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善被人欺啊

何氏母子隻得又回了鄭家,這一年,鄭靖業剛十二歲,還沒到擔起一個家的年齡。

鄭家也遭了災,本來好好的日子都顧不得你了,何況現在?

族人既看上了鄭靖業手上的幾畝薄田,也覺得何氏是個能幹又不會反抗的人,倒想把鄭靖業過繼給另一家族人,同時讓何氏改嫁。這個改嫁也是自產自銷,嫁給一個年過三旬又已喪妻的族人。反正何氏能幹,鄭家又先付過一筆彩禮,何氏也沒有了娘家人。

對於鄭氏家族來說,這樣的安排是家族內部資源整合,對於本家族來說是非常合適且有利於發展的。鄭靖業不這麽想,何氏,也不這麽想。

鄭靖業在舅舅家的時候倒是有幸半工半讀讀了一陣子書——舅舅家日子雖然緊巴巴對外甥還是不壞的——很有天份的樣子,何氏把滿腔的希望放到了兒子身上。逼著改嫁算自己命苦,忍就忍了,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就要不是自己的兒子可不行,何氏難得強硬了一回,以死相抗,還聲稱如果再催逼就一拍兩散。欺軟怕硬是人類的天性,鄭氏族人安靜了下來,卻是不可能給他們母子以任何幫助了。

母子二人就這樣過了四年,鄭靖業十六歲,按照法律來說,成丁了,他幹了一件轟動全族的事情——要求分宗。鄭靖業非常“不肖”地變異了,他一點也不像他的父母,性情倒是棱角分明得很,人也很有主意。

說服了母親,他決定分宗,當然受到族人阻撓。他這四年可不是什麽都沒幹,打探到了某人與鄰村寡婦有私一類陰私事以為要挾,又拿家裏的幾畝田、幾間屋作誘餌(按照法律,賣地,同族人有優先購買權,不用說,中間又被克扣了一筆),再作出如果不讓他如意幹脆一拍兩散的姿態,各個擊破,終於分了家。

帶著少得可憐的家產,他卷起鋪蓋背起老娘,大步朝天闖江湖去了。

據不完全統計,這些族人後來倒了大黴。反正一有什麽事觸到鄭靖業心頭一動想到了他們,就有人要倒一茬子黴,弄到現在鄭家本宗已經凋零怠盡了。你欺負我,我發達了不跟你計較是我肚量大。要是你逼我娘改嫁,我還原諒你,我就不是人。

這些都是慘痛的革命家史,鄭琰是不知道的,一直不知道。她隻道自家爹是貪官+權臣,自家也沒有什麽深厚的曆史背景,卻沒有深想這背後的故事。不外是小時候過得不好,長大了發憤圖強。

現在看來,經曆過這樣的事情之後,又有幾人能夠不偏狹?

鄭琇低頭不語,他隻知道小時候族人上門來鬧過幾回,每當這個時候祖母就抹淚,然後他娘就BH地抄起掃把一通亂打,順帶把鄭氏族人從頭罵到腳。眼淚淌了下來,小時候日子苦,他爹一邊幫人抄書一邊求學,他娘也要勞作養家,就是祖母帶著他的。他倒像是祖母的親孫子,性情溫和,不似鄭靖業那樣偏狹。

杜氏已經忍不住落淚了:“阿娘從來慈善,人善被人欺啊。”她沒受過婆母的虐待,兩人感情好。

鄭靖業也忍不住落淚,仰天看了一會兒房梁,繼道:“我奉你們祖母移居山陽城,遇到了你們母親……”

杜氏的經曆更像個種田流女主,她是住在山陽城裏的,入籍是良民,已經沒了什麽土地,隻有在城外有兩畝菜園。也是爹早死,還有一個老娘,沒有弟弟,自己支撐門戶。這是一個性格與何氏截然不同的女人,有擔當、有幹勁。

鄭靖業剛好就租了她家的房子居住,此時識字率低,即便是在城裏,代寫書信代抄書這樣活計也挺受歡迎的,鄭靖業勉強能夠糊口。

他還有一個想法:名士季繁就在山陽左邊的興泰,他要去讀書、去求名,然後發家。

下麵的發展也就順理成章了,先是兩家母親說得投機——都是寡母帶著孩子——然後兩家當家的都是孩子,接觸得也多。鄭靖業是怕了像他娘那樣的女人了,杜氏的脾性正對胃口。

杜氏這裏,也是需要有一個男人的,兼之年紀相仿,彼此合意。

兩下一拍即合。沒有什麽“等我功成名就回來娶你,出去蹓躂一圈功成名就又帶回來N個家世良好的美女當姐妹,也許還要讓你當小老婆”的橋段,鄭靖業直接結婚了。

兩家合一家,資源整合,結婚、求學、生子,度過了一段現在看來既不幸福也不美滿,但是當時已經覺得很輕鬆的日子了。

然後鄭靖業出仕,名師弟子的名頭幫了他很大的忙,同門裏如顧益純更是大力相助。出仕之後的路並不好走,老鳥欺負菜鳥,家世好的看不起家世差的,業務混亂、互相傾軋、挖坑使絆子,上峰不幹活全推給下屬……

鄭靖業一開始是險些著了道兒替人背了黑鍋的,過五關斬六將好容易混出點樣子,得了上峰推薦做了一地小官——縣尉。大縣長官稱令,小縣長官稱尉,他到了一個小縣。

接著麻煩來了,官場應酬自不必說,更讓人難堪的是家庭。家族已經分宗了,不敢來惹他,可他的母親、嶽母、妻子對於夫人外交是完全不熟悉的,妻子還好,年輕肯學,兩位老人時常鬧笑話被人取笑。

當時之郡守還看中了他,想讓他娶自家女兒——郡守也不是什麽名門望族,很實際的一個人,不介意鄭靖業娶過老婆有過孩子。鄭靖業果斷拒絕了,官場上的日子更難混。

鄭靖業咬牙扛了過來,提攜著於元濟跟著自己混,又薦他去投軍。發展自己的勢力,歐陽平這樣的就是當時遇到的,還得了個不畏強權的好名聲,足足在基層呆了十年,這才升了官。剛升官,他母親、嶽母相繼過世。

守孝,守滿了孝,也得到了孝子的好名聲,為起複鋪平了道路。起複也不是那麽容易的,運氣好,遇到一個想抵製世家的皇帝,他的起複之路才好走了一點,縱使這樣,還是花光了十年來的積蓄。

接下來就是鄭靖業的前進之路了,什麽發展生產抵抗自然災害啦、什麽為民請命抑製豪強啦……為政一方,做出政績來能夠出人頭地,那他就去做。

趁此機會,鄭靖業向兒女們表白了自己:“朝上那麽多屍位素餐之輩,難道不該為賢者讓路?他們偏不!還要禍國殃民!”曆數被他打擊的人的諸多缺點,“河堤將決還道固若金湯!遇蝗災不捕蝗隻會拜神有之!城外盜匪橫行卻說‘由他去’有之!”

要知道人無完人,誰沒個缺點呢?“李俊無能為,數月不一入本司,耽誤了國事算誰的?”鄭靖業把這些個事實說出來,鄭琇也覺這些人不好了。於元濟是鄭琇認識的人,對他的感觀也好。鄭靖業就以此為突破口:“他們說於元濟是奸黨吧?你們覺得他奸麽?不過是沒有聽他們的話,就成了奸!這世上除了他們,人人是奸了!他們才是最大的奸黨!”

喘了一口氣,發現家庭內部實現了穩定,鄭靖業嘴角翹了一翹:“我本貧家子,掙紮求生耳,不想每走一步便就人想把我打到泥裏。我不能退、不能退,我還有一家老小,退一步是粉身碎骨!他們他們有宗族在後頭撐著,我們沒有,懂嗎?”所以一點小手段是允許使用的。

兒孫們齊齊一震,躬身稱是。

鄭靖業歎道:“不是什麽值得說道的過往,放到別個家裏,怕不從小就千叮萬囑宗祖是何等風光了。我們這裏……唉,你們去罷。”

家史課上完,鄭靖業去了一塊心病。杜氏問他:“季師那裏,究竟如何是好?”

鄭靖業冷笑一聲:“我自有安排。”

第二天天不亮,鄭靖業就爬起來,穿戴了去上朝。朝會上,推薦他老師季繁。說其大才,朝廷不能“使野有遺賢”。朝上一片側目,昨天季繁給鄭靖業臉子看的事情已經傳遍了京城,後宮裏都知道了,今天他居然要推薦季繁,這是……悔改了?

鄭琰還不知道他爹已經丟臉丟到京城外了,大清早的,鄭靖業剛走沒多久,鄭琰還沒起床,宮裏苗貴妃遣了內官來叫鄭琰到宮裏玩。

苗貴妃沒有孩子,就更樂意見到小孩子,這個小小的願望在宮裏幾乎不能實現。皇帝現在最年長的孩子——太子——今年都三十歲了,年幼的皇子皇女又沒有合適她親近的,就變著法兒地召大臣們的孩子來玩。不用說,鄭琰就是她很想見小孩子之一,或許是最想見的也不一定。

鄭琰有封號有自己的配車,縣君的車駕可用銅為飾,還算寬敞,裝飾布置得也算氣派,坐在裏麵再帶上兩個婢女,一點也不嫌擠。她進宮好多回了,有杜氏領著的,也偶有就自己過去的,隻要帶夠了跟車的人,家裏人還是很放心的。苗妃一大早就派了內官過來領她入宮,也不用擔心行走宮中有什麽不妥。

此時早朝未散,鄭琰的車也不張揚,一路行到宮門前。整個皇宮是一個整體,前朝後宮,宮禁當然是嚴格的,還沒有到一驚一乍的地步。命婦女眷得宣召入宮,也是由前往後走,有品級之人,正式晉見,不興走後門,要走前門以示鄭重。

從入宮門開始,就不能再使用任何交通工具了,你得自己走——得到特許權的例外。鄭琰是有特許的,在宮門下車,換上宮中準備的肩輿,阿月隨行入內、阿宣在車上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