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女人們

從龍王廟到警察總局,老孟嚷嚷了一路大男人裝成個姑娘成什麽樣子!他那套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之類的道理聽得春長風耳根子起繭,幾乎能倒著背下來。

“你到底幹不幹?”何歸站在牢房門口,壓低聲音問老孟。

“憑什麽你扮姓曹的,我就得裝女人?”老孟瞪著眼前的臉,氣呼呼地問。

怎麽跟他說?說自己是海河裏的千年鱉精,一腳進了新城監獄大門,裏麵的孽障就能聞出來海腥味兒?何歸皺了皺眉頭,實在不知道怎麽解釋,轉而看向春長風問:“小春,你能行嗎?”

“嗯,”春長風深吸口氣點點頭:“能救出來玉秋,我怎麽樣就行!”

“老孟要是實在不樂意,就你自己進去,”何歸瞥了眼老孟,從兜裏掏出來一個黃銅哨子遞給他:“到時候出事兒,你吹哨子,五分鍾內我肯定到。”

“五分鍾?等你五分鍾,拔地垃那小子血都讓賀醉放幹淨了,”老孟抱著胳膊,吧唧嘴:“我就看你到時候抱著堆沒氣兒的死肉吊嗓子吧。”

何歸聽著老孟說話,知道他不放心春長風這個小兄弟,隻是當下心裏一道坎兒過不去,得要個說軟話的人,於是朝春長風使了個眼色。

春長風雖說不是心思活絡、八麵玲瓏的人,但也不算笨,立刻明白了何歸的意思,回頭對老孟說:“孟哥,你說的是啊,我一個人過去,到時候出點事兒連個收屍的都沒有。要不我看還是咱倆一起,就像今兒晚上,多虧了你找何師傅過來才把我從賀家宅子裏撈出來。”

“老孟到底是經驗豐富些,”何歸在邊上應和。

“那可不!多二十年鹹鹽白吃的啊!”高帽子戴在頭上,老孟心裏終於出了口氣,盯著牢房的鐵門將近半分鍾後,扭頭看向春長風說:“我……我要是去,那犧牲大了。你……你說你怎麽報答我?”

“我請你吃燒雞,”春長風立刻回答。

“去去去,一頓燒雞就打發我?我買不起一隻雞?”老孟撇撇嘴角。

春長風想了下,說:“我請你吃一個月的燒雞?”

“屎粑咀三遍都不臭了,我連吃一個月燒雞不膩歪啊?”老孟依舊在搖頭。

春長風不知道怎麽辦,還是何歸撞了個老孟的胳膊說:“你有話直說,趕緊時間呢,跟你在這兒磨蹭。”

“你……”讓老孟自個兒說了,他又吞吞吐吐,等得春長風都懷疑老孟是不是惦記自己宅子了,才聽他說:“你認我當幹爹,咋樣?”

春長風愣了下,還沒說話,老孟倒先心虛了,忙著解釋:“我不是說占你便宜!老孟別的不說,這個歲數給你當爹絕對夠了。你親爹都未必比我大!而且是幹的……又不讓你跟我姓……”

“成,”春長風真利索,不等老孟繼續囉囉嗦嗦地說完,點頭應下來。

老孟沒想到春長風這麽幹脆,晃了下神兒才猛然意識到他說了啥,嘿嘿傻笑兩聲,朝何歸樂嗬著說:“不虧!這下子真是不虧!”

何歸翻了個白眼,嘩啦嘩啦把牢房鐵門上的鎖子打開,三個人進去看見牢房角落的草垛子上縮著人影。

老孟用力咳嗽了幾聲,提高些嗓門說話:“起來吧,給你們換個地方。”

“去哪兒?”女人的聲音虛弱。

借著窗戶口裏漏進來的青灰色晨光,春長風認出來說的人是碧婷。她比之前更瘦了,臉色灰黃,嘴唇幹裂青白,見人進來了也隻輕微動了下身體,像是任何大一點兒的動作就能把她剩下的半口力氣用光。

“新城監獄,”老孟說。

“哈,”碧婷冷笑一聲,然後推了把身邊人的兩個人:“起來吧,閻王爺來索命了。”

香梔子直挺挺地像具屍體,一動不動,不知道地死了還是仍在睡覺。年紀最小的姑娘聽到話,冷了半分鍾後嗚嗚嗚嗚地抽泣,拉著碧婷的裙子低喃:“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跟我說有什麽用?我都是要去下十八層地府的人,”碧婷嘴裏說著狠話,動作卻是溫柔的,她輕輕擦著小豆子的臉,拉著人起來,伸手碰到香梔子時,那人忽然從草垛子上蹦了起來,一腦袋便往門外衝。

老孟眼疾手快一把將人抓住按在牆上,冷著臉嗬斥:“都老實點兒!去新城監獄,又不是去刑場,鬧什麽鬧?”

“我冤啊!真的冤!”香梔子掙了兩下沒掙脫,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天老爺啊!我真的冤枉啊!青天大老爺啊!救命啊!”

“她是真瘋了,還是裝的?”春長風看向牆角的碧婷。女人歎口氣,說:“都上黃泉路,真瘋還是假瘋,還重要嗎?”

“問了,自然就是重要,”何歸說著上前關了牢房的鐵門。

碧婷盯著那個打過她巴掌的男人,明明皮囊還是那張皮囊,但是女人的敏銳讓她發現這個曹警官和之前的不一樣,像換了個魂兒。

“你們想幹嘛?”碧婷背靠著牆把小豆子擋在自己身後。

“放你們走,”老孟鬆開香梔子,手指頭壓在嘴上示意她閉嘴,別鬧出動靜,壓低聲音說:“不去新城監獄,直接送你們到城外。”

“真的?”香梔子眼睛一亮,一個咕嚕爬起來,說完又趕緊縮脖子捂住嘴。

“哈?”碧婷冷笑:“放了我們,你們怎麽辦?三位警官,你們是菩薩轉世,還是我上輩子救過你們老娘?”

“我們怎麽辦用不著你來管,”何歸學著曹警官說話,但對方神色依舊緊張異常,顯然也不買賬。

“別怕,”春長風走到碧婷麵前,歎了口氣說:“你們隻管跟我們上車走,萬一不是出城的路,還能從車上逃跑試試,橫豎比現在這樣關裏麵好。”

這話倒是有理,碧婷的目光和香梔子碰了下,點點頭。

老孟是隻見過豬跑沒吃過豬肉的,頭一遭開車,技術實在是不怎麽行,從啟動到順利開出警局就花了將近三十分鍾,老牛拉磨地磕磕絆絆到臨終中午才開出天津城。車子最後停在城外的一大片高草叢前麵,車門彈開,香梔子一個健步跳下來,蹲在泥土路邊上嗷嗷地不停嘔吐。

一路上擠在中間的小豆子難得能動彈了也立刻出去,隻有碧婷沒著急下車,她理理額邊的碎發,側臉對春長風,溫聲說:“春景官,謝過了。”

“你們本來就是冤枉的,”春長風擺手,“往後別回天津,一路往南邊去吧。我聽說上海是個地上都能撿錢的好地方,去了那邊就找個安穩的活計,別幹以前的營生了。”

“誰都是媽生爹養的,誰天生下賤願意做那些事兒。春警官,我也願意活得體麵點兒,但這世道留給我們的活路不多啊,”碧婷歎了口氣,笑得很是無奈,她看眼車外的香梔子和小豆子,說:“我們這些人一不識字,二無力氣,到了上海也罷,更南邊的廣州也好,哪兒都是下一個天津城。”

“可是……”春長風聽後搖搖頭,舌頭在嘴裏倒騰了幾遍也沒找到一個什麽含蓄的詞兒來指代皮肉買賣,猶豫了下直說:“幹那個很容易得病,每年還有好些被殺的,最後都是找不到凶手不了了之的。”

“我知道啊,但就這世道,誰不是能活一天算一天呢?”碧婷說完看著春長風又要勸自己,她眉眼溫柔地低聲笑出來,接著明亮的眼睛裏起了層薄薄的水霧。

有些事兒春長風不懂,但老孟懂,他不是個石頭心腸的人,對於這些討生活的女人,嫌少跟局子裏的其他人一樣徹頭徹尾地瞧不起。能說是可憐,也可以說是理解,老孟轉過身子,把兜裏的手絹遞過去,說:“你們好運氣啊,老天爺要給第二條命,再繼續這麽禍禍才去不就可惜了?人嘛!活著不能隻為了活著,娘胎裏爬出來就為張嘴吃口飯,不跟滿大街亂跑的阿貓阿狗一樣了?”

碧婷接過手絹擦了眼角的兩滴淚,沒立刻接話,沉默地低著腦袋。外麵的香梔子可能是等的有點著急了,好奇地又湊進來,她也不知道是真瘋還是天生的沒心沒肺,這會兒又笑嘻嘻的,像是全然不想明天的日子要怎麽過,朝著春長風拋了個媚眼,掐著嗓子問:“怎麽了?爺們幾個要我們伺候?”

“三位警官心善,該有福報,”碧婷把擠眉弄眼的香梔子從車裏推出去,自己也跟著下了車,她勾著腰,深吸口氣對說話:“我想了想,覺得老天爺待我也不算最壞的。孟警官說的是,我們三這條命能撿回來就不敢再被作賤……”

“我得好好活,”碧婷的眼淚止不住,聲音都在打顫:“我帶著她倆去討條旁的生路,不枉費鬼門關裏過一遭。”

“你想好了就好,”一直沒吭氣的何歸終於說話,他從口袋掏出來三個銀圓,搖下窗戶扔給了傻愣愣站在旁邊的小豆子懷裏。

香梔子要強被碧婷扯開,她收了錢,一手拉著一個噗通跪下。春長風要下車去扶人,被老孟搖頭阻止:“你是老婆子拉拉扯扯地每個完啊!關門走人,我們後麵還有事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