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抄書抄書再抄書

鄭靖業卻不接這個茬兒,放下手中茶盞,冷聲道:“你的顧慮我也知道,早些年說這些話是我不自量力,現在我能說,”頓了一頓,“趁我還能活個一二十年,你趕緊娶妻生子,我總能看顧他長大不受你們家裏的擺布。”

顧益純忽地道:“先生那裏,你待怎地?”

鄭靖業接得非常順口:“先生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我退避一旁就是了。先生與蔣嚴州近來打得火熱,有蔣嚴州幫襯著,朝政上麵就不會犯什麽忌諱。你問的我答了,我問你的話你還沒答呢。”

顧益純搖了搖頭:“天不早了,堂堂宰相犯夜禁可不好。”

宵禁怎麽禁得住宰相?他是有權批特別能行證的人,鄭靖業識相地不再接話,念起兒女經來,順便問一問子女的學習情況。

顧益純想了一想,道:“阿琰最像你。”

鄭靖業笑道:“我的閨女,當然像我!”

顧益純搖了搖頭:“不是相貌,是性情。我未見四娘,單是看的這些子孫裏,隻有她最像你!她要是個男子,扔到四十年前的山陽,又是一個鄭靖業。”

鄭靖業的臉嚴肅了起來,此時名士如果光是行為瀟灑、有點學問也就是尋常貨色,最考驗名士們水平的一項業務還是品評人物。在這個做官靠推薦、靠餘蔭、靠招聘、靠自薦的時代。

顧益純名聲之響,超不過師傅也是讓人垂涎,這一雙慧眼也是功不可沒。鄭靖業未顯達時他就慧眼識英材,鄭靖業果然位極人臣。他評魏靜淵欲速不達,魏靜淵身死家破。他說蔣玄應有拜相之福,蔣玄應現在就是宰相之一。在這一點上遠勝其師。

鄭靖業對兒女稱得上是關心了,對小女兒更是疼愛,隻是素日裏小女兒隻是顯得早慧而已。即使不願意承認,鄭靖業心裏還是明白,隨著家裏日子越過越好,子女們吃苦耐勞的精神是隨著排行倒退的。他小時候吃了多少苦?鄭琇這樣的還經過一些,已經“煦煦如君子”了,何況幼女?

鄭靖業平生一大恨事,就是覺得長子不夠果敢。他最引以為豪的,恰恰是自己的堅毅果決。

顧益純唯恐天下不亂地又加了一句:“她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廢話,有腦子的人都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但是顧益純這句話似乎別有深意。

“這樣最好。”回去還是觀察觀察吧。

鄭琰不知道她已經被她老師和她爹討論過一回了,她正在跟杜氏一起看禮單。

開學快一個月了,她跟她的哥哥侄子們才得了兩天的假,明天是她七歲生日。

顧益純很重視基礎,要求學生們認真打基礎。跟他接觸久了,你就會發現,顧益純看起來像個痞子,行事方式也帶一點無賴,但是骨子裏還是帶著一股子的正統氣息。

當年他給鄭靖業打基礎的方式就是讓這貨抄書抄書再抄書,對於弟子們,都不用迂回的,直接讓抄來背去。習射更是要求天天重複練習,雙臂練得抬不起碗來,他也不肯放鬆一點要求。

打基礎,就是要夯實了。

什麽理由都沒用,什麽?你說你聰明?過目不忘?不用抄了?誰說的?

基本功,就是靠這樣重複機械地練習打下來的。

以前鄭靖業找的老師,學識上遜於顧益純,且再不屈的風骨在遇上宰相家的時候也不可能與對待平民完全一樣。在鄭靖業看來已經算鐵麵無私的家庭教師,在顧益純眼裏完全就是在混水摸水。

鄭琬曾經想反抗的,結果被顧益純親自挽起袖子修理得哭爹喊娘。顧益純是世家子,世人尚世家,他又有能力,鄭琬被修理完了,變得服服帖帖。鄭琰非常識趣,不像她哥哥那麽笨地抗議,老老實實學習,還給自己訂了學習計劃,得到表揚。

苦日子過了好多天,終於得了假——鄭琰的七歲生日到了,眾人終於逃出生天。這時候她才想起來,她爹不是說七歲生日過了才給改課程的麽?怎麽顧先生一到,他爹說話就不算數了,欲哭無淚。

據嫂子們說,女孩子總要學著管家的,可以從自己身邊的小事做事。於是,她被拉來看她自己收了多少禮,杜氏直接把這些都劃歸了她的私房。反正……這裏麵需要回禮的並不多,越是貴重的禮物越不需要回,因為它們都是下麵人討好鄭相的。

而需要回的禮都不會太貴重,很多都不需要回,至少不需要她回。因為送禮的人有些是她爹的平級,隻是為了表示意思,自然不會給個七歲的丫頭送太貴重的禮顯得失了身份。有些則是“賜”,是從宮裏出來的,或者是某些宗室貴人所贈。也是各有分寸的。

這些東西多是小女孩用的首飾,鐲子啦、釧子啦、小簪子、耳環、項圈、項鏈等等等等,還有些精致的擺設,精美的絲綢,實用的小飾物,在其中鄭琰發現了比較熟悉的香熏掛球,撈過來放到一邊,權作紀念。

趙氏的肚子隻是有一點點模樣,整個人還不顯雍腫,也出來指點:“自己的東西都要有個數,造個冊,用的時候也方便。家裏的東西不能亂,一處歸一處。”

方氏也說:“一樣東西放到一個地方,單交給一個人保管,使人人各司其職。”

這些道理鄭琰都知道,咳咳,感謝網文科普。其實她對這些東西完全真不感什麽興趣,不管什麽東西,一旦多了,也就不金貴了。看著各色禮單以及禮單主人的名諱,對著自己死記硬背一知半解的譜係知道,鄭琰忽然悟了:錢啊什麽的都是假的,如果她爹不是鄭靖業,這些東西肯定不是自己的!保住這片家業的根本,是保證有足夠的勢力,使自己的腰包不被人覬覦。

這也是活命的終極解碼!

不她管學了多少東西,目的就是這個!不這樣,她根本活不好,搞不好還是被清算。

很快,她的這一結論得到了佐證,就在她的生日宴上。

七歲女孩子的生日宴而言,鄭琰這一個生日過得真是奢華無比。雖然隻是自家親友小聚,人數不多,該有的還是有。相府張燈結彩,光是百戲都弄了三個班子來。連出嫁的四娘鄭瑜都回娘家給妹妹過生日來了。

鄭瑜今年二十歲,結婚一年,已作少婦打扮,眉眼間與杜氏有五分相像,隻是沒有杜氏滄桑,笑起來清脆,說起話爽快,與二娘關氏相映成輝:“三娘大喜,我在那邊住著,不好立時過來。”

鄭瑜嫁得也是不差,當初鄭靖業為了選女婿也是煞費苦心。娶了兒媳婦那是別人進了自家地盤,我的地盤我作主。嫁女兒就是女兒到了人家的地盤上,舉動受牽製。

鄭靖業頭一個否定的就是世家,這些家族臭規矩多,我的女兒哪能受這個?

男方又不能太差了,底子太薄的家裏,能在二十來歲混得配得上他閨女的,他認為還沒出生呢。爹好不算好,兒子好才是真的好。

鄭靖業把女婿人選就定在了與本朝同期的勳貴之家身上,經過他老人家的一係列明查暗訪,用算計政敵的架式進行調查研究,最後選定了十幾個年齡合適、未婚配、家庭情況不太複雜、沒有亂七八糟消息傳出的少年來。

然後讓女兒自己去挑丈夫,這個挑不是讓鄭瑜對著一張張個人簡曆相麵,而是讓女兒見了人,看哪個順眼就嫁哪個。這時代民風也夠彪悍,對於女子的各項要求都還在,但是執行的力度端看各人心情而已,鄭家四娘一身男裝跟著哥哥們出去蹓躂了。

鄭琰的姐夫是成國公吳承業的嫡長子吳熙,與鄭瑜年歲相仿,結婚一年以來小兩口日子過得倒也算和美。

趙氏亦笑道:“有勞四娘掛心。”姑嫂一處說話。

不一時席麵擺了上來,堂前演起了百戲,在鄭琰眼裏統稱為雜耍。

鄭瑜正與關氏隔空說笑,忽然住了口,眼睛死死地盯著堂下一個正在拋彩球的年輕女子。

杜氏覺出不對來,發問:“阿瑜?你看什麽呢?”說著自己也看了過去,眼神慢慢變得驚疑不定,轉頭對久跟著自己的侍婢道,“再等片刻,你去留下那個小娘子。”

堂下那個年輕女子手裏七隻小彩球拋在空中不停轉手,輪成一隻橢圓的圈子,眼睛死死地看著自己麵前這一片地方,表情僵硬地表演,差點兒漏了一隻球。帶著一身虛汗下去,抱膝坐在角落裏。

鄭琰隻覺得氣氛有點兒怪,四下看看,有些狐疑,但是母親與嫂子、姐姐的樣子好像又恢複正常了,心裏暗暗嘀咕。她不知道的是,女眷們心裏已經驚濤駭浪了:那是魏家三娘,前宰相魏靜淵的親閨女!

“我說看她演得好,賞了兩串錢,別的什麽也沒說。”杜氏向鄭靖業報告。

鄭靖業道:“沒多說話?”

“我怎麽敢認了她?”

“這樣最好,往後是好是歹,端看她的造化了。”

“可惜了,好好的女孩子,與四娘同齡吧?當年也是尊貴的人,如今淪落至此。”

鄭靖業想的卻是,魏靜淵當初建言:沒官家眷沒入掖庭,使罪人之後藏身宮中,有傷宮中教化。

說的是怕犯官家屬懷恨作亂,鄭靖業的心裏,卻覺得魏靜淵這樣做,還有一半是怕皇帝看中了犯官的閨女納作妃子,然後演一出奮鬥複仇記吧?

魏靜淵大概沒有想到,他建議把犯官家屬罰作官奴婢或者發賣或入教坊,最後坑了自己的女兒吧?

魏三娘當時是沒為官奴婢的,現在在演百戲,這中間還不知道經曆了什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