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章
車突然停下,發動機熄火了。
黑暗中,少校在自己的大衣裏陡然驚醒,他看看防水手表,熒光數字顯示現在是淩晨四點。他悄無聲息地拔出手槍,敲了敲隔板。
“沒事。”
過了大概一分鍾,駕駛員才悄聲道:“前麵的路被水衝沒了,卡車開不過去。”
少校猶豫了一下,拉開後車廂的門。
豪雨滂沱。
特製裝甲車廂裏聽不見外麵的一點聲音,隻能感覺到雨點拍打在頂板上的輕微震動。當門一打開,喧囂的雨夜便闖進了車廂,濃厚的水汽將他環抱起來。少校眯起眼睛,兩名穿著明橙色雨衣的士官已經立在雨中,注視著少校和他身後的黑暗。
“還有多長的路?”少校問。
“車子開過去還有十多分鍾。”其中一名士官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回答道,“人用腳趟過去要一個多小時哩。”
“能不能……”另一名士官看了看車廂。
少校沉吟了一下,搖頭道:“把他扛過去。”
“是!”
士官們轉身前去傳令,少校注視著前方熄火的運兵卡車,他知道一前一後一共有四輛卡車,除了這輛車之外,每輛卡車上有五十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每一個士兵都通過了重重審查和考驗,是他親手帶出來的好兵。而現在,就是將這支精銳力量,用在祖國最需要他們的地方。
“全體都有!下車!列隊!”他聽見尖厲的吼叫聲從雨幕中傳來,然後轉過頭去。在黑暗中沉浸了許久的眼睛讓他能在微光下視物,他發現那人已經醒了。
“你可以再睡一會兒。”少校柔聲道,“等到了我叫你。”
無聲的搖頭。
黑暗中,一對晶瑩的眼睛像是寶石一樣耀耀發光,反射著後車頭燈的黃輝。
“接下來會有些顛簸。”少校接過一名士官遞過來的防水毯,披在那人身上。幾個士兵跳進車廂,將那人從**仔細抬起來。
“把他的頭也蓋上。”少校吩咐道。
輕盈的身體被運了出去,然後兩個兵把呼吸器和儲氧鋼瓶也扛了出去。
“全體都有!”少校跳下車,雨點打得他粗糙的皮膚都有些疼,“檢查裝備,跑步——前進!”
已經沒有路了,隻剩下被水流覆蓋的泥濘澤地。齊膝的水深讓每一個人都步履維艱。靴子像是被泥水吸住一樣,踏下去,然後得費好大勁兒才能拔出來。在這樣的路況下步行前進,誰也不知道會踩上什麽,或一頭沒進泥水裏的深坑。
“三十分鍾一換!”
少校擦掉自己臉上的雨水,焦躁地注視著流淌泥漿的山坡,祈禱不會有人落進身邊的深穀。或者說,不是他身邊的這個人。
軍用毯下麵,一隻蒼白的小手掀開了毯子的一角,讓裏麵的人露出頭來。這僅僅是一個少年,不,或許隻能用幼童來稱呼,看不出是男是女,頭發一絲不剩,圓禿禿的,連眉毛也特別稀疏,簡直像是從獵奇怪獸電影裏跑出來的畸形小怪物。
他讓雨點打在自己的臉上,在如注雨幕中睜開眼,咧嘴笑了。
行軍路上,路邊不時能看見被水流衝斷的樹木,棄置在原地的趴窩卡車。隨著這支沉默的部隊越靠近目的地,周圍的軍人也越來越多。車開不進去了,隻能用人力往上送沙袋、石袋和木樁。魚群一樣的人列不斷巡回,像是古代的祭祀儀式。
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時候,目的地到了。
少校站在滄江大壩上,腳下有一種空虛感。他知道這隻是一種心理上的錯覺。腳下千萬噸重的水泥大壩不動如山,在洪水的衝擊下已經堅持了半個月。
“昨天早上,垮了一截。”一個疲憊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少校認出了對方的軍銜,敬了個禮。
兩人都沒說話,看著堤下翻滾的江水。
“當地有的老鄉說是地下走蛟了。”軍區政委輕聲說,“我們征用了兩艘水泥船,開到決口的地方,然後用焊槍,把船底切開。讓它們沉下去。”
“堵上了。”
“用了十一個小時。”軍區政委說,“堵口的時候被衝走了十五個人。下遊的衝鋒舟部隊在救人。”
“希望我們來得及時。”少校抿緊嘴唇。
“再等等。”政委看了一眼被士兵們抗在肩膀上的軍用毯,“我們騰出一頂帳篷。真正的洪峰還沒到,他還能休息幾個小時。”
“我的人也能參與搶險任務。”少校挺起胸膛,“我們將與大堤共生死。”
“不行。”政委說,“如果真的決堤了,我們與大堤共生死,你們保著他出去。有一架直升機在那邊橋頭待命。哪怕我們全死了,他也得活著出去。”
中午一點,前線總指揮部來電話了。
“第五次洪峰還有三個小時抵達滄江大壩。”政委放下話筒說,“上遊測量流量為六萬五千立方米每秒,為目前為止的最強波次。”
有人從帳篷裏攙出那個少年,他神態安詳地盤膝坐在潮濕的沙袋上。少校想給他戴上呼吸器,被他拒絕了。
“這樣就很舒服了。”少年說出了第一句話,聲調有些怪怪的。
少校蹲下,握著少年的手,輕聲說出了他為眾人所知的名字:“龍王……”
“嗯。”
“這裏就交給你了。”
“我知道。”龍王露出笑容,“大爸跟我說過了,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要在這裏努力,才對得起叔叔阿姨們這麽久的照顧。”
他穿著白色的布袍子,像是一口鍾似的套在幼小的身軀上。少校曾經見過他摔下三階樓梯,斷了骨頭。
龍王的身體脆弱得不可思議,就像是上天的某種平衡,抑或是天生的不幸,凡人無法觸及的偉力與纖薄脆弱的身體融為一體,這極端的不平衡令他在這幾年裏夙夜不安,總是擔心有一天,這枚人類的珍寶將落地粉碎。
而現在,滄江下遊上千萬人的生命,都壓在了這個小人兒的肩膀上。
下午四點二十分,洪峰如約而至。
被稱為龍王的孩子已經在大壩上坐了三個小時,這三個小時裏,他吸了五次氧。有人遠遠地認出了他,於是消息野火般傳遍了上下。有正在遷移的災民在岸邊向他磕頭,也有人向他哭喊叫罵,被士兵拖走了。龍王一直坐在沙袋上,興趣盎然地觀察周圍的人們,大聲把每一個他覺得有趣的人描述給少校:扛著澡盆的中年男人,抱著鴨子的頭巾老漢,甚至還有在大雨裏穿著白色連衣裙,一直在遠處盯著他看的女孩。
他的反常活躍反而讓少校愈加不安。
“來了。”政委伸出手,撚了撚空氣,像是能分辨出什麽,“水要來了。”
少校覺得軍區政委已太久沒睡覺了,他把手放在龍王的肩膀上,用堅定的動作給他鼓勵與信心。二人看向遠處席卷而來的黑潮。那不僅僅是渾濁的江水,他想,裏麵還有無量計的石頭、泥沙、樹枝、房屋、船與人的碎片……
如果連被眾人敬畏地稱為“龍王”的人都製不住洪水,怎麽辦?他腦中浮現出這個問題。
當洪峰逼近的時候,所有人都無法呼吸,胃部抽緊。那是一頭無可抵禦的巨大體量的怪物,純粹而驚人的**與固體推動的龐然流量,像是一座山向你勢不可擋地壓過來。腳下的大堤像是一個紙殼的玩具,甚至不能指望這人類的造物能夠多堅持五分鍾。
“龍王。”他說話的聲音中帶了一絲驚悸。
“嗯。”孩子大聲應道,伸開自己的雙臂,“我現在感覺真好!”
在後方聽報告永遠也無法體驗真正麵對洪水的感覺,在來到戰場之前,上校印象中的洪水僅僅是沿著河道前進的一波巨浪,但現在他知道了,洪水是一種巨大的感染蔓延,是土地肌體的潰爛。目力所及之處,上遊的大片田地,鄉鎮……都被黃濁的水流所淹沒。它是漫溢在山原中的不定形生物,而人們所能夠做的,僅僅是小心翼翼地控製與疏導它的動作。
而現在,這頭巨獸正在向滄江大壩不急不緩地撲來,他們指望一個孩子給它套上籠頭。
“感覺很好嗎?”少校佇立在雨中問道,“身體能撐住嗎?”
“嗯。”龍王大聲說,“我終於能派上用場了!”
在巨浪撲到大壩上,所有人都抓住身邊固定物,準備迎接地震衝擊的時候,龍王抬起了他的手掌。
於是,洪潮崩潰了。
哪怕是親眼見證的當事人,少校也很難形容那一刻到底發生了什麽。隻是巨大的,渾濁的,流動的黃色洪濤,一下子變得低微,弱小了。衝擊到堤壩上層,足以將卡車掀翻的巨浪,現在隻是輕輕拍打著眾人的靴子。
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甜美,潤濕的空氣。空氣中濃重的水汽加重了雨點,但雲層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翻湧。少校抬起頭的時候,雲的陰影與紋路交錯晃動出細長柔韌的身影,他知道這隻是光線造成的錯覺,但眼前所發生的奇跡——
大地的潰爛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退,龍王神態凝重地坐在原地,隻是伸出自己的手掌,他指向正在掙紮的江水,仿佛在責問馳騁大地,**山原的原始神靈。在少校和政委的世界裏,他們看見大壩下還在瘋狂衝擊的洪水,巨獸在撕咬水泥的根基,水流的質量正在與虛空中強韌的意誌力相抗衡,除了水之外的東西,那些石頭,鋼鐵,砂礫……隨著水流的消逝,這些事物逐漸停滯、沉默下來。
**卷動的動量正在迅速消散,這違背物理學常識的跡象讓少校脊背發麻,他不禁思索這些消失的能量到底去了哪裏。他所受的唯物主義智識訓練讓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答案:一切反作用力都在由龍王來承擔。哪怕龍王能夠以最精巧的方式抽去洪水存在的根基,這巨大的偉業對他的身體來說也是一種難以承受的負擔。
但他什麽也做不了,少校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龍王。他是萬中無一的戰略性珍貴人才,這代表他的價值更勝過千軍萬馬,能夠左右一場戰爭局勢的個體,具備無可替代價值的經過極度罕見進化的超人類。但對他來說,龍王隻是一個由他照顧的孩子。
少校轉過臉去,龍王的臉上出現了紫色的血管,蛛絲般的毛細血管裏滲出血來,表情端莊。
政委的臉色突然變了,他指向前方的山坡,咬牙道:“山體滑坡了!你快帶他走!”
少校陡然一驚,連綿的丘陵正在上流江水的衝擊下逐漸崩潰,山體正在下陷,連日暴雨令山坡上的土壤鬆動,當樹林也開始滑坡的時候,纏繞糾結的樹根帶下的是數倍於地麵林地的泥土砂石,半片山丘正在滑落,轟然間撞入江水,千萬噸的高密度物體帶著難以計算的勢能,向著數公裏外的大壩闖來。
“直升機!”
政委臉色鐵青,他緩緩向少校敬了個禮,到了這裏,不用再多說什麽了。
“不用。”龍王吃力地笑道,“我真的能撐得住。”
“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了,我必須帶你走!”
“不行。薑叔叔,你沒辦法強迫我的。”龍王流下了鼻血,用孩子賭氣的口吻道,“我這次真的真的真的能搞定。你就多相信我一次吧。”
薑叔叔——薑德少校拔出手槍,卻不知該指向誰,他嘶聲道:“這是命令!你的命比我們所有人都重要!聽話!”
一股無形的斥力將少校和政委推開,在龍王的身周出現了肉眼可見的半透明水層。從空氣中抽離出來的水流形成了牢不可破的護盾,這裏是龍王的主場,當水流出現的時候,踉蹌地站起來的薑德少校意識到,他已經不可能阻止下定決心的龍王了。他知道這個孩子的天賦與意誌力,知道他能造成怎樣巨大的奇跡。
龍王在水層中站起身來,向前緩緩行走。隔著流動的帷幕,少校看見血流正在布滿龍王的麵頰,他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血。
山崩的衝擊——足以將大壩的骨架震散的衝擊,連大地都為之顫動。在這天傾般的破壞力麵前,少校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人類的渺小,任何武器和軍隊,任何人類能夠組織起來的力量,都無法正麵抵禦來自於天地的懲戒。
但,這裏有人可以。代表了人類個體進化新高峰的超人類。
龍王一步步走向洪濤,而代表千萬年滄桑天地的原始力量則開始一步步退卻。人類的個體在這一短暫的片刻戰勝了山河的力量,在龍王的意誌麵前,水的本質正在崩潰,重組,自然的法則臣服於新的主人麵前,謙卑地退卻了。湍流開始旋轉、退縮,岩石與樹木躺倒在**的河**,水則成為了其駕馭者控製下的玩具,向大地的深處流去。
河床中,巨大的裂縫打開了。岩層被水神的巨力撕開,其地下暗流的甬道暴露在天光之下,讓地麵上的洪流找到了新的出口。少校頭暈目眩,大腦發麻地看著長達數公裏的廣闊地形被少年純粹的意誌力所重塑,這已經超出了他對特異能力的理解,這也已超出了之前他曾經見證的記錄,這代表新人類身上所具備的,遠比預期更為廣闊而深遠的可能性。
當他重新將目光轉回龍王的時候,水幕已經變成了淺紅色,那是血的顏色。被血球包裹住的龍王如同年少的神祇般莊嚴地盤腿坐在地上,雙目低垂,似乎睡著了。洪水中的神靈還在遠方咆哮,但被導入地下支流的它已經無力再對大壩造成實質性的破壞。
“醫護兵!”
少校高聲咆哮。
在第一個進化者出現,並深遠地改變了世界局勢的走向後六十年,具備奇異人體功能的人物已經在世界各地普遍出現,誕生在社會的各個階層。然而真正具備無可比擬價值的進化者,依然鳳毛麟角,百萬中無一。他們被稱為“戰略級進化者”,被當做國之重器對待,關於他們的情報是地球上每一個國家的最高機密。
一九七四年,泛亞太共和國戰略級進化者“龍王”從名單上被劃去了。
滄江大壩抗洪紀念碑上,有一個坐著輪椅,麵目模糊的兒童身形,他獨立於士兵群的雕塑之外,一個人坐在最前方,神情嚴肅,目光炯炯地望著遠處的滔滔江水。
一九七六年,內務部少校薑德被調往滄江市。
於是故事從這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