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被同情的人
因為人是死在外麵的,按照當地風俗,喪事不能在家辦,又由於屍體摔成那樣,按習俗等不及過頭七了,要先下葬入土為安。
徐家在小區不遠處的一個老年活動中心租了場地,治喪以及明天出殯後親朋吃酒都在這兒。張東升把從超市買的毛巾、紙杯交給幫忙治喪的人後,剛轉過身,就看到了嚴良。
嚴良獨自坐在靠裏的一張空桌上,朝他點頭笑了笑,招手示意他過來。張東升本能地心中一驚。在他還是學生時,他就聽說過嚴良曾是省公安廳的刑偵專家,偶爾還會有杭市市局和省公安廳的領導模樣的人過來找他聊天。後來認識徐靜後,徐靜告訴他,這位嚴叔叔以前做警察時可厲害了,從來沒有他破不了的案,甚至得到過公安部的表彰。和嚴良接觸多了,張東升愈發知道嚴良可不像數學係裏許多隻知道研究理論,並不懂這些複雜理論研究出來有什麽用的老師,嚴良很喜歡研究數學理論怎樣結合生產實踐,像學校計算機係的學生,多半會來選修嚴良的這門數理邏輯,想必嚴良當年做警察時,也很擅長從數學角度解決問題。
當然,張東升很清楚,嚴良今天過來可不是為了查他,他是作為親戚明天送葬的。不過即便嚴良查他,張東升也有一百個把握,這案子無人能破,因為沒有任何辦法能證明人不是意外摔下去,而是被他推下去的。除非,那三個小孩的相機落到其他人手裏。
張東升馬上點點頭,走過去,熱情地握住嚴良的手,道:“嚴老師,四年不見了,徐靜說聯係過你,我還以為你這次沒空過來呢。”
“放暑假了嘛,你中學空,我大學也空。對了,我來時,他們說你去超市買東西,怎麽買了幾個小時?”
張東升不慌不忙地撒了個謊:“我去找明天的送葬車確認下事宜,又跟花圈店結了下賬,耽擱了。”
嚴良點點頭。“這幾天你可忙壞了吧?”
張東升歎口氣,低下頭。“出了這樣的事,徐靜心情不好,每天一沒人就獨自哭,隻能我這個做丈夫的安排了。”
嚴良同情地看著這個學生,猶豫了片刻,還是把話說出來:“你和徐靜的感情是不是出了點問題?”
張東升低下頭,手捂著嘴巴,道:“她告訴你的?”
嚴良默然點點頭。
“我們……”他抿著嘴,似乎很艱難地說出來,“我們也許會離婚吧。”
嚴良關切地問:“怎麽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也許……”他歎了口氣,從口袋裏掏出香煙,他知道嚴良不抽,所以隻拿出一根,自己點上。
“你開始抽煙了?”
張東升苦笑了一下。“平時不太抽,偶爾心煩的時候抽一下。”
嚴良點點頭。“能……方便跟我說一說嗎?”
“你是長輩,也是我最敬重的老師,告訴你是應該的。”他吐出一口煙,道,“這一切的根源,大概是因為我來自農村,我跟徐靜本來就不是一類人吧。”
“可是你們當初是相愛的。”
張東升笑了笑。“談戀愛的時候,會忽略對方的很多缺點,等到結婚後,就不一樣了。你知道我家裏的情況,我爸媽都是山裏的農民,都是老實人,沒見過世麵,不懂城市人的規矩。我跟徐靜結婚後,我爸媽過來看我們,可是第一次來了後,徐靜就嫌他們不講衛生,跟我說以後我爸媽再過來時,花錢讓他們住賓館,不要住在家裏。而在我爸媽的農村觀念裏,他們總是覺得一家人就應該住家裏,所以我勸徐靜忍一下,反正他們過來也隻住幾天就走,我會把他們的衛生搞好的。可她堅決反對,說他們住家裏,她就去住賓館,跟我吵了一架,沒辦法,我隻好委婉地勸爸媽,以後改住賓館,他們嘴上沒說什麽,我知道他們心裏肯定不舒服。這幾年,他們一次都沒再來過,這次辦喪事過來,也是安排住的賓館。這隻是一點小事,不算什麽,很快就過去了。可是後來我的一些習慣,跟徐靜的差距太大了。我從小家裏窮,買東西習慣比來比去,挑性價比最高的,徐靜完全相反,她隻要牌子大質量好的,不在乎價格,她覺得我太小氣,不夠男人。唉,凡此種種,大概我的形象在她心裏的分數越來越低了吧。越往後,她對我越冷淡,甚至……甚至不再讓我碰她了。”他搓了下頭發,眼眶隱隱泛紅。
嚴良同情地看著他。“那麽你現在對她的感情怎麽樣?”
張東升望著空處,溫柔地笑起來。“我依舊很愛她,無論她做了什麽,在我心裏,她還是四年前那個不顧父母反對,執意要跟我在一起的女孩。”
嚴良瞬時被他的情緒感染,唏噓一聲,道:“你接下來準備怎麽辦?”
“去年她跟我提過離婚,我不想離,我很希望可以和她好好過下去。我嚐試著討好她,似乎效果有限。我覺得她一時鑽了牛角尖,並不清楚什麽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所以我想用時間慢慢調整她的想法。同時我也檢討自己,覺得出現問題,我也有很大一部分責任。坦白說,我和她結婚後,麵對她的父母,我內心有自卑在作祟,總感覺他們看不起我,沒把我當一家人,所以我也沒盡心去做一個好女婿,在這個家庭裏,我像個孤零零的局外人。於是我開始讓自己真正融入這個家,盡一個女婿的本分。我在中學教書,空閑時間多,就多抽空來陪她爸媽。我這麽做其實也有一部分私心,討好他們,讓他們勸勸徐靜。他們知道情況後,也一直在做徐靜的思想工作,所以我們倆拖到現在還沒離婚。可是……唉,爸媽突然出這樣的事,我實在……其實都怪我,爸有高血壓,可爸平時都說自己不難受,不肯吃藥。我也沒在意,還帶他們去山上,結果拍照時,我正擺弄相機,突然聽到爸媽叫起來,我抬頭看到爸媽已經掉下去了。後來警察推測爸當時爬了山,一下子坐下去後,高血壓發作,拉住媽一起掉下去了。無論怎麽說,這都怪我,我覺得我太對不起徐靜了。”他把煙熄滅,雙手蓋著額頭,一臉的痛苦模樣,讓人不忍直視。
嚴良歎息一聲,勸道:“你也不要自責了,這種事誰都不希望發生,有人出門就遭遇車禍,完全始料未及,這能怪誰去?”
過了好久,張東升才重新抬起頭,道:“現在我也想通了,隻要徐靜快樂,我也無所謂。我隻能盡我的本分,在還是她丈夫的時候,做一個好丈夫,至於最後的結果,我隻希望她快樂而已。”
嚴良聽了非常感動,連連安慰,又說:“你這邊也不用這麽悲觀,我會勸勸徐靜的,我的話她還是會聽一些的。現在她爸媽這邊剛出了事,她也不會馬上就跟你再提離婚,你也多努力努力,讓她珍惜這段來之不易的感情。”
“我會的,謝謝你,嚴老師!”
張東升臉上依舊是一副沮喪的模樣,不過他看著嚴良的反應,心底泛起了一絲狡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