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修養好得可以成佛

傅宗銓的一張美臉板得緊繃繃的。他是來看堂弟堂妹的,傅家對吳家實是有些不滿,不說吳家娶了鄭靖業的女兒,鄭靖業位極人臣,家庭內部還算團結,聯姻也就聯了——世家有時候也不是完全不知變通的。而且,在世家眼裏,吳家這樣隨著新朝崛起的家族也是暴發戶,沒指望他們有多麽講究。

但是,丈夫死了,帶著丈夫唯一的兒子跑到娘家去就讓傅家很不滿了。即使這是為世情所允許,在世家也極少有這種情況發生。傅宗銓的小嬸子吳氏還就真敢這麽幹了!真當幾百年世族跟這些暴發戶似的沒規矩麽?還是為了凸顯傅家會虐待他們母子?

傅家還得捏著鼻子認了,還要時不時地到吳家來看望自家骨肉,還要時不時地邀請傅宗迪兄妹去做客。

他們這樣做了之後,輿論也轉向了,比較起來,傅家的人品似乎更讓人相信。傅含章是憂鬱的,很怕侄子侄女被暴發戶吳家給教壞了。這個擔心不是沒有道理的,吳家居然娶了鄭家的女兒做長媳。

傅含章在家裏不止一次地說過:“荒唐!”

現在這一堆荒唐的人都出現在了他的麵前,他擠不出好臉色來。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倒是希望眼前這一堆人趕緊消失,他也不想跟這些女人囉嗦。世家與寒門,還是不要聯姻的好,一旦放低標準,什麽阿貓阿狗都成了親戚,煩!

心中不耐,傅宗銓還是沒有發作。今時不同往日,擱到以前,他扭頭就走也不會有人說什麽,倒是要有人讚他一聲有骨氣。如今經過了兩次改朝換代,又有今上這樣不樂意朝政被世家掌握的皇帝在,世家的勢力已經不如以前了,太狂了不好。

傅宗銓耐住性子,聽範氏順勢向杜氏介紹他們兄妹。這是仇人啊仇人,鄭靖業不但讓他爹丟臉,還阻了他的前程,傅宗銓覺得他現在能夠站在這裏,向鄭靖業的老婆問好真是修養好得可以成佛了。

到底是世家!這幾乎是所有人的心聲。

鄭琰眼睜睜地看著傅宗銓毫不拖泥帶水地向杜氏行禮問安,一舉手一投足間如果錄下來都能當教學片來使,比起她那十七歲的哥哥還帶有範兒。傅宗銓的妹妹傅宗彥與鄭琰差不多大,也跟在哥哥後麵向杜氏見禮。

禮畢,傅宗銓起身,站得穩穩的,一點少年人的羞澀都沒有。他的妹妹傅宗彥也是腳步輕盈地退到哥哥身側,兩人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說不出的順暢。

冷漠,界限分明,這是傅宗銓給鄭琰的第一印象。

這小子大概不知道,邪魅冷酷型男主已經不吃香了,鄭琰撇撇嘴,又特意看了看傅宗彥。

還真是一枚小美女啊!雪膚花容,嬌嬌嫩嫩,鄭琰敢打賭,傅宗彥長大了比蔣文清還會好看。

杜氏隻作不知道丈夫做了什麽‘好事’,直誇傅家兄妹,鄭瑜已經使眼色叫人到她的房裏取了給傅家兄妹的見麵禮了。杜氏順手就轉贈給傅家兄妹,還說:“沒想到會遇到你們兄妹,也沒什麽準備。”

傅宗彥自始至終都沒有說話,傅宗銓倒是拱手為禮:“長者賜,不敢辭。”轉頭揚了揚下巴,自有仆役出來,從鄭瑜身邊的婢女手裏接過了見麵禮。整個過程中,兩份禮物並沒有在雙方主人手裏經過。估計這兩份東西傅宗銓能允許他們進傅家的門就算運氣了。

傅宗銓也借著這一翻動作掃了一眼杜氏一行人,目光在一雙好奇的眼睛上一掃而過,度其年齡、打扮,該是鄭靖業的小女兒了。傅宗銓想扶額,世道越來越敗壞了,宰相家的女兒這樣沒規矩。看來傅宗迪兄妹所說的話可信度非常之高:鄭家的女兒,確實有夠囂張。

屋外腳步聲起,範氏舒了一口氣,傅宗迪兄妹來了。

一番見禮,杜氏戲也看夠了,向範氏告辭:“實是不早了,他們父子幾個也快回家了,回來不見了我們又要磨牙。”

範氏看著杜氏臉上表情是一種刻意的淺笑,就知道這位還是心情不爽了,額角一抽一抽的,心說,我這是造了什麽孽啊?

把女兒嫁到世家去、給孫子娶個權相的女兒,這都是聯姻手段也是為了自家的發展,現在兩處親家不對付,吳家就被架在中間了,兩頭她都不能得罪。

至少沒翻臉,直接責任人也不是自己,範氏這樣自我安慰著。聽說杜氏地走,她生出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來:眼不見為幹淨了。反正傅家對吳家的感觀本也好不到哪裏去。

範氏對傅宗迪道:“傅大郎來看你們兄妹,你可好好好招待,不可失禮。”又親送了杜氏一行出門,心裏很悲催地想,本來她是不用送客的,讓王氏去就好了。

傅宗銓靜靜站著,麵無表情地看著範氏、杜氏一行往外走。傅宗迪是有點兒怕這個堂兄的,不敢催促,直到傅宗銓收回了目光,他才一躬身:“大哥,這邊請。”

杜氏笑盈盈地出了門,在門口請範氏回去,兩下推讓了好一陣兒,才上車的上車、回家的回家。

一上了車,杜氏的笑臉就垮了。她活了這麽久,不該與一個孩子計較的,可這孩子的目光,太蟄人!杜氏出身是寒門中的寒門,嫁給鄭靖業是她此生中最正確的決定,夫榮妻貴進入上流社會。

萬想不到上流社會不是那麽好混的,在圈子外的時候覺得進了圈子裏邊就是幸福,孰不知這隻是萬裏長征的第一步。杜氏年輕時的相貌還是不錯的,除此之外,性情也爽快,也肯吃苦耐勞。到了圈子裏麵才發現,這些都不重要,人家要求你的體態、禮儀、衣著搭配、會吟詩、會歌舞、會樂器、會品茶、會……

最初的十年,苦不堪言。沒少被人用居高臨下的目光審視,或許看她的人已經覺得目光夠和氣、夠隱蔽了,她還是能夠感覺得到,那種飄散在空氣裏的疏離。後來這樣的目光越來越少了,隱藏得也夠深了,杜氏也懶得計較了。

沒想到在今天,又從一個毛孩子的眼睛裏看到了。

杜氏頗覺氣憤難平。你們跩什麽跩啊?

由於路太短,區區二裏地不夠杜氏的怨氣消散的,冷著臉下了車,總管上來報告:“相公已經回來了。”

杜氏一愣:“怎麽回來得這樣早?”

政府部門集體避暑並不代表著機構不運轉了,大家到了熙山還是要辦公的,不過是心理上放鬆了一點,呃,行動上也有一點放鬆。基本的作息還是要遵守的,杜氏拿鄭靖業要下班回家當理由,實際隻是一個借口而已。事實上鄭靖業下班還要好一陣兒呢。

杜氏先把自己的不快放到一邊,扶著婢女的手下了車,盯著女兒也下了車,才一麵往裏走,一麵問:“今天有什麽事不成?”

今天還真有一件大事,逼得鄭靖業不得不早早回來,召開個小小的奸黨會議商議對策。

他老人家挖了坑把季繁給推到了坑裏,沒想到季繁從坑裏刨了一大把爛泥往坑外扔,濺得四處都是。首當其衝的就是鄭靖業,他被兜頭澆了一臉,還要被皇帝用詭異的目光打量——裏外不是人。

“季繁這是瘋了麽?”

依舊是鄭派奸黨小聚會,沉不氣的理所當然是小嘍囉。光祿寺卿第一個嚷了出來,嚷完了,才想起來季繁好像是鄭靖業的老師,又訕訕地住了口。果然,鄭靖業不悅地看了他一眼:“嚷嚷什麽呢?”

光祿寺卿把心一橫,反正季繁對鄭靖業的態度也不咋地,不怕鄭相真的生氣:“下官說的是真心話,自從這位名士入了朝,在座的誰不縮起了肩膀等著挨他的罵?罵就罵吧,咱們是晚輩。可他一長輩,不帶這麽坑人的。這兩天,我都不敢回家了我。”

焦急的語氣把鄭靖業給逗樂了:“你也是九卿之一,還怕這樣的場麵?”

答話的是戶部尚書:“光要是我們也沒什麽,這一回,隻怕聖人要疑上相公您。季侍中是您薦的,他又出了這樣的一個主意,您又沒明著駁,這個……怕不好辦呐。”

鄭靖業一挑眉:“有什麽不好辦的?”也不看看他今天都叫了誰過來!他這不正是要解決著問題嗎?季繁還真是會給他找麻煩!當初是借季繁的名聲出仕的,現在輪到他連本帶利地還債了。

也罷,把季繁解決了,從此無人能在道義上壓得住他了,頂多在背後耍耍嘴皮子。

“他要辦,你們就認真協辦。光祿寺就把曆來先賢後人、勳貴遺孤、世家子弟,統統錄了給他,記住,每個人都要寫出最光鮮的一麵。”

“0……”光祿寺卿。

“戶部那裏,把國庫所積之柴、米、錢、鍛數目造冊,天下戶口、田畝厘清,務要清清爽爽。我還沒說完,把要發放給駐軍的糧餉刨出來、俸祿刨出來、公廨田刨出來、封邑田畝刨出來……”

“!”鄭靖業還沒說完,戶部尚書就悟了,“高,實在是高!”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看他們還有什麽話說。”兩人齊聲拍馬。

為什麽說鄭靖業這手很高明呢?這還要從季繁說起。

季名士人生的前七十年,過得是順風順水。他老人家即使不是出身什麽一流世家,也不是苦哈哈的窮人。在經曆過嚴格守喪、謝絕征召等等一係列行動之後,又憑借其口才與學識,季繁終於成為一代名士,這個時候他才剛剛三十五歲。

然後開課收徒,出了很多名士學生,更出了很多高官學生,他老人家也名滿天下。季繁很聰明,知道自己出身不算高,年紀輕輕的入朝當官也沒有什麽大前途——那會兒的世家比現在還強大——不如一直當個名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