“武曲式”裏的“日照雷門”,以攻對攻,奮力反擊。
雙方劍勢一交,樹枝變剛為柔,刷地向後卷回,葉靈蘇喝一聲:“撒手!”樂之揚虎口劇痛,玉笛登時脫手,葉靈蘇反手接過,樹枝向前一指,輕輕抵住他的咽喉。
樂之揚望著少女,臉色蒼白,葉靈蘇把玉笛遞還給他,淡淡說道:“你的劍法還算馬馬虎虎。”
“馬馬虎虎?”樂之揚摸著身上的痛處,沒好氣說道,“你要換了真劍,我都死了十七八次了。”
“我這也不算什麽。”葉靈蘇漫不經意地說,“飛影神劍練到絕頂,驚影迭形,亦幻亦真,當年創這劍法的雲殊祖師有一個綽號叫做‘一劍勾九命’,相傳他在戰場上跟元軍對壘,一劍刺死過九個韃子。”
“騙人麽?”樂之揚連連吐舌,“別說九個人了,就是九隻癩蛤蟆,一把劍也串不下的。”
葉靈蘇惡狠狠剜了他一眼,怒道:“誰說把人串在劍上了?這‘一劍勾九命’,隻是形容其快,九劍刺出去,旁人看起來,就跟一劍差不多。”
樂之揚鬆一口氣,笑著說道:“這麽說起來,還是九劍刺死九個韃子。”少女俏臉緋紅,一時氣結,咬著牙說:“樂之揚,你這個死腦筋,真是不知所謂。”
樂之揚自負機變多智,生平第一次被人叫作“死腦筋”,聽了這話,心裏有氣,又恨葉靈蘇劍法太快,將他當成了練劍的靶子,當下笑道:“死腦筋總好過牛皮筋,‘一劍勾九命’算什麽,我一氣吹出去,可以吹死九頭牛,這也有個綽號,叫做‘一氣吹九牛’,吹死八頭牛也不算本事呢。”
葉靈蘇的臉色紅了又白,忽一跺腳,轉身便走。樂之揚話一出口,心裏便覺後悔,忙說:“葉姑娘,我說笑話兒呢,你可別在意。”
葉靈蘇頭也不回,自顧自走到石洞前,眼看席應真仍在入定,於是恨恨坐下,閉目打坐。樂之揚跟到洞裏,向葉靈蘇大賠不是,少女正在氣頭上,壓根兒也不理會。
樂之揚無可奈何,起身做飯。席應真心事重重,氣色不佳,吃了少許,又去入定,葉靈蘇賭氣不吃,直到炙殘湯冷,也不見她起身。
樂之揚老大無味,躺在地上,心裏盡是白天鬥劍時的情形。當下走出石洞,找了個僻靜所在,就著月光使出“奕星劍”,一麵出劍,一麵回想與葉靈蘇拆招時的情形,心中靈思泉湧,但覺領悟良多。
樂之揚大覺驚奇,回顧《劍膽錄》的劍譜,“飛影神劍”就如一麵鏡子,將“奕星劍”的一招一式照得清楚明白,以往難以領悟的地方,漸漸也可以融會貫通。
原來,這兩路劍法同出一源,都是“歸藏劍”的餘緒旁支,盡管劍理不同、風格迥異,其中的劍意卻是一以貫之。有時候,“飛影神劍”中艱難的地方,放在“奕星劍”裏反而容易明白。“奕星劍”裏的深奧之處,以“飛影神劍”的心法來看,又並非不能領會。
兩大劍派分流以來,從無一人同時得到這兩門劍法的法訣,強如席應真和雲虛,也不知道兩派的劍法有水火相濟之功、隨圓就方之妙。樂之揚對照“飛影神劍”習練“奕星劍”,相生相長,精進神速。
正練得高興,忽聽有人冷笑,轉眼一看,林子裏走出一人,個子高挑,形容瘦削,額頭上五道傷疤,映襯得一張瘦臉越發猙獰。
樂之揚心頭一沉,攥緊玉笛,冷笑道:“竺因風,你的苦頭還沒吃夠嗎?”
竺因風啐了一口,血湧麵頰,幾道爪痕紫黑醒目,他怒道:“你算什麽東西?不靠娘兒,就靠鳥兒,有種的,跟你爺爺單打獨鬥。”
樂之揚眼珠一轉,橫笛湊近嘴邊,竺因風吃了一驚,托地向後跳開。樂之揚放下笛子,哈哈大笑,竺因風知道受了戲弄,羞怒難當,厲聲道:“臭小子,有能耐的也不要吹笛,你我比試武功,使邪法兒的不算好漢。”
樂之揚見他害怕《傷心引》,情知此人內傷未愈,當下笑道:“縱然不使邪法,你也算不上什麽好漢。也罷,比武就比武,也叫你輸得心服口服。”
竺因風向日被飛雪抓傷了額頭,養了幾天,稍稍愈合,心中恨毒難消,故而偷來此間,伺機報複。眼看樂之揚練劍,一個按捺不住,跳出來向他挑釁,忽聽樂之揚應戰,大喜過望,搶著說:“一言為定,不要反悔。”
“孫子才反悔。”樂之揚笑了笑,“你用兵器還是拳腳?”竺因風冷笑道:“說什麽話?我燕然山一派,空手勝白刃,一雙肉掌強過神兵利器。我看你的劍法,應該是席老兒的‘奕星劍’吧。也罷,我就赤手空拳,會一會席老鬼的三腳貓把式。”
樂之揚笑道:“不管三腳、四腳,隻要是貓兒,就能拿得了你這個鼠輩。”
竺因風大怒,正要回罵,忽見樂之揚收起玉笛,別在腰間,不由驚疑道:“你不用笛子,怎麽出招?”樂之揚折下一根樹枝,笑道:“笛子是用來吹的,招鸞引鳳還差不多,打狗麽,一根棍子就夠了。”
竺因風氣得兩眼上翻,破口罵道:“小狗崽子,打架就打架,賣弄嘴舌算什麽本事?事先說好,你拿棍子跟我對敵,待會兒不要後悔。”
“不後悔。”樂之揚揮舞木棍,笑著招呼,“好狗兒,你來,你來!”
竺因風一口悶氣憋在心頭,不由得大喝一聲,縱身搶上,呼地一掌向前劈出,削中帶斬,帶上了單刀的刀法。
樂之揚使出“紫微鬥步”,腳下紛紜,身子旋轉,讓過對方的掌力,使出一招“英星入廟”。這一劍出自“武曲式”,棍如驚風,斜斜挑向竺因風胸前的空門。
竺因風“嘿”了一聲,馬步微沉,腰身擰轉,手掌變劈為掃,五指忽吞忽吐,又使出了畫戟的戟法。他的變化奇絕神速,樂之揚收手不及,“嚓”的一聲,木棍遇上掌力,削去了三寸長一截。竺因風得勢不饒人,五指輪轉,手腕旋動,一隻右手如轉車輪,帶起一片虛影,貼著木棍向樂之揚握棍的右手削來。
樂之揚變招不及,倒踩星鬥,一陣風掠出丈許。竺因風遲了一步,隻將木棍削斷,棍頭由此變尖,形如一把錐子,繞到竺因風左側,刷地刺向他的後腰。
竺因風旋風急轉,雙手大開大合,正如長槍大鉞,所過風聲颯颯、砭肌刺骨,快到極處,分不清誰左誰右,掌力縱橫交錯、密如織網。網羅可大可小,網眼能疏能密,樂之揚拿著木棍團團亂轉,此前悟出的劍招,到了這個時候,十招使不出九招,剩下的一招也是夾生不熟、拖泥帶水,麵對重重掌影,除了躲躲閃閃,一招半式也遞不出去。
竺因風內傷不輕,一身武功隻能發揮五成,這時占了上風,不覺胸臆開張,氣勢大壯,“大玄兵手”的妙處顯露出來,手腳揮灑,所向披靡,數丈方圓盡是蕭蕭勁氣,折木斷草,淩厲非常。
樂之揚漸漸抵擋不住,隻是不斷躲閃,兩人間的距離越來越遠,起初不過數尺,漸漸拉開了一丈。盡管相距甚遠,樂之揚為掌力所迫,仍是十分困窘,心中暗暗後悔,深悔小看對手,將自己陷於險境。
兩人之前二次交手,樂之揚均占上風,所以對於竺因風生出了小覷之心,這時各盡其能,才知道比起對手大大不如,然而騎虎難下,除了奮力一搏,實在別無他法。
又拆數招,樂之揚招架不住,忽地轉身就逃。竺因風大怒,叫道:“哪裏走?”他練有“淩虛渡劫”的輕功,一步丈許,飛雲飄絮,眨眼趕上樂之揚,呼地一掌向他背後劈出。樂之揚覺出風聲,使出“靈舞”功夫,不進而退,似左而右,竺因風眼前一花,樂之揚已然擺脫追蹤,繞到一棵大樹後麵。竺因風大喝一聲,揮掌橫掃而出,哢嚓一聲,碗口粗細的樹木應手而斷,呼啦啦向樂之揚當頭壓下。
樂之揚躲閃不開,仰身便倒,身子觸地之前,雙腳交替點地,整個人車輪一樣向前滾動。
這身法不但奇異,而且飄逸,有如龍騰蛇舞,矯矯不可測度。竺因風看得微微一怔,忘了趕上前去,隻見樂之揚一口氣滾出丈許,脫出斷樹籠罩,左掌一撐,騰身跳起。竺因風方才醒悟過來,右手如刀,作勢虛斬。樂之揚這一輪變化,幾乎耗盡了平生之力,眼看掌來,下意識躲閃,冷不防竺因風左手忽來,五指並起,勢如一口寶劍,直取他的心口。
樂之揚腳步已亂,躲閃不及,但覺銳風襲體,身子如墮冰窟。突然間,他的後領一緊,叫人向後拖出,應著竺因風的指尖,退出了一丈有餘,方才輕輕落下。樂之揚回頭一看,席應真背負一手,站在那兒,神情清冷,飄逸如神。
竺因風見了克星,慌忙跳開數尺,高叫道:“席應真,你是江湖前輩,也想以多取勝嗎?即便以多取勝,老爺我也不怕。”
他色厲內荏,明說不怕,其實怕得要命,竺因風身有內傷,席應真一旦出手,他隻有拔腿就跑的份兒。席應真看出他的心思,笑道:“竺因風,你師父鐵木黎我也會過兩次,就算是他,也不配我以多取勝。”
竺因風鬆一口氣,膽量大了不少,說道:“那好,今日就此作罷,改日我再來領教。”轉身要走,席應真叫道:“慢來,你想走就走,哪兒有這麽容易?”
竺因風變了臉色,後退一步說道:“牛鼻子,你想留下我麽?”
“我留下你幹什麽?”席應真漫不經意地說,“你跟樂之揚再打一場,勝了他,隨你去留。”
話一出口,其他二人均是一驚。剛才一戰,竺因風已經勝出,兩人的武功頗有差距,樂之揚不用“傷心引”,決然勝不了他。竺因風也想到此節,冷笑說:“牛鼻子,我知道了,你想讓他吹那古怪曲子勝我。”
席應真看了樂之揚一眼,搖頭說:“不吹笛,隻比武,我說話算數,你再勝一場,我就放你走路。”
竺因風瞪著兩人,不勝驚疑,但以席應真的能力,他縱然有心逃脫,也未必能夠如願,想到這兒,把心一橫,冷笑說:“好啊,我已經勝了一次,再勝一次又有何妨?但醜話說在前麵,拳腳無眼,我若不慎打死了他,牛鼻子你不要和我為難。”
席應真點頭道:“你盡力而為,我絕不為難。”竺因風更加迷惑,死死盯著老道,卻猜不透他的心思。樂之揚也覺忐忑,望著席應真欲言又止,席應真衝他擺了擺手,低聲說:“想好劍訣,全力出手,千萬不要猶豫。”
樂之揚聽了這話,膽氣大壯,心想:“有席道長壓陣,我怕這個鼠輩幹什麽?”
想到這兒,整了整衣冠,笑嘻嘻說道:“好啊,竺因風,剛才的不算,咱們再比過。”
竺因風“哼”了一聲,冷笑道:“臭小子,有了靠山,腰杆也硬了嗎?哼,我讓你先出手。這一次,不把你的腦袋擰下來,我這個竺字倒著寫。”
樂之揚點頭道:“好……”話沒說完,腳尖忽起,刷地挑起一蓬泥沙。竺因風做夢也沒料到這小子忽使陰招,躲閃不及,幾粒沙子鑽進眼裏,登時酸澀不堪,淚水湧出。
突然間,一股勁風向腰腹間襲來,竺因風不能視物,倉皇遮攔,誰知樂之揚不過虛晃一下,半途變招,喝一聲“著”,木棍刺向竺因風的左脅,竺因風急擰腰身,但已遲了,木棍擦身而過,火辣辣好一陣疼痛。
竺因風又驚又怒,退出丈許,方才立定,摸一摸腰間,已是皮破血流,當下揉去眼中沙子,怒道:“樂小狗,你暗箭傷人?”
樂之揚摸著木棍,笑嘻嘻說道:“管你怎麽說,這一陣我勝了,大夥兒扯一個直,三局兩勝,你我各勝一場,第三場再定輸贏。”
席應真也沒料到樂之揚以詭計取勝,不過如此一來,也可挫一挫竺因風的威風,當下笑道:“不錯,如今大家扯直,一陣定輸贏。”
他一開口,竺因風也無可奈何,兩眼盯著樂之揚,恨不得一口吞了他。當下再不多言,縱身而上,揮掌劈出。樂之揚使出步法,左右躲閃,兩人一進一退,竺因風攻出數丈有餘,樂之揚隻是閃避,沒有攻出一招一式。
席應真瞧得皺眉,揚聲叫道:“樂之揚,你幹什麽?隻守不攻,算什麽劍法?”
樂之揚吃過大虧,有些懼戰,幾次想要反擊,均是心虛膽怯,中途作罷,聽了這話,隻好硬起頭皮,揮出木棍。才刺一半,竺因風手掌一揮,哢嚓,木棍短了半截。
席應真連連搖頭,說道:“小子,誰叫你這麽攻的?你弱他強,硬碰硬那是死路,唉,奕星劍,奕星劍,你使的是劍,踏的是星,但卻忘了一個‘奕’字。”
那一段總綱,樂之揚字字記得,可是如何運用,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聽了席應真的話,思想總綱,心神稍亂,竺因風趁勢而上,狠下毒手,樂之揚連用“靈舞”身法,方才避過掌風,大聲叫嚷:“席道長,到底怎麽做才對?”
席應真道:“你不是會下棋嗎?大可將這裏當成棋盤,把對手看成棋子,隻不過,棋盤可大可小,棋子能跑能動,再用總綱裏的口訣套它,試上幾次,你就明白了。”
樂之揚越聽越糊塗,一不小心,竺因風掌如大斧,掠身而過,嚇出他一身冷汗,還沒緩過氣來,忽聽席應真一聲大喝:“擊左而視右……”
樂之揚應聲一凜,斜眼看去,敢情兩人錯身之際,竺因風左脅的“腹結穴”露出了一絲破綻,這也是他內傷未愈、舉動遲慢所致。聽了席應真的話,竺因風也害怕樂之揚刺向該處,硬生生收回劈出的左掌,回守左脅飛要害之處。
樂之揚的心中有如明鏡,所謂“擊左視右”不過是籠統而言,並非真飛要攻擊左邊。竺因風防守左脅,轉身之際,右邊胸前露出破綻,樂之揚想也不想,舉起木棍,使一招“機月同梁”,點向竺因風右胸的“章門穴”。
這一招是“天機式”的殺招,應機而發,巧奪造化,竺因風吃了一驚,慌忙擰腰揮掌,極力阻擋木棍。誰知樂之揚人劍合一,鬥轉星移,忽而繞到他的身側,刷地一劍刺向他的後心。
竺因風陣腳大亂,隻好將身一矮,向前撲倒,姿態醜怪不堪,但卻避開了身後的要害,木棍掃過肩頭,一時又痛又麻,耳聽得席應真拍手大笑:“好,好,好一個‘攻前而顧後’。”
竺因風恍然有悟,那一招“機月同梁”竟然也是虛招,真正的目的卻是他的後心要害,如此兩虛一實,防不勝防。竺因風又羞又怒,一手按地,彈身跳起,忽見木棍飛來,似要點他麵門,當即大喝一聲,左手去擋木棍,右手勢如刀斧,劈向樂之揚的胸口,恨不能將他開膛破肚,把心肝五髒一股腦兒揪扯出來。
但他隻防木棍,卻不知“奕星劍”的妙處全在腳下,鬥步一轉,人和劍的方位也立刻轉換,木棍活像一隻飛鳥,輕飄飄繞過竺因風的掌力,點向他的後頸與脊背之間的“陶道穴”。
這一處正是竺因風當前的破綻,他覺出風聲,急忙跨步向前,反掌擊向對手的小腹,誰知樂之揚一發便收,鬥步轉動,木棍所向,指定了竺因風的“京門穴”。該處並無防範,竺因風大驚之下,收回掌力,但他的變招已在樂之揚的計算中,樂之揚劍隨人動,木棍尖端又指向了他前胸的“天豁穴”。竺因風不得已,隻好又回守該穴。
一時之間,兩人團團亂轉,樂之揚似乎每一劍都是虛招,可是未卜先知,下一劍總是指向竺因風的破綻,而竺因風的破綻,又是他上一劍逼出來的。這就好比下棋,一著占先,處處占先,竺因風著著受製,左右遮攔,明明武功高過對手,偏偏毫無還手之力。席應真一邊看得舒服,忍不住拈須讚道:“有先而後,有後而先,一子走錯,滿盤落索。”
竺因風落了後手,隻覺縛手縛腳,心中的憋屈難以形容,樂之揚卻於生死關頭,領悟出爭先的奧妙,手揮目送,指東打西,橫跨參商,縱步柳井,出心鬼,入紫微,踏遍二十八宿,顛倒七曜五行,步法帶動身法,身法帶動劍法,揮灑自如,逍遙入神,行走月色之下,有如天仙落塵。
竺因風連連後退,隻覺四麵八方都是人影棍影,心中又驚又怒,暗暗生出一絲懼意,再看樂之揚風采照人,心中更是莫名的惱怒,又拆數招,他的腦子裏靈光一閃,忽地恍然醒悟:“老子糊塗了,小狗用的不是真劍,一根木棍,我怕他個鳥。”
想到這兒,挫退兩步,潛運“玄陰離合神功”,這一內功可剛可柔,分如春水,合如堅冰,竺因風真氣一轉,密布胸口。恰逢樂之揚刺向他的“膻中穴”,此穴又稱“中丹田”,乃是心肺重地,一旦刺中,不死也廢。
樂之揚本想竺因風必然躲閃,誰知道木棍**,一刺便中,樂之揚來不及歡喜,便覺刺中之處有如鐵板,木棍尖端刺入,一股勁力從竺因風體內迸出,“哢嚓”一聲,木棍攔腰斷成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