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 老兵的告別禮物

我們的飛行隊裏有一個維修總管（Maintenance Chief），是一個老兵，當時已經 50 多歲了。他的級別好像是 E6，雖然很高，但還是大兵，不是軍官。我們從波斯灣打仗回來後大約三四個月，他就要退休回家了。我們隊長就想讓他坐在自己飛機的副駕駛位置上，開著飛機帶他上天轉一圈，算是告別禮物吧。

這個老兵總喜歡板著臉，平常你見到他，總覺得他在生氣。我們這些當兵的，很多人都害怕他，都說這個人不高興了，我們還是躲開點吧。其實他也不是真的不高興了，他就是那種人，挺嚴肅、挺陰沉的。有的時候他笑起來，也是哈哈大笑，比誰都笑得歡。

大家怕他，也是因為他的脾氣很大，平時總罵人。誰要是幹了壞事，他就把那個家夥叫到他辦公室去，狠狠地罵人家一頓。我基本上沒有幹過出格的事，所以很少去他的辦公室。有時候碰到了，就是說聲：“早上好，總管。”他還是那個樣子，一臉的不高興，愛理不理的。就那樣吧，我就從他身邊走過去就行了。他從來沒有罵過我，因為他知道我是那種不會搗亂隻會幹活的人。

他要出去飛，就要有人去給他打手勢。本來都是隊裏的人，誰打手勢都一樣，但是他要退役了，又是我們隊長親自給他開飛機，所以給他打手勢也是一種榮耀。頭一天我已經知道他要去坐飛機，我想這種工作誰願幹誰就去幹吧，對我來說，沒有意思了，因為在這之前，我已經給海軍的四星級將軍打過手勢，給我們的基地司令打過手勢，至於給我們的隊長打過多少次手勢，我都記不清楚了，所以對我來說，這已經是家常便飯。何況在我們飛行隊換隊長的時候，所有的飛機都是我接的，也是我發的，要說出風頭，我已經出夠了，我累了，沒意思了。我就說：“你們讓別人發吧，我去發其他飛機。”我們老板就讓我明天發第一架飛機，另一個飛機維護長發第二架飛機，就是這個主管和我們隊長飛的那一架。

下午我幹完活，剛想坐下休息一會，我們航線屋的電話響了。我們老板一接，是那個維修主管打過來的，說是要找我，讓我到他的辦公室去。平常他要是讓誰去他那兒，就說明那個人沒有幹好事，要去挨罵了。還沒有一個人去了他那兒不挨罵的，百分之百保證！不會說誰能高高興興地從他的辦公室裏出來，不可能的事！

我不想去，可是不去又不行。出了辦公室，我一邊走一邊問自己，我是不是幹錯了什麽事？想來想去，好像沒有。不過即使你沒有幹過什麽壞事，上級找你去，你也會想一想，是不是自己什麽地方出問題了，自己都不知道。就這樣，我問著問著，把自己都問怕了。我心想，是不是什麽事情不是我幹的，他以為我幹的呢？這也不太可能吧。可是他為什麽想見我呢？我想，這下子完了，要挨罵了。到後來我就對自己說，沒有辦法，來都來了，不想那麽多吧。

我們飛行隊的維修部在一棟專門的樓裏頭。我進樓後，找到他的辦公室。他的門上有塊玻璃，我能看到他，他也能看到我。我看見他在工作，寫什麽東西。我敲了三下門，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低下頭繼續寫，不理我。我又敲了三下，他又看了我一眼，還是低頭繼續寫他的。我隻好站在外麵等，因為我們的規矩就是，每次敲三下，隻能敲兩次，不許敲第三次。人家叫你進去，你才能進去。人家不叫，你就不能進去。有人路過，看見我在那裏站著，就問：“你在這兒幹什麽？”我說：“他要見我。”別人說：“那你敲門呀。”我說：“我已經敲了六下了，可是他看見我，又把頭低下去了，沒讓我進去。”

過了好一會，他抬頭看看我，向我做了一個讓我進去的手勢，臉上還是生氣的樣子。我心想，壞啦，我的世界末日到了。我進去以後，不敢瞎站著，就保持著立正的姿勢，把手放在褲子邊上，站得直直的，兩眼往前看。我這樣做，並不全是因為緊張，而是我去見任何一個比我軍銜高的人，都必須這樣，表示對他的尊敬，因為軍隊畢竟是有紀律的地方，不允許亂來。他看見我站得很規矩，就說：“你幹什麽呀你？放鬆，坐下。”我又坐得很規矩，並著腿，挺著腰。他說：“你緊張什麽？放鬆，放鬆。”我就又放鬆了一點。

他說：“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見你嗎？”我說：“不知道。”他說：“可能你已經知道，我馬上就要退休了。明天我要跟隊長去坐飛機。平時我看到過你打手勢，我很喜歡。你能不能給我這架飛機打手勢呢？”我說：“我們老板已經讓另一個飛機維護長給你打手勢了。”他說：“這個我知道，但這是我最後一次坐我們的飛機，我還是希望你給我打手勢。”

我一想，這下子我給第一架飛機打完手勢後，就回不了辦公室，隻能連續幹。可是他說到這兒了，我也不能說不行，好歹沒挨罵，累一點就累一點吧。我就說，好吧，沒問題。那時候我確實是我們飛行隊手勢打得最漂亮的，大家都這麽說。他可能是希望自己的最後一次飛行盡可能完美，我就幫他這個忙吧。

第二天，我把第一架飛機發出去後，又跑到主管要坐的那一架飛機上去做準備，一點都沒有休息。後來主管和隊長一起出來了，一起上了飛機。然後我幫他們打手勢，把他們發出去了。他們回來時，又是我去接的。主管挺高興的，對我笑了笑，不再是那個生氣的樣子。

這個主管退休時，已經在軍隊裏幹了 20 多年了。一個軍人如果能在軍隊裏幹夠 20 年，就可以拿到退休金（Pension），數額大約是他的基本工資的 75%，因為這些人已經四五十歲了，很難再學新東西，也不好找新工作，所以軍隊就把他們養起來。這個主管的級別不低，幹的時間又長，可以拿著很高的退休金回家養老。不過他後來又找到一份政府的合同工，這樣他就可以掙雙份錢，日子會過得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