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最後一個故事
春長風悶悶地離開了賀醉的牙科診所,走到樓下時回頭看見到秦香裏靠著二樓的欄杆上,她挑著嘴角,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說玉秋是妖怪?我看你才是妖怪!”春長風心裏罵了句,黑著張臉回到警局。老孟見他臉色不好,上前打算問問,結果一個字沒出口,就見春長風站起身又要出去。
“屁股上長釘子了?一刻鍾你都坐不住?”老孟伸腿攔住春長風,撇拉著嘴,說:“徐有財吩咐了,駱家的案子按自殺結,你消停點,別再瞎胡添亂。”
“自殺?人皮自己剝下來的啊!”春長風皺褶眉頭,話才出口就被老孟起身用酒壺敲了兩下腦袋:“嚷嚷個屁!什麽人皮不人皮的,局長說是自殺,那咱就按照自殺辦!這事兒就這麽結了,你再別管,剩下的活兒我收拾收拾尾巴。”
“玉秋呢?”春長風問:“玉秋就這麽失蹤了,也不管嗎?”
“小姑娘,可能就是出去玩了,過兩天就回來,你等一等再說。”老孟回答。
“孟哥!”春長風臉色青白,他盯著老孟隻覺得胸口壓了塊石頭,呼吸都有點費勁兒,“劉玲死了,咱們不管,胡太爺死了,咱們不管,洪七爺死了,咱們不管,駱家人幾乎死絕了還是不管,現在玉秋找不著了,也不管嗎?咱們啥都不管,做什麽警察啊!”
春長風說著紅了眼圈,嘴裏嘟噥:“玉秋跟你一起吃過飯,一起查過案子,她去駱家的時候,你也沒攔著,現在出事兒人不見了,你就這麽看著一句話不說一件事兒不做?孟哥,你到底能幹點什麽呢?”
老孟被春長風質問地一時沒了話,梗著脖子憋半天,長歎口氣,說:“給個雞毛,你當令箭了!咱能幹什麽?下頭的管不了,下頭的也不好管,拔地拉,你有句話說對了,你孟哥就是啥都幹不了,不僅是我,你也一樣,什麽都幹不了。”
“這也幹不了,那也幹不了,小爺寧可不幹了!”春長風脫下警服扔在了桌子上,再不管老孟,徑直出了警局。他心裏想著一點要找到玉秋,至於砸了飯碗的事兒以後再說,反正眼下他沒空細想。
春長風又回到了駱家,他用力哐啷哐啷地砸門,好半天那個駝背老頭才出來,他看了眼來人慢悠悠地走上前,說:“你來的正好,我家大少爺有東西給你。”
“駱康?”春長風問。
“哎嘿,”老頭滑稽地晃動身體,然後從寬大的褂子兜裏摸出來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遞過去:“
大少爺給你的。”
“確定給我的?”春長風再次確認。
“瘦高竹竿子,黑臉小平頭,我家大少爺說的是你吧!”老頭笑著說。
春長風點了下腦袋,接過信封,他要打開卻又被攔住,老頭念叨:“回家去看,回家去看,別杵在門口礙眼。”
“嗯,”春長風應了聲,想著已經在警局撂挑子,索性拿著信封直接回到家裏。
躺在木板**,春長風拆開了駱康的信,裏麵是厚厚的一遝紙。
“春警官可還安好,你見到這封信時,我應該已經離開天津去往國外了。駱家的宅子裏實在造孽太多,我不打算出售,下人都已經拿錢遣散,隻留下家裏張老伯看房子。他從前跟在我母親身邊的,如今年歲太大,離這裏實在找不到第二個能容身的地方,房子留給他養老也算是給那鬼地方積攢一星半點的善德。
我一貫知道春警官心腸良善,往後有空,勞煩你幫忙照顧張老伯一二,至於酬勞就拿我最後一個故事的稿費抵扣吧。”
春長風把信紙翻到下一頁,信紙的頂頭寫著故事名字——《人皮》。
溫哲不是寫男男女女搞對象的嗎?怎麽改寫恐怖故事了?春長風看到小說名字皺起眉頭,滿肚子疑惑地直接翻到最後一頁,見到落款的紅色印章確實是“溫哲”後,想了片刻從**坐起來。
這個故事與以往的都不同,那位精明透頂的駱家大少爺不是個會做無聊事兒的人,把它給了自己,春長風猜著他可能是有些別的用意。
故事是從“我”替代嫡出的大哥上戰場開始的,那會兒是道光二十五年。
我十八歲上戰場,憑祖上的功績得了個八品小官,隨著曾大人的隊伍鎮壓太平天國。那幫子農民說自己是上帝的子民,練成了氣功可以刀槍不入,但一路上我從沒見過一個刀槍不入的人,隻見到了成堆的死屍,野狗撕咬的肉山裏有我們的人,也有他們的。
或強壯或瘦弱的兵丁上午還在一起吹牛說著自家婆娘,下午兩次衝鋒後,就成了等著爛掉的肉塊。我一開始見著死人還會害怕,到後來也便習慣了,隻當時人活一遭都要死,無非就是早晚的事兒。我當時以為自己個兒是看開了,直到後來再想起來,才發現那會兒是人木頭了,沒了感覺後那看淡生死糊弄自己呢!
我什麽發現自己看不開生死的?那是一個晚上,我照例去巡查,走到一片空地上看見個紮發髻的小孩兒,他背對著,個子約麽到我的腰,懷裏抱著個米袋子。我猜他是附近餓紅眼的崽子,便大聲嗬斥,結果那孩子一回頭,我瞧見的是一張長滿毛的臉,月光下,我看得非常清楚,棕黃色的毛,尖尖的鼻子,兩隻綠油油的眼珠子。
他見到我慌亂地扔下東西,身子一縮蹭蹭地跑沒了蹤影。我嚇了一跳,再不敢轉悠就跑回帳篷,迎麵碰上個老參軍。我被嚇得夠嗆,顧不得什麽軍規不軍規,一口氣兒跟他說了晚上撞見的怪東西。
“那是成了精的黃皮子,”老參軍笑著說:“妖怪五十年化形,百年能變成人,雖然是小孩模樣,但實際上應該比你爺爺歲數還大呢。”
這事兒說來是個小事兒,但我心裏卻生出強烈震撼,原來這世上當真有妖怪,他們能活千八百年,是真真正正的千歲爺。
那事兒不久後,太平天國被徹底鎮壓,過了十九歲生日的我回到家裏。德勝歸來,我進門是報喜的,全家人都高興,我卻沒見到我的母親,問起來才知道娘親已經病故了,因為她生前是個不受寵的妾室,病死後被草草下葬,一塊薄棺材被埋在去祖墳路邊。
我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麵對母親所受不公非常悲憤,本想著憑著軍功與父親爭辯幾句好歹讓母親入祖墳,結果卻隻討來一句“無力犯上”。沒出過紫禁城的人在大擺筵席慶功,上了戰場的人卻在祠堂裏跪祖宗。
你說不公平,我也說不公平,可這又能怎麽樣呢?祖宗家法不是我能左右的。好在事情也沒壞到頭,那年冬天,我娶了妻子。她是京中大員庶出的女兒,人長得漂亮,性子更是萬裏無一的好,被家裏妯娌擠兌,她從來都不漏半點脾氣,永遠和順溫柔,有時候我都忍不住怪自己個兒沒本事,讓她吃苦了,實在對不住她。
她從不抱怨我,還常說能嫁給我,是她早逝的娘親保佑,得一夫君懂她心思,願給她畫眉,為她念詩、講書。我們夫妻感情很好,婚後三年,我妻子懷孕,著原本是喜慶事,但生子後她卻高燒不退,五天不到便撒手人寰病死,隻留下我與孩子。
我哭得眼睛都睜不來,隻覺得這世道沒意思得很,還不如死了隨她去,最後是伺候在身邊的老奴把我勸住,他抱著孩子說:“孩子剩下了沒媽很可憐了,要是也沒了爹,這可讓他怎麽活啊!”
是啊!兒子尚在繈褓,怎麽能讓他受苦。我一麵在朝堂努力辦事,一麵拉扯著孩子,媒人把門檻要踩碎了,也沒動過再娶的心思,因為我這一輩子心裏就那一個人。
老天爺就見不得我好啊!我兒子十歲那年,染上了肺病,咳嗽不停,冬天剛過就斷了氣。我到那時,身邊再沒了親近的人,母親、妻子、兒子,我所愛所珍視的,全都離我而去。我想朝廷辭了官,躺在家裏日日飲酒爛醉,直到一日半夜失足落水。
我常說自己想死,但真落水了,又生出恐懼,靠本能掙紮著爬上岸,我坐在池子邊,忽然想起來多年前在軍用裏見過的那隻黃皮子精。
然後呢?春長風看著戛然而止的故事,心裏一陣空****,總覺得這裏應該還有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