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這是一棟蘇州河邊的普通樓房,由於臨著河,最近這裏的房價都上漲了,其中的一棟剛剛建成不久,所以在晚上,幾乎整個大樓裏都是一片黑暗,除了頂樓的一個窗戶還亮著燈光。
在這個窗戶裏,是一間剛剛裝修好的房間,房間裏沒什麽家具,隻在臨窗處有一台電腦,這台電腦幾乎整夜開著,羅周就坐在電腦前麵寫他的劇本。他瞥了一眼時間,快11點了,從吃好晚飯到現在,他像擠一管已經幹癟了的牙膏一樣,隻打了不到300字,那些文字像一點點白色的牙膏末,沾在電腦屏幕上,一遍遍被抹去,又一遍遍被塗上。
房間裏的空調還沒有安裝好,羅周敞開著窗戶,讓河邊的風吹亂他長長的頭發。他的頭發很長,但不是那種及肩的長發男人,再加上那張有型的臉,使別人很難猜出他是幹什麽的。
事實上,他什麽也不幹,幾年前在一家傳統刊物做過編輯,後來那家刊物因為發行量低到隻有幾百份而停刊,於是他失業了。
羅周一直都喜歡自由自在的日子,他給各種各樣的報紙和雜誌寫稿子。一開始一篇都沒有發表,大概是因為他寫的內容都是博爾赫斯、卡爾維諾那一套,盡管最後寫成了哭哭涕涕的愛情故事,可是人們依然表示看不懂,或者說隻有他自己才看得懂。後來羅周現實了,開始寫一些“紀實”的情感故事,雖號稱“紀實”,其實編得比瓊瑤還小資。但令他自己都意外的是居然被采用了,這才使他能養活自己。
現在,羅周和幾個朋友搞了一個劇團,他負責編劇兼導演,下個月,他們的第一部戲就要公演了,可是直到現在,劇本卻依然都沒有完成。可演出的事情已經定了下來,根據已經完成的那部分劇本,演員們已經開始了排練。白天他就在小劇場裏指揮排練,晚上窩在家裏寫本子,他擔心萬一到了公演那天本子還沒寫好會怎麽樣,大概投資劇團的朋友們會把他的手指給剁下來。羅周吹噓說他的手指能夠在一夜之內在鍵盤上打出一部《等待戈多》。聽了他的牛皮,朋友們居然真的投資組建起了這個劇團,還幫他聯係好了公演的場地和時間。一陣風吹來,他猛地打了一個冷戰,盯著電腦上殘缺不全的本子。
羅周繼續在鍵盤上敲打著——
第三幕——墳墓穀
背景是荒涼的沙漠與山穀,舞台上擺放著幾個動物與人類的頭骨模型。時間是夜晚,幕布上掛著一輪彎彎的月亮。音響裏放出呼嘯的大風聲。
(王子上)
王子(張望著四周,伸出雙手道):這是哪裏?(抬頭看天)夜色已經深了,新月已經升起,我隨著送葬的車隊,踏上了通往墳墓穀的道路。四周一片荒蕪,渺無人煙,大風吹起,漫天飛沙(用手掩住眼睛),(忽然一腳踩在一根骨頭上,驚恐中大叫)啊,這是,看啊,(驚慌失措)人和馬的白骨堆積在路邊,也許,古往今來,已經有無數的人死在了這條路上。(痛苦狀)不,不,蘭娜,蘭娜,他們把你帶到了何處,你如果聽見了我的呼喚,能否回答我?
接下來該怎麽寫?羅周又是一陣頭疼,也許該在舞台下麵做一個機關,然後放一陣煙幕,在一種恐怖的氣氛中讓蘭娜的靈魂出現。然後,蘭娜的靈魂用假聲向王子提出忠告,訴說自己遭人陷害成女巫,而香消玉隕的冤屈,並且告白自己對王子的愛戀,但是警告王子不要繼續前進,否則就會丟掉性命。總之要弄得神神鬼鬼的,這樣才能吸引觀眾的注意力,否則觀眾會在座位上睡著的。不過這樣一來,會不會有人說他抄襲了莎翁的《哈姆萊特》?也是王子,也是亡魂顯靈告知真相,隻不過是把國王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弱女子。羅周想到這兒,又陷入了困境,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他終於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有些酸痛的雙肩,然後站到窗前,看著窗外的夜色,黑暗中,看不清蘇州河的河水,隻能依稀地分辨出兩岸河堤上的成排的柳樹。又一陣河邊的風吹來,讓他舒服了一些,於是他決定下去走走。
5分鍾以後,羅周來到了河邊,這裏的綠樹和河堤讓他的心情放鬆了許多,他大口地吸著這裏的空氣,盡管明知道植物在晚上釋放出的是二氧化碳。他對這裏很是熟悉,他就是在這裏附近長大的,蘇州河在他的童年記憶裏,就是一條黑臭的像排水溝一樣的河道,盡管這河道上總是來來往往著各種各樣的駁船,運來一船船的西瓜與黃沙。但是,現在他卻感到很舒服,他仰起頭,今夜的星空裏幾乎什麽也沒有,黑得可怕,隻有四周的高層建築裏閃出星星點點的燈光。在搬到這裏來以後,這已經是他第7次在半夜裏跑下來散步了,這裏很安靜,事實上隻要在河邊轉上一圈,他總是能在安靜中窺到一些東西,得來一些莫名其妙的靈感,把劇本多多少少寫下去一點。
然而,這一次他所看到的東西卻成為了他的噩夢。首先是安靜被摩托車的聲音打破,羅周站在綠樹間,看著河堤下的小馬路上慢慢地開過來一輛摩托,黑暗中看不清那摩托的樣子,隻能看到摩托上的那個人似乎有些不太對勁。究竟是如何的不對勁,羅周也說不上來,隻是隱約感到有些奇怪,摩托越來越慢,最後漸漸地熄火了,但那個騎摩托的人卻在用雙腳往後蹬著地使摩托的輪子向前滾動前進著。看那樣子好像出了什麽問題,接著,那人把頭盔摘了下來,一把扔到了地上,堅硬的頭盔撞擊地麵的聲音非常尖厲,讓羅周吃了一驚。然後那人把頭後仰著,身體幾乎躺倒在座位上。
那人的出現攪活了羅周所追求的“靈感”,讓他又重新被煩躁不安的情緒所籠罩著,他自言自語了一句“晦氣”,然後就走出樹叢,穿過馬路。那輛摩托依然停在馬路上,當羅周過馬路的時候,正好走過了那輛摩托,他情不自禁地想要看一看那個人,於是向那人靠近了一些,他猜那家夥可能已經在座位上睡過去了。
可是羅周猜錯了,騎摩托的人突然把身體坐直了起來,直看著他的臉。他們的距離很近,在一盞昏暗的路燈下,羅周依稀看清了那人的臉。那家夥穿一身黑色的運動裝,頭發也是亂亂的,年齡看上去和羅周相仿,但是臉紅紅的,目光渾濁,從鼻孔中噴出許多難聞的酒氣,果然是喝醉了。羅周不想理他,讓他這樣在車子上睡一夜也不錯,總比他喝醉了酒開著摩托到處亂闖要好。可是,那個家夥一把抓著了羅周的手,這讓羅周猝不及防,瞬間他還以為是碰到了強盜,最起碼也是對方發酒瘋了。他想要掙脫,但沒想到那人的手很有力量,竟然無法掙脫,那雙手似乎是從事某種戶外工作的。羅周有些急,真想伸出另一隻手去揍他一拳,可是,那個人突然開口講話了:“救救我!”
聲音很低很渾濁,帶著一股刺鼻的酒氣,羅周沒聽清。
於是那人又說了一遍:“救救我!”
這回羅周終於聽清了,也許那隻是一個發了酒瘋的人胡言亂語而已,也可能他確實需要某種幫忙,也許是車壞了,或者是發了什麽急病。但是,那人說話的聲音卻讓羅周不寒而栗,那聲音似乎是從地獄裏出來的,帶著濃厚的氣聲。而且那人說話時的眼神也是近乎於絕望的,眼睛睜大著,羅周覺得那人的眼珠都快突出眼眶了。
救救我——此刻,羅周的耳邊似乎全都充斥著這三個字。
怎麽救他?羅周心裏很亂,自己的手還被對方緊緊抓著,手腕火辣辣地疼。情急之下,他拿出了手機,撥打了120急救電話,他想這家夥可能是因為飲酒過度而引發了心髒病。
忽然,那人放開了羅周的手,把手重新放到了摩托車把手上,那家夥開動了摩托,排氣管的響聲再次劃破了河邊寧靜的夜空。
“喂,你不能再開了。”羅周想提醒他。
可是那人沒有理睬,連頭盔都不要了,就這麽飛馳出去,加速度,再加速度,羅周看著摩托遠去,心想那家夥一定發瘋了。
蘇州河在前麵打了一個彎,迎麵是一排綠樹與河堤,所以小馬路上有一個彎道。羅周看到那輛飛馳而去的摩托車沿著河邊的馬路開著,在以超乎尋常的加速度衝刺了一百米之後,那輛摩托沒有打彎,而是繼續走直線。天哪,羅周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大聲嚷了起來:“當心!”
然而,那輛摩托還是以近百公裏的時速直接撞到了河堤上,騎手立刻被彈了起來,整個身體被掀到了天上,然後又緩緩地摔下來,摔在了馬路中心。很不幸,羅周看到那人的頭部先著了地。
摩托車橫在馬路上,車輪繼續在轉動,但是柏油地麵上卻塗滿了腦漿,那人的身體似乎還在神經性地**,羅周的胃裏一陣難受,趴在路邊不停地嘔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