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禁閉室裏一片黑暗,雙方好一會兒沒說話。

“我不是故意的。”過了一會兒,桌子對麵傳來低語。

“沒事。這麽黑著也不錯。”曹敬把履曆文件放回桌上,“黑暗裏談話能讓我們雙方都更舒服點。”

雷小越的履曆——用履曆這個詞可能誇張了一點,一個僅僅十二歲的孩子沒有什麽“履曆”可言。被稱為履曆的東西實際上是一份在事件發生後立刻展開的調查檔案,被調查詢問的人員包括春暉初中的二班班主任,其各課程授課老師,以及同班同學。

曹敬來之前就已經針對這份檔案做好了腹案,事實上,這份調查履曆就是這兩天他本人騎著電瓶車奔波的結果。外勤是個辛苦活兒,曹敬幹脆直接一條龍包辦手尾。雷小越算是已經被他“承包”了。

老馬經常表揚曹敬這種勤勞肯幹的光榮精神品質,不過僅限於口頭表揚。曹敬一直希望他能夠多批點津貼或者通勤補貼,或者評先進工作個人的時候能夠高抬貴手。不過評先進的時候還是論資曆居多,曹敬進辦公室工作剛一年半,再優秀也還輪不到他。

外勤工作的危險性主要在於其不確定性。每一個初步覺醒的進化者都是不穩定的,會出現各種沒有人能夠預料到的意外情況。曹敬在辦公室裏有一個同期進來的應屆畢業生馬莉,大家都叫她小馬。小馬跟老馬一個姓,而且嘴甜人又乖巧,大家都喜歡她,結果有一次馬莉去做外勤的時候出事兒了,雖然沒有傷筋動骨,但著實把她嚇了一跳。

在那之後,小馬就打死也不肯出外勤,寧願坐在辦公室裏做文案工作。曹敬一方麵膽子大,一方麵做事又心細周到,再加上有著非常強烈的賺錢的願望,所以遇到外勤事件,基本上都是去當排頭兵。

“不確定性”所導致的,就是沒有一個萬能的應對方案。每一個覺醒的進化者都需要細心揣摩,琢磨他們的心理活動,並且一對一地進行長時間的跟蹤觀察,以確保其穩定性,保護進化者本身,和進化者身邊的人。

今天是曹敬第一次和雷小越交流。

“我見過不少進化者。”曹敬在黑暗中說,“通常來說,我們在覺醒後會有兩種心態。第一種是高興。第二種是害怕。”

“嗯。”

“高興是因為我們能夠得到一種與眾不同的能力。哪怕它沒什麽用,或者反而對我們本身造成困擾或傷害,但它依然是一種我們與眾不同,獨一無二的證明。”曹敬說,“而害怕,是因為我們不知道它將對我們的人生帶來怎樣的影響,它帶來一種變數,而這個變數是好是壞,我們不知道。未知,這個是我們都害怕的東西。”

“我覺得挺刺激的。”雷小越說。

曹敬在黑暗中笑了一聲,說:“你和我的老爸很像。他老是說,人要把命運的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裏。這才是男子漢的選擇。當初我也被他鼓勵,去努力掌握自己的覺醒,以此來掌握自己的人生。隻是……有的事情確實沒辦法因為你的主觀意誌而轉移……”

“有點扯遠了,我說這個,是因為我在想,你是因為什麽而引發了這次事故。”曹敬把雙手合握在一起,“你能給我講一講麽。”

桌子對麵的人似乎在猶豫,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隻是想反擊一下而已。他們老是一起欺負我,我隻是產生了一種反擊的想法,很強烈。然後就……失控了。”

學校裏的鬥毆事件。曹敬之前就知道這件事,他已經取得了老師、學生的證詞,但現在想從當事人口中聽到本人的說法。

“那是因為什麽而打起來的呢?”

“因為……我不記得了。下課的時候,七個人一起打我,我隻能躺在地上,用雙手護住腹部和肋骨,用腳去蹬……”

曹敬沉默了一會兒。

他感同身受地回憶起自己小時候的打架經驗,這種跟狗爬一樣的狼狽打架,他以前也經曆過。他還記得自己在野蠻的群架中學會的東西,用雙臂護住自己的側腹,因為這是打起來最痛的地方,隻要一擊就能讓人痛叫出聲,並喪失回擊的能力。所以必須護住側腹,然後瞄準對方的小腹,或者麵部,出拳……出腳。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們老是打我。可能是我看上去不會反抗吧。”雷小越低聲說,“我真的不想反擊的,我以前都會打回去的,但是自從我知道,我有點超能力後,我就不敢反擊了。我真的怕會出事……結果他們又來打我。午休時間把我約出去,公平決鬥,然後課間十分鍾繼續打……”

曹敬從學生那邊得到的說法和這個不太一樣,據當事人的說法,隻是“普通的玩玩鬧鬧”,班主任和任課老師的說法也都差不多。雷小越的評價是“成績不算好,一般。不太惹事,但有的時候也有點皮”。而在雷小越的角度上來說,他在班上受到了長時間的輕度霸淩,而且沒能得到有效的心理援助,導致了事件的發生。

在這個辦公室裏工作了一年多,曹敬接觸的學生也不少了。從一個局外人的角度上來說,他不得不注意到教育係統中存在的一些問題。教師隊伍中,具備細膩觀察能力和責任心的永遠是少數,而對於教師成果的評判更多取決於應試教育的成績。

據說明年要在市裏試點小班化教育,現在一個班五十多號人,教師精力有限,確實沒有辦法關注到每一個個體。很多教師光是批改作業和布置作業、出試題就已經有些精力不支,而當班主任更加是一個體力活。哪怕是曹敬這樣經受過師範學校訓練的人,如果讓他去管一整個班的五十幾個學生,大概也是力不從心。

而且雷小越的父母都是工人階層,工作辛苦,經常加班,教育方式偏向簡單粗暴,更加沒有能力去關注他的心理健康問題。這是一個無解的問題,曹敬能看出問題所在,但是他也沒有解決的辦法。

略微諷刺一點地看這個問題,如果不是雷小越覺醒,並且引發了事故,他可能永遠都不會有曹敬這樣的職業人士來一對一輔導。而在兩人坐在這裏的時候,世界上還有成千上萬的孩子在學校裏遭受不公的待遇,而他們,不會引起任何人的關注。

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雷小越還算挺走運的。

在他做背景調查的時候,雷小越的班主任直到事情發生了,才知道他們在打架。那位戴著眼鏡的中年女教師看上去神情憔悴,而教室裏依然喧鬧不堪。哪怕之前發生了一次異能事故,少年們也依然天不怕地不怕地互相嬉笑追打,看上去毫無陰霾。

“他們為什麽欺負你呢。”

“他們不敢欺負成績好的。也不敢欺負會打架的,身高體壯的。所以他們就挑成績又差,也不會跟他們一起混的人。”雷小越在黑暗中不快地解釋,“欺負成績好的,他們會告老師。而成績差的,哪怕告了老師也沒多大用。找我們要‘活動資金’。約出去‘單挑’。‘單挑就是你一個單挑我們全部,要群毆就是我們群毆你一個’。”

雷小越活靈活現地模仿其他孩子的語氣,曹敬笑了兩聲,空氣裏的氣氛稍微變得輕鬆了一點。

“我不知道是因為被他們打多了,還是怎麽的。後來連普通同學也不把我放在眼裏,老是拿我開玩笑。在教室裏打的時候還會故意站在邊上踹一腳,或者把人絆倒,然後踢幾腳。也不重,但是會痛。”

這是一個自閉症流行的時代,而每個人在長時間的自我封閉後都有傾訴和坦白的欲望,這是曹敬的一個心得。很多時候他隻是坐在那裏,聽他們講自己的故事。隻要適當引導一下,這些故事就會自己流出來。

“你家裏關係還好嗎?”曹敬準備了幾個問題,這是第一個。

“一般吧。就那樣。我媽老是唉聲歎氣,我爹喜歡喝酒,喝完了酒就喜歡打人。真不想回家。”雷小越說。

“你爸媽知道你覺醒了的事麽?”

“不知道,可能今天早上,你們去我家敲門的時候才知道這件事。”雷小越歎了口氣,“媽的,出事後我爹想把我打一頓,他還以為我在學校裏打架出事了,我就把門反鎖起來,晚飯都不敢出去吃。等他睡了才敢出去找東西吃。”

跟曹敬之前推測的一樣,雷小越缺乏健康的家庭成員互動。由於各種現實原因,現代社會中的家庭關係,大多都不太正常。很多父母沒有經受過教育訓練,小孩跟放養的一樣。古代封建思想的遺患之一,就是父母簡陋的教育能力,和日益複雜的現代社會所需求的,青少年教育水平,這兩者之間存在巨大的矛盾。

曹敬有的時候覺得,獨生子女政策可能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現代社會中從家庭到學校人際關係的缺失,如果從童年時期就開始,那會造成新一代青年的心理異化,出現各種社會性的問題和日新月異的心理潮流。對於他來說,工作也會愈發困難了。

“雷小越同學。我今天上午去你家家訪過。你知道你父母對你的評價嗎?”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為什麽?”

“無非是我不聽話,學習成績差,將來沒前途之類的。”

曹敬有的時候驚訝於孩子和父母之間的憎恨是如此之濃烈,有的孩子憎恨他們的父母。曹敬最頭疼遇到頑固的憎恨者,他們被扭曲的環境塑造成扭曲的心智。罕見的幾個案例裏,他們用自己的能力去報複,以懲處那些傷害他們的父母。

經過事實的驗證,曹敬早已不相信“父母都是愛孩子的”理論,但是他不認為父母會無理由地去刻意傷害自己的孩子。少數家長會通過對孩子的虐待(包括了心理上的虐待)來確保自己對孩子的控製力。但是他覺得現代社會中的親子關係中,最病入膏肓的問題其實是冷漠。

父母不具備對孩子的同情心,也不在意孩子們的想法,隻是把他們當做自己擁有的一件物品去塑造。這種冷漠與傲慢,是各種惡性事故發生的最大誘因。如果連父母都不支持孩子,那他們還有哪裏可以容身呢?

“你有很好的父母,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樣幸運。”曹敬歎了口氣,“他們很關心你的安危,並且一再向我保證,你是個好孩子,絕不會去害人。”

“……”

“你看,你對你爸媽的判斷出了一點差錯。”曹敬說,“至少在我看來,他們對你是真心實意地好。可能方法上比較粗暴,但是畢竟沒有想要害你。”

“他們不尊重我,我就不想跟他們說話。”

“你有能夠說話的人麽?學校裏。”

“有那麽兩個。”

曹敬笑道:“還不錯,有朋友說話就好。隻是你也可以多跟父母說說話。他們不是不尊重你,而是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麽。你和他們好好溝通溝通,他們會理解你的。喔,還有,你這次算是意外事故,所以各類損失都會有公家報銷,所以不會讓你家裏賠錢。如果你在擔心這個,沒必要的。”

“唔。”

“過兩天是你的生日。”曹敬開始迂回地進入正題,“不過這次你的生日可能沒辦法在家裏過了。”

“少訓所?”雷小越敏銳地抓住了問題的重心,“我能不去嗎?”

“真聰明,可以是可以,但是手續特別麻煩,而且說實話我覺得去少訓所住幾周不算壞事。”

曹敬的主要工作目的,就是讓對象能夠主動前往少訓所。覺醒者從理論上來說,走一堆程序後是可以不去少訓所的,但那在實際操作中隻有理論上的可能。辦公室的一大任務,就是確保所有覺醒者百分之百接受少訓所的培訓。

“能不能等過完生日再去?”

“少訓所也能過生日,而且裏麵還會準備專門的生日蛋糕。”曹敬大笑。

“你在裏麵過過生日?”雷小越好奇地問。

“沒,看別人過的。”曹敬回想了一下,“過生日的是我那時候的室友。我這輩子還沒過過生日。”

“怎麽可能,怎麽會有人不過生日?”

曹敬在黑暗中笑了一聲,“真的。我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幾月幾號。”

“怎麽會?”

“74年大洪水,洪水過去了後,我當時剛生出來,被救災的軍隊發現後送到衛生院,後來又被送去福利院。有的堤垮了,上麵的大人死了,就剩下家裏的小孩。我是在福利院裏長大的,不知道自己爹媽是誰,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出生的。身份證上寫的是1月1號,福利院裏所有不知道生日的人,生日都寫的是1月1號。過元旦的時候順便一起慶祝了。”

74年那場席卷數省的洪水裏,死了不少人,受災人數以十萬計。災後重建做得很艱難,有些洪水中出現的孤兒被統一交托給國家福利院收養。那時候領養的法規還不完善,所以大多數人基本上就是國家負責養大。

“你們現在暑假義務勞動是去敬老院?”曹敬問。

“是。社區裏的敬老院。”

“敬老院比起福利院要好一點。福利院裏太嚇人了,我那一批算是天災搞出來的孤兒,看著還正常。很多被丟掉的小孩都是先天畸形,奇形怪狀的,外人看著都害怕。我們那會兒分了好幾個班,我們抗洪班,還有成長班,以及歸化班。成長班的就是殘疾和畸形小孩為主,他們班的班長長得黑,又是兔唇,我們都叫他黑兔子,他弟弟也一樣,叫小兔子。”

曹敬說起了福利院裏的趣事,他不是喜歡說這些的人,從福利院裏出去之後,幾乎沒有人會主動說自己是福利院裏出來的。說出來後,會被當成某種異類,被施以同情或厭惡的目光。曹敬並不喜歡這種情況。

“福利院裏有那麽多人,又沒人管著,豈不是很爽?”

“這你就錯了。雖然認識的人多,但是還是有人管的,而且管得很嚴。”曹敬在黑暗中擺了擺手,也不知道對麵的雷小越能不能看到,“我們那時候也打架,不過跟你們這會兒打架不一樣,可以算得上是……幫派鬥爭了。特別是我們抗洪班和歸化班,差點打出人命來。”

“歸化班是什麽?”

這是個比較複雜的問題,曹敬沉吟了一會兒才回答:“歸化班的,都是日本島來的歸化民孤兒,算是個曆史遺留問題。因為語言問題,遷到國內的歸化民基本上都喜歡住在一起,就是所謂的歸化村,歸化街。然後74年,滄江跟渝水交界的西南那塊,有個很大的歸化村被淹了,抗洪時候死掉的大人特別多,所以後來有二三十個歸化民孤兒被送到這裏來,專門分了一個班。”

雷小越似乎被這個話題吸引了。

“那時候,你們打架很凶麽?為什麽打起來的?”

“這就是個有點長的故事了。”曹敬在黑暗中笑道,“不過我覺得這個故事可能對你來說還有點啟示意義。你想聽麽?想聽的話我就去外麵泡杯茶,然後我可以講給你聽。這個故事裏,不止一個人有超能力。”

曹敬去外麵泡了杯茶,他在派出所的茶水間裏站了一會兒,回憶了不少時間的往事。

那些許久不曾回想的記憶,這會兒似乎逐漸變得鮮明了起來。他涮茶葉的幾分鍾功夫裏,回憶起的細節越來越多,滄江市兒童福利院的那些生活洶湧地撲麵而來,幾乎讓他忘記了自己正在做的工作。

“是這樣的。那時候歸化班的班長叫津島鬱江,是個女生。”他準備以這樣的話作為開頭,“可能小時候女生發育比較早,所以那會兒,我印象裏,女生都比較早熟。不過話又說回來,孤兒院裏的小孩兒都挺早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