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羅周看著窗外,窗外的秋風灌進屋裏,他的耳邊仿佛呼嘯著什麽聲音,就像他的劇本裏所寫的那樣。他的手指已經在鍵盤上停留許久了,半個小時,也可能是一個小時,都沒有在電腦屏幕上打出一個字來。

他靜靜地看著劇本的題目《魂斷樓蘭》,忽然有些後悔當初為什麽要寫樓蘭,僅僅是因為喜歡井上靖的小說就把第一部劇本全都交給那個遙遠的古城?也許自己有些欠考慮了。如果寫成一個都市網絡戀愛題材的劇本,可能好寫一些,從那些無聊的網絡文學裏抄那麽幾大段對話就成了,而且還可能吸引青年觀眾,甚至還能以“網絡話劇”的新概念炒作一番。可是現在已經晚了,也許自己注定就要被吞沒在樓蘭的黃沙裏了,那個結局,致命的結局始終無法從他的鍵盤底下誕生。羅周覺得寫作就像是女人生孩子,最後的階段就是分娩的階段,一個完整的作品將像一個嬰兒似的從作者的思索中誕生。運氣好的時候,就是順產;而運氣差的時候,就是難產。羅周心想,現在,他就在難產之中,毫無疑問,他就像一個難產的產婦一樣痛苦萬分,隻能祈求那神秘的靈感,避免胎死腹中的結局,可是,自從經曆了上次的事情之後,他再也不敢夜晚到蘇州河邊去散步尋找靈感了。

就差一個結局了,早上羅周把已經完成的部分打印了出來帶到了劇場裏給演員們看。演員們隻是淡淡地看過,甚至蕭瑟在還沒看的時候就說這出戲寫得比莎士比亞還棒。羅周的劇本是打破時間順序的,這樣的安排讓演員們都看不懂。在演員們看劇本的時候,他仔細地觀察了演員們的反應,唯一沒有讓他失望的是藍月。藍月幾乎是一字一句地讀完了劇本,她似乎若有所思,想對羅周說什麽,但終究沒有說出來。

正當羅周的思緒停留在白天的時候,電話鈴忽然響了,他拿起電話,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喂,是羅周嗎?”

“是我。”

“我是藍月,我現在能到你家裏來嗎?”

藍月的這句話讓羅周的心跳立刻加速了,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才好,隻是怔怔地說:“原來是藍月啊,可是現在已經太晚了,路上又不方便。”

“我現在就在你門外。”

藍月掛斷了電話。

她就在門外?一定是拿著手機打的,羅周立刻站了起來,走出去打開房門。果然是藍月,她正拿著手機站在門外,嘴角露出一絲微微的笑意。羅周注視著藍月嘴角的笑意,不知道用怎樣的語言來形容此刻藍月的樣子。雖然確實很迷人,但夜深人靜時一個美麗的女子站在門外總讓人感到一種難以言傳的曖昧。當然,他還是立刻就把藍月迎了進來。藍月幾乎悄無聲息地走進了他的家,來到了羅周的電腦麵前,輕輕地說:“羅導演,你的劇本怎麽還沒寫好?”

羅周苦笑了一下,說:“實在是傷腦筋啊。藍月,那麽晚了你怎麽會來?”

“我不能來嗎?”她回過頭來看著他。

“當然能來,我隻是說現在太晚了。”羅周有些尷尬。

“夜晚才剛剛開始呢。”

羅周低頭看看表,都已經10點半了。他忙說:“你要喝些什麽?”

“什麽都不要。”藍月冷冷地說,“其實,我是為了你的劇本而來的。”

“劇本?你對劇本有什麽意見?”羅周有些失望,他還以為藍月是為了搶女主角的位置而來的,就像蕭瑟總是纏著他一樣。

“實在對不起,還是直說吧,我覺得你的劇本寫得不行。”

羅周心裏一怔,心想居然被她看出來了,他隻能老老實實地說:“我承認。”

藍月微微一笑:“如果照你這麽寫下去,到公演的那一天,你都沒法把劇本寫完。”

羅周無奈地點了點頭,他覺得眼前這個年輕的女孩有過人的洞察力,不是普通的女子所能相比的,蕭瑟與她一比,立刻就黯然失色了。

藍月繼續說:“讓我和你一塊兒寫吧。”

“你說什麽?你和我一塊兒寫?”

“你不相信嗎?”藍月的目光直逼他的眼睛。

羅周攤開雙手說:“好吧,你現在可以把你的構思說給我聽。”

藍月點了點頭,她輕輕地說:“劇本的最大缺點就是內容太俗,雖然在結構上打破了時間順序,但這並無助於劇情,反而會讓觀眾失望,浪費了一個好材料。其實這部戲的題材和名字都相當好,魂斷樓蘭,具有唯美主義的名字,而樓蘭又是一個多麽神秘的地方啊,許多人都向往著那裏,如果能夠在劇中突出那種神秘感,一定可以吸引許多觀眾,甚至可以使我們劇團一炮走紅。”

“神秘感?”羅周點了點頭,他似乎從藍月的話裏悟到了什麽。

“對,世界本來就是很神秘的,即便是日常生活中,也包含著許多神秘的內容,樓蘭更是如此。我計劃把劇本改成這樣——

“一千多年前,樓蘭的國王在一次戰爭中與軍隊失散,他獨自一人逃進一塊古老的墓地,在墓地裏,他遇到了一個神秘的女子。那神秘的女子救了他,後來,還與國王私定了終生,但不久以後,國王離開了她,回到了樓蘭,繼續過他的帝王生活。

“一年以後,國王又回到古墓,尋找那個神秘女子,卻發現神秘女子已經死去了,隻留下一個女兒。國王帶著女兒回到了樓蘭,將其捧為掌上明珠,20年以後,樓蘭公主成為了整個西域最美麗的女子。於闐國的王子,西域最有名的勇士,來到了樓蘭,準備向樓蘭公主求婚,但是,由於北方遊牧民族柔然汗國大軍壓境,樓蘭國王被迫許諾把公主許配給了柔然的可汗。

“就在那一晚,公主應於闐國的王子的秘密邀請與王子相會,但是卻被國王派來的武士抓回了宮中。這時候,於闐王子來到約會地點,卻發現了另一個民間女子,他誤以為這就是樓蘭公主,並向她表達了愛意。由於劇情規定樓蘭女子都是蒙著麵紗的,所以一開始王子並沒有看清她的臉。其實,那個民間女子才是真正的女主角,她的名字叫蘭娜,是一個旅館裏的女奴仆。

“王子每晚都來老地方與她相會,而蘭娜每次也都按約而來,盡管王子始終沒有見到她的臉。而王子一直停留在樓蘭城裏,他住宿的旅館正是蘭娜做女奴仆的地方,在為王子倒水的偶然機會,她的麵紗掉了,讓王子看清了她的臉,王子驚訝於她的美貌與不凡,並逐漸地被她所吸引。此後,王子白天與蘭娜對話,晚上去見他想象中的‘公主’,其實與他相會的都是同一個人,王子卻不清楚這一點,所以陷入了左右為難之中。

“後來,柔然汗國撕毀了與樓蘭的條約,沒等迎娶公主,就向樓蘭大舉進攻。於是,於闐王子臨危受命,率樓蘭軍出征,打敗了柔然的大軍。樓蘭國王為了報答於闐王子,於是終於把公主許配給了王子。在新婚之夜,王子摘下了她的麵紗,向公主訴說他們相會的經曆,公主卻說與他相會的不是自己。這令王子萬分驚訝,他當夜就離開了公主,讓她獨守空房。王子回到了旅店,找到了蘭娜,弄清了真相,並表達了愛意,但蘭娜卻不願意與他遠走高飛。

“此刻,公主充滿了憤怒和嫉妒,她覺得自己受到了愚弄,決心報複,而此時於闐王子已經受到了全體樓蘭人的擁護,公主隻能求諸樓蘭的神靈。她派人抓來了蘭娜,並謊稱蘭娜已經死去,葬於墳墓穀,王子趕到了墳墓穀,並且殉情自殺。但是,王子的死卻更加深了公主對蘭娜的仇恨,她進行了一場大規模的祭神儀式,要蘭娜在神靈的麵前起誓不再愛王子,但是蘭娜表示永遠愛著王子。

“最後,公主把王子的頭顱交給了蘭娜,蘭娜抱著王子的頭顱痛哭,在神靈的麵前自殺殉情。在自殺前,她念出了樓蘭掌管死亡的神靈的名字,對樓蘭進行了永恒的詛咒,詛咒樓蘭王國從世界上消失,變成一個荒原中的死城。

“幾年以後,進入羅布泊的河流斷流了,水資源越來越小,人們開始感受到了蘭娜臨死前的那個詛咒。最後,羅布泊的水源完全斷絕,樓蘭因為缺水而被人們放棄,樓蘭人背井離鄉地離開了樓蘭。此刻,樓蘭公主也離開了王宮,來到蘭娜的墳墓前懺悔,在那裏,她做了一個夢,在夢裏,她的親生母親告訴她,公主有一個與她長得不太相像的孿生妹妹,在出生的時候,就被一個路過此地的旅館老板帶走了,後來,這個孿生妹妹長大了,名叫蘭娜。到現在公主才明白了一切,是她害死了自己的親妹妹,公主終於在痛苦中死去了,而樓蘭成為一座死亡的城市,一直到今天。”

羅周慢慢地聽著藍月所說的,直到最後的結尾,幾乎沉浸在她的語言中,他不知道該如何來說才好。也許是一種羞愧的心情,自己寫了那麽長時間,始終不得其門而入,而藍月僅僅用了不長的時間,就把整個故事全都敘述完整了,而且他不得不承認,這個故事確實能打動人心,因為至少已經打動了他自己的心。他剛要開口,卻不知道怎麽表達,隻是呆呆地看著藍月的那雙眼睛。

“你怎麽了?”藍月癡癡地一笑。

羅周知道自己有些失態:“沒,沒什麽,你說得真好。剛才說了那麽多話,嘴巴一定幹了吧。”他立刻站起身來,從冰箱裏拿出一瓶飲料,倒給了藍月。

藍月喝了幾口,然後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羅周看在眼裏,覺得她舔自己嘴唇的樣子很富有**力。但他來不及多想,忙著問她:“藍月,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受到了什麽啟發?”

“神秘感,神秘感很重要嘛,樓蘭是如何消亡的?就是這麽消亡的,我就喜歡這樣的故事,這是一種永恒的神秘,永遠使人們神往。”

“你說樓蘭是因為詛咒而消亡的?果然有想象力。”羅周點點頭。

“我相信詛咒。”藍月冷冷地說。

羅周對“詛咒”兩個字有些敏感,實在不願意多提,他轉換了話題:“那麽,為什麽公主與蘭娜一定要是一對姐妹呢?”

“因為人有兩麵性,每一麵都截然不同,甚至互相之間激烈衝突。我覺得其實雙胞胎可以看作是同一個人,隻是分成一個人不同的方麵。在這個故事裏,是一個人的兩麵同時愛上了一個男人,因為嫉妒心,自我的一麵逼死了自我的另一麵。”

“聽起來像是博爾赫斯小說裏鏡子的象征。”羅周自言自語著。

藍月又喝了一口,說:“謝謝你的飲料。”然後她站了起來。

已經11點半了,羅周有些擔心地說:“太晚了,你這就回去?”

“你是想把我留下來吧?”藍月直截了當地說。

羅周更加尷尬,說不出話來。

“算了吧。再見。”她向門口走去。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羅周送到門口問了一句。

藍月搖了搖頭說:“你送我回家,誰來送你回家呢?”

羅周一愣,藍月卻毫無顧忌地笑了起來,笑聲在空曠的樓道裏不停地回旋著。

“藍月,我會按照你所說的改劇本的,你也可以隨時隨地來這裏與我一塊兒寫劇本,離演出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我們得加油了。”

藍月又繼續笑了笑,輕輕地說:“你這個人真有趣。”然後扭過頭就走,很快,就進入了電梯裏,隨著電梯門的合攏,羅周隻看到一個淡淡的笑意從她的嘴角掠過。

羅周看著電梯門上頭的樓層標識一層層往下降,直到最底樓才停住。接著他回到房內,趴在窗戶上,向下眺望,夜霧中的蘇州河,一片迷離,什麽也看不清。

然後他回到了電腦麵前,十指飛快地打起了鍵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