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紈絝式微笑

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顧益純拍拍胸口,卷起鋪蓋就跑到季繁那裏躲著了。季繁十分同情他,出麵為他說情,顧家才在說了自家的難處之後,很無奈地保證,顧益純的婚還是要結的,但是……結婚對象他們會慎重考慮的。

從此顧益純悟了,他爹不算是對他不好了,至少盡了撫養義務,對他也算是有父子之情。可他爹把“大局”看得比情義更重要。休說對他生母了,便是對他們這些子女,乃至對結發妻子,當情義與“大局”相抵觸,他那位父親也能果斷地把他們舍棄掉。或者依照他老人家對這些人的情義的深淺,表現出從流淚到毫不在乎幾個不同等級,但是該舍棄的還是會舍棄。

就這樣一輩子受他控製?他死了再受兄長控製?婚事不由自己作主,兒女子孫也聽宗族擺布?不!他不幹!他可不想下一回被捆著送入洞房,一個名士,夠對得起顧氏給他的照顧了。

但是,熟知宗族之強盛,又欠著宗族養育之恩的顧益純也做不出“當腐朽家族的叛逆兼革命者”的事情來。他老人家想了又想,覺得很難逃出宗族的魔掌。至於後代,對不起,他還沒那個情操,自己鞠躬盡瘁讓子孫也鞠躬盡瘁,隻為維護著一個壓迫著他的玩藝兒!沒門!窗戶都沒有!

大不了老子不幹了!死也不讓我的孩子受你們壓迫,不幹了不幹了!一輩子不結婚唄!季繁這裏先躲躲再說。

一躲就遇到了鄭靖業。

小家夥那麽的有活力,是的活力,不是他那樣發瘋式的名士範兒,而是知道自己的目標,有自己的計劃,一步一步地走,絕不妥協,他不但有反抗的精神,而且有更積極的行動。

顧益純想幫幫鄭靖業,看看這個人能走多遠,如果鄭靖業能夠揚眉吐氣,也算是他自己多活了一世。看著鄭靖業活得張揚,顧益純覺得自己的心,仿佛也寬敞了許多。

鄭靖業也沒讓他失望,顧益純想,這樣就很好。

“十六郎,明日訪客,穿哪件衣服好?”

顧益純回過神來:“隨便吧,他不會在意的。”

鄭靖業當然不在乎顧益純穿什麽衣服,他隻要認出顧益純就好了。

今天的顧益純與印象中影像重合了。在季繁麵前,顧益純還是要保持應有的肅穆的。眼前這個,才是本尊吧?鬢邊白發是應有之意,眼角也有了一點細紋,身材依舊高大,臉上那帶著那種懶到骨頭裏的笑,才是他。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鄭靖業就在想,有這種“標準調戲良家婦女的紈絝式”微笑的人,是怎麽混成季繁這個名士的弟子的?

他為這個人抄了整整七年的書,滿滿一大架子,最後,這些書又全被當成贈別之禮還給了他。還特別挑剔,有的書他整整抄了五遍才滿意,還振振有詞:“讓你抄你就抄,我用得著。”

顧益純一看鄭靖業身後半步,杜氏;夫婦倆身後,兒孫,鄭家兒孫他見過,還有三個年輕的婦人,看她們的站位,應該是鄭靖業的兒媳婦。居然全家出迎了。

顧益純苦笑,鄭靖業就是這樣的人,別人再說他奸滑,在顧益純看來,這個人,其實很純粹。

師兄弟再見麵,招呼都不打,顧益純往裏走,鄭靖業九十度轉身,等顧益純走到身邊,再轉九十度,兩人並排往裏走。子孫輩呼啦啦散開,等三人走過了,再合攏,調整次序,跟進正堂。

鄭靖業請顧益純上座,才鄭重地重新介紹了顧益純,又命:“來拜見顧伯父。”

地上擺了一溜的拜墊,鄭靖業動了真格的,讓兒女、兒媳、孫子,鄭重行了大禮。子孫們知道鄭家起初之艱難,自也知道顧益純的幫助之功,再看在鄭靖業的份上,跪就跪!

鄭靖業很滿意,鄭琇這實誠孩子還兩眼含淚地對顧益純深情地又喊了一聲:“伯父。”

鄭琇不想給妹妹講故事,卻很樂於給妹妹他們家那短得可憐的“家史”。鄭琇年長,小時候還見過顧益純幾麵,在他的描述裏,顧益純是個絕世大好人,形象好、氣質好、人品好、禮貌好……

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鄭琰原本還以為,顧益純此人就是像在李俊家裏見到的那樣,咳,裝模作樣,如果再加上一條的話,還有在季繁麵前裝孫子。沒想到他孤身來到自己家裏,居然變了一個樣子。

顧益純還是這個樣子看起來比較順眼,鄭琰在心裏下了個評語。

顧益純也算得上是國內數得上號的“名士”,名頭固不及季繁響,勝在有一個不錯的姓氏,自有家族為其經營名聲。鄭家長輩如鄭靖業、杜氏,對他是有一份革命友誼、故人之情,晚輩如鄭琇、鄭德安等,也是久聞其名,便是媳婦與方氏、趙氏,也都聽過他的名字。

插花一句,顧氏、趙氏同為名門世家,相互之間還有一絲不算太遠的親戚關係。

鄭靖業很是鄭重地向大家宣布:“三十年前,我與顧兄已是通家之好。”

所謂通家之好,就是指在眼下這樣的場合,雙方男女之間不需要過於避諱,在公共場合如食堂,都是可以隨便見麵的。

他老人家一句話,女眷們就省得避開了。顧益純粗略地知道鄭家的情況,又問了趙氏父親好不好。顧益純的妹妹嫁到了趙氏本家,是趙氏將要出五服的伯母。趙氏恭敬地答道:“家父尚算康健,也很掛念伯父。”她是鄭家媳婦,稱呼也就隨著丈夫了。

顧益純一笑而過,又與鄭靖業說些閑話,並不涉及到季繁,隻說他上一回到京裏來還是鄭靖業沒入京為官:“我上一回便是住在寧安坊自己家裏,今番依舊在寧安坊,總覺不如以前了。”

鄭靖業舉杯,顧益純感歎完了也舉杯,滿堂皆飲。

放下杯子,鄭靖業道:“你覺寧安坊不如從前也是有緣由的。削爵以來,那裏的排場可是減了。”

顧益純眉頭一皺。

鄭靖業話鋒一轉:“顧兄此次入京,自己有什麽打算麽?”不等顧益純回答,又說,“先生入仕已成定局,你不想入仕這我是知道的。既不想入仕,再呆在先生身邊就有些不妥,你想好去處了沒有?”

顧益純這兩天正在煩惱這個呢,季繁的這個職位已經夠高了,可以自己征辟僚屬。隻要顧益純自己願意,少不得在季繁那裏混個一官半職,而且依季繁對這個弟子的滿意度來看,這個職位還不會太低,而且必是“清要”之職。

顧益純不想涉足政治,真要入了官,他就是個為顧家家族勞碌的命了——除非與家族決裂。顧家幾百年的世族,絕不是鄭靖業本家那樣的小家族,說跑就能跑得了的。即使是鄭家,鄭靖業當年離開本宗也是花了很多心思,一點家業也折了一半兒進去才跑了出來。跑出來之後,做了好幾年的官,還會受這個家族的困擾——直到他心情不好就找家族的麻煩把這個家族整得煙消雲散。

何況是顧氏?所以一直以來顧益純都有出仕的機會,他都拒絕了,有多遠躲多遠。咳咳,季繁因此很是看重他淡泊名利的作派。

鄭靖業很理解顧益純,也就更加討厭顧家,也就不想提顧家。隻問顧益純有什麽打算沒有。

顧益純發現隻要跟鄭靖業在一起,他苦笑的次數就會增多,他那倒黴催的名士淡泊形狀總要受到刺激。悶頭喝了一口酒:“先生也想我出仕,要不就薦我入幕府,我沒答應。”

“還留在京城麽?”

顧益純對上鄭靖業的眼睛:“先看看。”

鄭靖業沒有閃開,嘴角微微上翹,與他不同,顧益純對季繁的某些行為可能覺得有點不妥,但總的來說還是很尊敬這位老師的,季繁就這樣被自己給坑進朝堂了,顧益純肯定不放心。扣下了季繁,就等於扣了個人質,除非顧益純對這位老師失望,否則他不會這麽輕易離京。

杜氏等兩人慢慢移開眼睛才說:“你們兩個就算多年不見,也不用這樣兩兩相望罷?往後都在京裏,有的是見麵的時候讓你們對著相麵,現在還是吃飯罷!菜都涼了!”

鄭靖業捏著酒盅道:“就你管得多。”顧益純笑著搖搖頭:“阿杜的脾氣還是沒變。”

他們三個說話,底下兒孫輩的麵麵相覷,眼睛都不知道看誰好了。

杜氏衝兩個男人翻了個白眼:“我原就這副脾氣,要變什麽?三十多年了,嫌我管得寬?晚了!”說著又衝顧益純舉杯邀酒,“這是在自己家裏,別說那些外麵的事,聽著就頭疼。”

顧益純好脾氣地喝了,又對鄭靖業道:“她不是這副脾氣,撐不起你這個家,”又故意用大家都聽得到的聲音小聲道,“還要在管家婆手裏討飯吃,總要誇一誇。”

鄭靖業與杜氏都笑了。

鄭靖業正色對杜氏道:“你怎知我方才說的就是外麵的事?我問顧兄是不是有意出仕,正是家事。”

顧益純也好奇,停杯問道:“我出不出仕,與你家事何幹?”

鄭靖業放下杯子,整整領子,一指下麵,嚴肅地道:“你看我這些兒孫還能看罷?”

顧益純也嚴肅地點頭:“很能看。”

“夠不夠當你學生的?這些人,隨你挑,你選上誰是他的運氣,選不上的,我再另尋師傅。”

顧益純靜靜地看著鄭靖業,鄭靖業毫不回避。鄭琇等已經很興奮了,顧益純這些年遊手好閑沒為國民生產總值做出過什麽貢獻,有點兒時間都當名士去了,實在太閑,都貢獻給科學文化知識了!季繁越來越老,精力也不如以前,後來收的不少弟子很多時候是顧益純代為授課,隻是顧益純自己是一個弟子也不肯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