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2章 天人有衰
今天早上，海登曾經說過，密特拉集團的【意識上傳·福報淨土】有四個很明顯的缺陷。
首先，已經完全死去的生物無法被意識上傳。
其次，將精神意識上傳的過程，會給原本的儲存媒介帶來無法修複的損傷，上傳之後原本身體的大腦將會被完全破壞，無法修複。
第三個缺陷則是要花錢。意識上傳要花錢，而且還得一直向公司支付服務器月租費。如果想要讓死者們在服務器裏過上稍微好一點的日子，就必須花更多的錢。
那麽如果把這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是不是就萬事大吉了呢？
否。
上個世紀，密特拉資訊集團率先開發出了能讓生物死後，在網絡上繼續維持精神意識存在的技術，而且將其廉價、平民化。雖然不可能真的每個人都用得起（除非你想要隻是掛在網上受苦），但實際上“福報淨土”最大的消費者群體反而是中產階級，以及下層階級裏麵經濟條件較好的一小部分。
淨土
多麽偉大的詞語啊。
古人有雲，死亡是最大的恐怖。那麽在這個時代，想要長生不死很難嗎？應該也不算那麽難吧？畢竟隻要你有錢，誰都可以買到回春魔藥。
可是，買回春魔藥又要多少錢呢？不多，一瓶不到兩百萬聯邦金幣吧。喝一瓶下去，大致上可以變年輕五歲，上下誤差不超過兩年。
然而普通勞工一個月大概才賺兩千金幣。
就連阿爾比恩教授這樣的大學教授，每個月收入大概也就一萬聯邦金幣。他又不是那些會撈錢的教授，所以才幹脆選擇自己熬材料比較便宜的長壽藥水，而不是貴得要命的回春魔藥。而大學教授可已經算得上高收入人群了。
所以，要收入多高的人才能買得起回春魔藥，穩定地讓自己長生不老呢？
大部分自然都是那些上流階級，現代的神族們。
除此之外，還有少數優秀的大公司精英員工。公司認為他們為公司創造的收益大於回春魔藥的費用，因此會貸款給他們買藥的錢，讓這些精英成為公司長生不老的契約勞工——但他們也隻是極少數優秀的精英而已，畢竟回春魔藥的成本確實很高。
所以這個時代的大部分人，是沒錢長生不老的。
有資格長生不老的人，就是新時代的神族。
所以福報淨土才顯得更加美妙。
不需要多麽有錢
不需要多高的社會地位
不需要出生前就進行基因改造
不管你是哪種人，隻需要積累起些許的福報，就可以在死後被上傳到密特拉集團的服務器，簡單方便，享受自己一生所得。隻要付出不多的租費，你就能在網絡淨土中天天享受娛樂活動。一動念間，萬般華衣美食美人（npc）皆可隨意湧出，而且這些還隻是比較低俗的娛樂。隻要有點錢又願意的話，你甚至可以超越過往肉體的枷鎖，享受到無法比擬的精神快樂。
當然啦，既然是福報，那麽肯定是會越用越少的。果報有限，因此如果沒有子孫後代持續供養，意識上傳時所剩的財產多寡就決定了死者在淨土中能夠維持多久多好的生活。可就算如此，也肯定比回春魔藥便宜得多啊。
……但這樣一來就又有了另一個一個小問題。
這個小問題甚至連安潔拉今天早上都意識到了：為什麽死者不能自己工作，在淨土中自己養活自己呢？
若要說死者在網絡中的生活需要不停付費，那麽隻要同樣讓他們在網絡中繼續工作就可以了吧？
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是【意識上傳·福報淨土】技術的第四個重要缺陷。
俗稱，魂衰症。
密特拉集團開發的平民化意識上傳技術，本應能使許多人得到廉價的不老不朽。
然而實際上，在【福報淨土】服務推出五十多年之後，才有人發現，長時間以純粹的意識狀態存在於網絡上，似乎會導致意識體的精神狀態逐漸改變。
這種變化的初期症狀類似認知障礙，記憶和認知能力會逐漸出現問題。隨著症狀發展，意識上傳者甚至會逐漸喪失獨立人格，精神衰弱，以及時常陷入昏睡。
為什麽不能讓意識上傳者自己工作，自己在淨土裏養活自己？
就是因為魂衰症會導致他們失去行為能力。
“所以，主人您之前和艾比蓋爾小姐提到意識上傳的時候，才不認為那是可取的辦法。”
安潔拉聽到這裏，恍然大悟，
“如果艾比蓋爾小姐想要的是真正的長生不老美麗健康，意識上傳的技術就是不合格的。”
海登默默點了點頭。
無論如何，現在的場麵都變成了有點令人尷尬的狀況。他本來是為了尋找阿拉斯托的父母祖先，為了探尋阿拉斯托的秘密而來的，結果……唉，算了，真煩。
接下來該怎麽辦？抽身離開？還是想辦法跟蹤阿拉斯托的意識體？還是說等阿拉斯托走了之後再來訊問他父母的意識？考慮到他們已經魂衰發作，後者未必是個好主意。魂衰的意識體連記憶都可能出錯，到時問到一些錯誤的東西可就麻煩了。
而且看著阿拉斯托和他父母互動的樣子，海登總覺得有些泄氣，提不起勁。
安潔拉偏偏還在這時候開口嘀咕：“主人，這位阿拉斯托先生看起來並不像是邪惡之人啊。”
“你這隻是出於主觀感情的妄下論斷而已。”
海登皺起眉頭說，
“這種等級的淨土服務器很貴。我看他父母這個生活環境，每個月至少要付四千金幣租金。從教授那邊給的資料來看，他家庭背景以前隻是公司裏的低層員工，哪來那麽多錢？誰知道他是不是為了賺取父母的服務器費用而加入網絡恐怖組織？”
如果阿拉斯托真的和【波旬】組織有關，這是很有可能的。
“也有可能，他本來就能自己賺到這樣的錢。”
一個聲音在這時候插嘴道，
“隻不過是因為看穿了密特拉集團的醜惡，所以才建立黑客組織對抗。”
海登頓時嗤之以鼻：“現實中怎麽可能有學生搞出這種事，這又不是漫畫……”
話音未落，他才意識到這聲音的來源似乎有點怪。這不是安潔拉說的話。
“我可真沒想到你居然能溜進這裏。”
阿拉斯托已經轉過身來，看著躲在欄杆後麵的半透明虛體海登與安潔拉，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獨狼傭兵‘巫師’海登，沒想到居然能夠隻身闖入【福報淨土】的服務器。但這裏麵有問題，對不對？你不可能忽然就變成一個頂尖黑客。”
他畢竟還是不了解古代魔法的觀靈術，看不出海登現在是在做什麽。
所以海登和安潔拉對視了一眼，然後回答：“如果我說我隻是偶然發現你，你信嗎？”
嚴格的說起來，這話可真不是謊話。海登今天可不是追著黑客本人來的。
然而阿拉斯托對此的反應當然是：“這笑話可不好笑。”
“但自由黑客與自由傭兵之間不是敵人，我也沒打算繼續和你爭鬥，尤其不可能在這個地方爭鬥。”
他說到這裏，轉頭望向自己陷入昏睡的父母，臉上隨即浮現出五味雜陳、難以形容的表情，
“我們還是去別的地方談點有意義的東西吧。不過，請先稍微等我一下。”
阿拉斯托把目光收回至他的父母身上，最後長久地凝視了他們一會。就連海登這樣平時大大咧咧的人，此刻也能感受到年輕黑客身上滿溢而出的哀傷。
……
觀靈術畢竟隻是前往冥界時使用的法術，不能用來連接其它地方。
所以阿拉斯托提議離開【福報淨土】，去其它安穩隱秘的地方詳談之後，海登就解除法術，重新以正常的方式上網，將精神意識投射到網絡之中。
他和阿拉斯托約好重新見麵的地方是網絡世界的中立地帶，一片一直蔓延到地平線盡頭的遼闊荒野。
星網是所有具備心靈和思想的智慧生物，通過巨大的交感魔法互相串連形成的巨大網絡世界。換言之，在缺乏智慧生物認知的地區，星網就會呈現出類似“荒野”的形態。
心靈的荒漠，聽起來倒是還挺浪漫的。隻可惜那些使用信息過濾器，也就是用頭盔之類工具上網的正常用戶根本就碰不到這些區域。
海登帶著二頭身犬耳模式的安潔拉重新進入星網，以思想的速度飛入這片荒野，在一處思想的廢墟旁停下腳步。本質上，這裏一切的景色其實都隻是貼圖和心象。但不得不承認，在星網的荒野地帶，通訊被竊聽的可能性要低上一些。
這也是為什麽阿拉斯托會約他在這裏重新聊聊。
就網絡形象的外觀而言，這名年輕學生實在不像是個黑客高手。黑發，黑色的樸素短衫及長褲、靴子，腰佩雙刀，而且身高還比海登矮一點。但海登很清楚自己不能小看這個人。而且，他剛剛說什麽來著？
建立黑客組織？
就算海登覺得這話實在太扯，他也沒傻到不提高警惕。
然而阿拉斯托卻沒有海登那麽緊張。他調整了一下數據，在廢墟旁塑造出兩塊大石頭當作椅子，居然先坐下來，還向海登示意。
“我要先為網上流傳的那個影片道歉。剛開始合成那個東西的時候，我們還以為你是密特拉集團雇來的傭兵探子。”
阿拉斯托先開口說道，
“等我後來仔細調查懷疑不對的時候，我手底下的人已經把影片散播出去了。我們之後會盡量把它造成的麻煩給消除掉。希望你能夠諒解。”
海登不能。但俗話說得好，抬手不打笑臉人。人家都和你低頭道歉了，按照海登的性格就很難繼續抓住他的領子打他的臉。
但海登還是忍不住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你果然是【波旬】黑客團隊裏的一個頭目？”
“不是‘一個’頭目。”阿拉斯托搖搖頭，“我就是【波旬】團隊的創始人。這個反密特拉集團的黑客隊伍，是我在兩年前，在父母意識上傳之後，自己創立的。”
然而海登連一秒鍾都沒信這話：“這不可能。”
兩年前的阿拉斯托才大學一年級。一個大一學生，自己再糾集起一幫學生，怎麽可能真的組建起一個，能夠不停對密特拉集團發動黑客攻擊，甚至博得赫赫名聲的網絡恐怖組織？
你以為自己是什麽億中無一的超級天才，百年不出一個的超級黑客嗎？
就算真的是天才好了，你哪來的起始資金？天才沒錢也變不出個屁來啊！
所以海登嗤之以鼻，完全不信：“你難道想說你是因為父母離世，激發出了無窮的心靈力量，所以就能向密特拉集團發起鬥爭了？”
阿拉斯托也看得出海登不信，不過他並沒生氣，反而反問：“這有什麽奇怪？我們不都是在大學期間因為父母離世而體會到公司的罪惡，進而激發出了自己的才能嗎？”
“我是反企業主義的頂尖黑客，你是個人主義的新雅圖最強獨狼傭兵。我們不但不是敵人，實際上還有著同樣的敵人。我們比任何人都清楚公司有多邪惡。”
必須承認，海登這時候確實被他嚇了一跳。
這才幾個小時的事啊？這黑客居然就已經把海登的事情查了個透徹？
在信息技術上輸給他人，這實在太容易吃虧，甚至到了讓海登在心中暗暗叫苦的程度。
不過，話雖如此，
“我不懂你的意思。”
海登還是皺著眉頭說，
“你說這些是想要幹什麽？邀請我加入你們，一起找密特拉集團的麻煩？我還沒活膩呢。況且，你吃過公司什麽苦頭，要和我扯公司的罪惡？”
“你調查過我的來曆，這沒啥。我也調查過你的事。你說父母離世讓你體會到公司的罪惡？你還能每天到網上去看父母呢，和我說這個？抱怨魂衰症？”
魂衰症確實是很令人討厭的事。明明公司的廣告上把【福報淨土】說得好像和長生不老一樣，然而幾十年上百年累積下來，上傳的意識體終究還是會發病，而且目前還沒人知道具體的病因，更因此沒法治療。
話雖如此，大部分中產階級消費者還是願意接受這種人造冥界技術。畢竟抱怨魂衰症就和抱怨老年癡呆一樣，實在是有點……嗯？
想到這裏，海登突然察覺到一個奇怪的關鍵：阿拉斯托的父母不是兩年前才因為工程事故而意識上傳的嗎？怎麽那麽快就魂衰發病了？這不太正常吧？
而阿拉斯托也正是在這個時候，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巫師，你難道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嗎？”
學生黑客輕聲問道，聲音仍然非常平靜，
“同樣是失去了肉體，為什麽連大腦都沒有的完全義體改造人可以正常活幾百年，然而上傳到【福報淨土】的意識體就會出現魂衰症？”
當然是因為意識上傳的技術仍有缺陷。
海登本來想要這麽說，卻感覺好像哪裏不太對。
“我就這麽說吧，巫師朋友。如果密特拉集團真的願意，他們完全有能力用意識上傳技術給全世界所有人都打造出網絡上的烏托邦。真正不老不死的淨土。”
阿拉斯托臉上悲傷的神色更濃了一些，
“但他們不願意。因為有損利潤的事，公司是不會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