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5章 必得著生命
艾比蓋爾最後還是被海登給說服了。畢竟海登這番話並不是沒有道理。
實際上，密特拉集團的高層裏肯定有不滿新雅圖現在封城，以及營銷部門利用群眾的恐懼心理趁火打劫的“神明”——不是因為道德上的不滿，而是因為這損害了他們自己的利益。肯定有些高層會覺得，穩定的市場才能對他們自己帶來更大的好處。
反觀艾比蓋爾，一旦她利用好這種密特拉集團內部眾神間的不滿，想要為自己謀取些許利益絕對不難。而且眾神眼中“些許”的利益，對她來說可就是很大一塊肉了。
換句話說，海登其實真的給艾比蓋爾帶來了一筆意外之財。
……但艾比蓋爾還是很不爽。
海登是個很聰明，很有才能的年輕巫師。艾比蓋爾之前就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也正因如此，她才敢委托他研究生命奧秘的古老魔法。
可即使如此，即使承認海登的天才，艾比蓋爾也從來不認為這年輕的巫師會比她更“厲害”。畢竟她才是四百四十七歲的古老魔女，她才是從奧術革命之前活到現代的神秘女巫。在整個新雅圖，不考慮那些高高在上的眾神，她才應該是最古老和最強大的人。
（強大在這裏有很多種解釋，包括武力、財力和社會影響力等等）
所以艾比蓋爾一開始覺得和海登打交道，讓他成為自己晚餐菜單上的選項之一，應該是個好主意。
然而事到如今，卻反而是海登這個年輕的巫師同行在引導她做事，還給她開了個理性層麵上無法拒絕的條件。
“你也別高興的太早。”
所以艾比蓋爾在感性層麵上很不爽，她感覺自己被一個年輕人掌握住了主導權。
“我隻是幫你提供一個溝通的渠道而已，可沒有能夠說服那些高層的辦法。”
她冷笑著說，
“你說我是新神的祭司、巫女，不錯，那我就繼續套用這個範式：你不知道說服神明是需要祭品的嗎？”
海登確實知道。
他還知道古時候人們在找祭司或巫女幫忙的時候，都是得想辦法自帶祭品的。
所以海登從口袋裏取出一個數據晶片，丟給艾比蓋爾。她也不廢話，拿起來就放進手機裏仔細檢查，很快便皺起眉頭。
“這些是我這兩天調查到的，全新雅圖，所有趁著人心惶惶，賺自己不該賺的錢，在百姓們絕望時放貸，賣給他們不該有的東西，鬧騰到人人怨恨的角色——當然啦，都是‘人’，不是‘神’。”
海登聳聳肩，微笑，
“這些人我都找到了，不需要公司額外費力。隻要一鍵把這些狗殺了，公司就可以緩解很多下層社會的矛盾，平息很多恐慌和怨恨。嚴格說起來，這對密特拉集團的形象甚至是一種好事。將這份禮物作為祭品獻給新神，如何？”
實際上，這些調查資料並不完全是海登找到的，起碼有一半是【波旬】，也就是阿拉斯托給他的。阿拉斯托給了海登這些資料之後還和海登說，這些黑料海登大可隨便使用，隻要能達成成果即可。
海登一開始還在思考這些資料究竟能如何達成成果。現在艾比蓋爾不是自己將方法說給他聽了嗎？
密特拉集團正忙著轉移社會大眾對它逐漸升級的矛盾。如果它知道了有人正在這時候落井下石，鬧得民怨四起，隻會趕緊把那些人宰了，用屍體向群眾表現美好的形象，緩解市民的緊張——這可是艾比蓋爾剛剛自己親口說的話。
所以她大致上看完這些資料之後，臉抽了一下，靠倒在躺椅上。
“……你不像是個天才的年輕巫師，反倒像是個神秘的老巫師啊。”
半晌之後，黑魔女才沒好氣地說。
這番評價讓海登忍不住想起了阿爾比恩教授。
“謝謝你的稱讚，但我還差遠了。”
所以海登決定把這話當成誇獎。
這下艾比蓋爾自然更加不爽了。
“行吧。已經約好的事情，我確實會盡力去做。”
所以她用嘲諷地語氣回道，
“但即使如此，利用公司內部的力量互相影響，終究隻是緩解而非解決矛盾的做法。治標不治本罷了……甚至能緩解多少現在的亂像都不好說。”
這盆冷水倒也潑得及時。海登撓撓頭，把嘴巴閉上了。
原本好像還挺愉快的氣氛，一下子就又被黑魔女這話給冰鎮下來。
或許正因為如此，這時候才發生了一件完全出乎海登預料的事。
“請別這麽說，艾比蓋爾小姐。”
跟在海登旁邊的安潔拉，這時候突然笑眯眯地說，
“您身負嗜血大地之女的契約詛咒，卻仍然同意要幫我的主人做這件事。如果心中真的毫無成算，您怎麽會如此輕易地答應，要親自施展通神的法術呢，不是嗎？”
她的聲調很溫和。
但場麵卻一下子凝固地像是放久了的牛奶一樣。
“你……你怎麽會知道我的契約主！？”
黑魔女已經呆住了，她現在的表情簡直可以說是驚恐萬狀，直接大喊出聲了。
然而海登也幾乎和她一樣驚訝：“啊？她聯絡公司的高層還得親自施展魔法！？”
幾天前海登就已經知道，艾比蓋爾因為四百多年前和某個大魔鬼簽訂的契約，隻要她親自施法，消耗她自己的魔力，身體就會變得年輕。用得越多，年輕的也越多。如果一直親自施法，她甚至可能把自己變沒——艾比蓋爾不知道具體究竟會如何。她當然不敢試，魔鬼也沒過給她說明書。
但在現代社會，這個問題並不是完全無法回避的。如果自己的魔力一用就會變年輕，那你花錢買現成的法術和道具來用不就好了？實際上大部分現代人都是這樣的，大部分現代人都不了解奧術技術背後的複雜原理和知識。艾比蓋爾現在這個胸豐腰細身材曼妙大長腿的造型，海登也確信是買來的魔法道具的作用，大概就是她左手中指戴的那枚紅寶石戒指。
所以海登萬萬沒想到——艾比蓋爾為了聯絡公司的高層，居然還得親自施展魔法！？
“你就不能直接打給他們的手機什麽的嗎！？”
他忍不住問。
艾比蓋爾這時已經從剛一開始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但顯然還是又驚又怒，立刻很不客氣地回答：“你真以為像我們這樣的下等人能夠隨便打通眾神的手機嗎？還是說你打算寫一封郵件，等他們的秘書花一兩個星期來慢慢回複？”
啊這
“那些統治世界的大資本家與古老的神明無異，甚至更加強大！你如果希望我第一時間聯絡到他們，而且是聯絡到他們的本體，而不是自動應答的秘書，我當然就要使用特別的魔法——那些就像古代的祭司階級一樣的魔法！”
古老的魔女氣得直冷笑，
“不要被現代的花花綠綠迷了眼睛！那些在奧林匹斯山、阿斯加德以及空居天上享樂的大資本家，就是新時代的神王！你真以為現代技術發達了，所以按按手機就能讓他們聽你說話？我當然得用特殊的魔法，得用特殊的傳訊方式，避開任何可能的監控與攔截！”
啊這
海登啞口無言。
他在市井街頭混了七年，對於世界下層的事情懂了很多。然而對於上等人的這些門竅，他確實懂的不多。
這其實也是為什麽海登必須要來找艾比蓋爾這樣的人來幫忙。正如古代的祭司巫女，他們自有一套與眾不同的知識，知道用什麽樣的魔法才能和神明說話。
“呃，那要不還是算了？”
所以海登撓撓腦袋，也有點猶豫了，
“這事本來就不太靠譜，你前幾天在我那都把自己縮小到十二歲了。再施法萬一真弄出事情來怎麽辦？我可不希望你真縮沒了。”
這話果然讓艾比蓋爾的表情緩和了一點：“事到如今，再說這個也沒什麽意義了。況且根據我的經驗，這事最多也就花掉一兩個月的肉體年齡。考慮到收益也不算虧了。”
“不過你最好趕緊把能改變我肉體年齡的藥給開發出來！否則要是真讓我年齡掉到十歲以下，那麽哪怕你說得再天花亂墜，我也絕對不幫忙了！明白嗎？”
黑魔女很凶。
海登則很理智地意識到他不應該觸艾比蓋爾的黴頭，而且他這次確實欠她的，所以乖乖低頭。
所以感覺自己重新取回主導權的艾比蓋爾也帶著一定程度的滿足，點了點頭：“很好。你可以走了。”
海登決定不吐槽她這個語氣。
他轉過身，然後才發現……不知為何，安潔拉站在他身後，正掛著一臉慈愛欣慰地姨母笑望著他。那眼神讓海登感覺毛骨悚然。
“呃，你想說什麽嗎，安潔拉？”
他忍不住問。
安潔拉卻沒有直接回答，反而轉向那邊的艾比蓋爾。黑魔女皺起眉頭，也有些警惕起來——就像其他人一樣，她並沒有把安潔拉當成一個真正的主體來看待，而是認知為普通的、服從海登意誌的發條人偶。既然如此，她當然覺得剛才安潔拉說的話，所擁有的知識，都是來源於海登。
這發條人偶剛剛點破她魔女契約宗主的身份，艾比蓋爾正覺得可怕呢。她現在又想要說什麽？
“這座城市的許多人受困於死亡的恐怖。雖然形式有所不同，但您其實亦是如此。”
安潔拉溫和地說，
“可是請不要害怕。我的主人會治愈這種恐懼。您今日為治愈他人的恐懼付出自己的生命。所以今日您尋求的生命，今後要加倍地賜給你。”
還沒等海登和艾比蓋爾反應過來她究竟在說些什麽，安潔拉就向這魔女輕輕吹了一口氣，吹出一股綿長而溫暖的氣息。這股輕輕的氣息似乎可以將這間酒吧都席卷到天上。此刻明明是夜晚，海登和艾比蓋爾卻都感覺到，陽光和芳香的春天氣息湧進了這個房間，像火焰一樣從魔女心頭輕輕流過，遍布她的全身。
這一股氣息似乎持續了很久很久，然後就像火焰在迸發之後熄滅一樣，消散了，隻留下曾經存在過的事實。
兩人都眨了眨眼睛，像從夢中醒來，或者不如說像重新睡著了。
“……這是什麽？”
回過神來的艾比蓋爾用一種很古怪的，好像快要壓抑不住尖叫的聲音問。
海登還想知道呢。
“今天我們就打擾到這裏吧。”
所以他抓起安潔拉的手，轉身就逃。
魔女罵了一句很難聽的髒話，舉起手想要瞄準。但安潔拉的氣息帶來的寧靜仍然留在她的心裏，還有溫暖，遍布全身的溫暖，仍然縈繞在她的指尖，所以她隻好把手重新放下了。
“……那究竟是什麽東西？”
她盯著自己的指尖看了一會，仿佛她擁有眼睛但是過去一直閉著，從來沒有意識到到看見的隻是黑暗，直到現在眼睛才睜開了。
然後她轉過身，隨手對著包廂裏的燈施了個小法術。一團混亂無序的魔力飛過去，在燈罩上發出“乒”的一聲脆響，僅此而已，和以往沒什麽差別。
根據艾比蓋爾的經驗，施展這樣的法術會讓她變年輕大概兩三天左右。實際上，現在她確實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開始變化了，開始變年輕了……
……年輕了大概不到一天。
安潔拉的氣息沒有抹去她身上的契約詛咒，也沒有抹去她付出的代價，沒有讓傷口徹底痊愈，但是……這種感覺很難描述。
“……該死。什麽研究關於‘生命之息’的魔法！屁啦！那家夥的人偶裏到底裝了個什麽啊！？”
所以艾比蓋爾現在簡直感到毛骨悚然。
……但她也不能一直毛骨悚然下去。
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況且她現在都收了那台詭異人偶給的“訂金”，事到如今還想後悔恐怕都太晚了。作為一個活了四百多年還沒死的老巫婆，艾比蓋爾很清楚，如果有某種你連理解都做不到的詭異存在送了你一件禮物，那麽如果你還想活命，最好就把答應過的事情都做好。
她歎了口氣，開始施展一些隻有大公司的中間人、白手套們才會用的魔法，去聯絡密特拉集團的人力資源總監瑪依拉。這位密特拉集團的“神明”之一，應該很不樂見於新雅圖目前的狀況。如果艾比蓋爾能夠獻上海登給的“祭品”，巧妙地勸說他，或許就能因此引發一些變化。
“往光而行的有翼主，孕育智慧的光明王。”
“您從邪魔的屍骸中誕生，疾病和魔鬼都在無窮威光下消散。”
艾比蓋爾開始念誦起不為人知的秘咒，
“您曾言世間一切恐怖與毒害都會被祛除，而追隨密特拉的信者會得到平安和喜樂。”
“您是千眼看遍世界的天鳥，我為您獻上祭禮，請您為我解惑！”
她詠唱著讚頌新神的咒語，作為溝通神人的祭司向天呼求。
“我積累了你所讚善的福報，我擁有了你所稱讚的品德，請來到我的身邊，讓我持著寶珠，聆聽您的智慧吧！”
而如果海登現在還留在這裏，他就會驚訝地意識到，艾比蓋爾現在要聯絡的這個高層，其實海登並非完全不認識。
因為這位瑪依拉先生，實際上正是他的老同學卡蓮的父親。
名字即為力量。而在一種連海登都不怎麽了解的古老語言中，“瑪依拉”這個名字還擁有另一個含義。
其意為【孔雀】
換言之，即為【孔雀明王】
……
“說。”
海登嚴肅地說，
“你到底對那個女巫做了啥？”
他們這時已經逃離了“媚娃”酒吧，甚至逃離了市中心，所以海登才有空閑趕緊讓安潔拉老實交代。
“我很擔心再這樣下去，艾比蓋爾小姐會先把自己的肉體年齡給消耗光了。所以我就先減輕了她身上契約詛咒的效力。”
安潔拉歪了歪腦袋，很乖巧地解釋道，
“話雖如此，這終究隻是緩解而非解決問題的辦法，治標不治本。所以主人，您最好還是盡快把和她約好的藥物開發出來，畢竟艾比蓋爾小姐是個很適合與您交朋友的人。”
草啊
海登覺得自己已經快看不懂她的思維回路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什麽時候看懂過她的思維回路了？
所以他最後隻能抱著頭，歎口氣，帶安潔拉回家，默默考慮到底該如何著手解決艾比蓋爾的問題。
“話說回來，主人。”
半路上，安潔拉突然又問到，
“卡蓮小姐的家庭背景應該也是公司的高層，為什麽您沒去借用她的人脈呢？”
這……還真是個好問題。
海登摸了摸下巴，皺起眉頭，仔細一想，發現自己居然還真沒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
“我也……沒想太多。大概隻是覺得老有事麻煩她恐怕不太合適吧。”
他聳了聳肩。
“這樣啊。”
於是安潔拉也沒再追問。她看起來也是一幅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們就這樣回家了。
正如艾比蓋爾之前所言，即使她可以像古時候的祭司、巫女一樣，向新時代的眾神出言交涉，試著引導他們的決策，這終究隻是緩解而非解決矛盾的做法。倒不如說，是否真的能緩解現在的亂像都不好說。
然而現階段，海登也隻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阿拉斯托曾經說過，如果你足夠用心去思考，如果你足夠聰明天才，如果你的腦子轉得足夠快，就能做到不可能的事。
但海登並不這麽認為。
有的時候一個人的智慧再怎麽也不夠用，尤其是在時間本身也不夠的時候。
他沒有改變世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