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阿元

“你見過我的那塊天藍翡翠,你知道它什麽樣子。”狸貓妖對何歸說:“你找回來,我就給你做事……否則,咱們往後個人走個人的道兒,還是甭見麵了。”

“阿春才死半日,你就要翻臉了?”何歸陰沉著臉問。

狸花貓蹲在屋簷,黃銅色的眸子盯著院子裏的三位。春長風仰頭看它,頭一遭在動物的臉上瞧出來類似於人類的複雜情緒,它沒有齜牙咧嘴,沒有磨爪炸毛,圓溜溜的眼珠子裏流動著焦慮、恐懼與淡淡的悲傷。

長久的沉默後,老貓妖先開了口:“我開了條件,樂不樂意接受,你自己選。至於春萬有,他是救過我,但我也幫他做了不少事,我倆之前誰也不欠誰的。”

話說完,狸貓妖轉身跳到旁邊院子的屋簷上,跑走了。

“走,”趕在張姑奶奶醒來前,何歸帶著玉秋和春長風從她的院子裏離開。回義莊的路上,玉秋說:“我看它法術不高,再抓回來也不是什麽難事兒。”

“抓它?你想簡單嘍,要抓住它可難得很!它真想躲,天津城裏地皮翻一遍,你都抓不到一撮毛。那家夥別的本事不大,逃命是天底下獨一份。”何歸說。

玉秋微微蹙起眉:“它若是最會逃命,又怎麽會在二十五年前遭雷劫變成現在這樣?”

“二十五年前天津城裏遇到風暴,雷劫降在海河。城裏大小妖物那會兒都跑去山裏躲著,可唯獨它不願意走。”何歸說著看向遠處,海大路就在海河邊上,日頭正好的時候看過去都見到海麵閃動的粼粼波光。

春長風問:“為什麽啊?”

“老狸貓妖叫阿元,滿族大辮子入關前它就在天津,具體活了多久我也講不清楚,隻知道它一直在城裏等夥伴回來,從此再不曾離開。”何歸歎口氣,嘖嘖嘴說:“我曾經聽老狸貓說起過,那是一隻喚做梨奴的黑貓,跟海船下西洋後就沒了蹤跡。”

“這麽說狸貓妖至少五百歲!”玉秋的外婆是三寶太監下西洋那年生出的,所以她聽到何歸的話不由地一驚:“可它法術看起來不怎麽樣!是雷劫造成的?”

“跟有雷劫的關係,但老狸貓本身法術也確實不咋地。”何歸搖頭:“它心思壓根不在修煉上,活這麽久也不過就是為了等梨奴回來。”

“它說的天藍翡翠到底長什麽樣子?”春長風繼續問。

何歸伸出右手拇指,在關節處比畫了一下:“拇指頭這麽大,橢圓形,樣子沒什麽稀奇,主要是顏色。那是一塊淺藍色的翡翠,非常非常漂亮,一點雜質都沒有,放在陽光下看就像天空被扣下來了一小塊兒。老狸貓曾經跟我顯擺過,說是梨奴從皇帝的貢品裏偷的,隨船下西洋前送給了它。”

“難怪呢……”玉秋嘟噥:“可我們怎麽去找?”

“二十五年前丟的,算來也不是太遠。再說天藍翡翠稀有,那東西若是落到人手裏,難保不出點兒事,我回警局找找舊卷宗說不定能有天藍翡翠的線索。還有那個昨天下午哭喪的老頭,我一並去查了。”春長風本來心裏壓著情緒,現在終於能找到案件的突破口,立刻投入百分百的精力在上麵。他走到路岔口,跟玉秋和何歸擺擺手就跑向了警局。

看著春長風的背影消失在路口,玉秋轉身問何歸:“何伯伯,為什麽不能坦白告訴他,咱倆都是妖怪。”

“玉秋,你動動腦子想著這事兒,”何歸歎了口氣說,“春長風的爺爺是被狐妖害死的,你現在過去跟他說你也是個狐妖,你覺得他能信你?你是我帶去的,他又如何看我?弄不好認定咱倆都是害了阿春的幫凶,到時候隻會恨死你我。”

玉秋低下頭咬住嘴唇,悶了半天才說話:“所以我不能是狐妖,在小春麵前我隻能是人……可是……何伯伯,我沒有害過人……又不是天下的妖怪都會害人!再說我們的法力也有限得很,跑不過火車,飛不到天上,擋不住子彈大炮……人殺人多了去,怎麽不見他們見人就咬兩口!”

“我知道你沒有,但小春之前沒見過妖怪,他會害怕的。”何歸攬住玉秋的肩膀,看著小狐狸委屈地皺巴起小圓臉。

人老了總是會對那些毛茸茸的小東西多些耐心與憐愛,何歸輕輕地拍著玉秋的後背,慢聲說:“人和妖怪都一樣,不管嘴上怎麽說,心裏頭都壓著一根‘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稻草。玉秋,這很正常的!就像你家裏長輩姐姐不願意你下山,說人都是騙子!人呢?他們腦子聰明,不用法術就可以造出來遠比我們厲害的東西,地上跑的火車,天上飛的飛機,一扣手指頭就要人命的手槍大炮,但他們比我們命短,皮肉比我們脆弱,所以人害怕妖怪!總覺得妖怪要害他們。這中間再出現幾個真害人,那就更完蛋了,你說你不害人,你怎麽證明你不害人呢?你就是現在沒害人,怎麽證明往後不害人呢?”

“總歸啊,誰也沒辦法和誰完全信任。”何歸說著想到過往種種長歎口氣,說:“小家夥,若是一個人真能把這根從小被人擱在心上的‘稻草’放下,能把妖和人看成沒差的,那這人就是開了老天爺的眼睛,人骨下有一顆佛心!你活一輩子能遇到一半個就算運氣很不錯了。”

“春師傅是這樣的人嗎?”玉秋問。

何歸搖了搖頭,輕笑:“他有偏見,但分得清善惡,所以我算他半個。”

“跟你做了多年老夥計都隻能算半個,那一個的得是什麽樣?”玉秋低聲念叨著,跟在何歸身後。兩人走著走著,玉秋發現不是回義莊的路。

“你還要去哪兒?”玉秋問。

何歸停下往前指了指說:“你也該回學校了。既然往後要裝人就得裝得夠像,現在你是南洋大學的學生就得回去上學了,老往義莊跑不像樣子。”

“嗯,”玉秋悶聲答應,從前雖然她也扮做人,但主要是出於媽媽的叮囑以及方便行事兒。可剛才何歸的一番話卻說得她心裏難受起來,妖怪終究於人類而言是異端,他們要小心翼翼地隱藏起自己的身份才能在這裏生存,“妖”成了一個很不光彩的隻能存在於黑暗中的汙點。

“為什麽呀?”玉秋腦袋裏翻騰著:“為什麽人和妖怪不能好好地坦誠地生活在一起呢?”

“玉秋!你怎麽才回來!”

撲過來的覃相鸝把正陷在一片問號裏的玉秋拉出來,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按照記憶走回了宿舍,在門前她遇到了下課回來的覃相鸝。

“我昨天有點私事兒,”玉秋回過神,跟著覃相鸝進了屋子問:“昨天查寢的來了嗎?”

“沒有。”覃相鸝坐在那張隻剩下窄窄一條邊的床鋪上,搖頭。

人和妖怪究竟要怎麽相處?為什麽人和妖怪之間有跨不過去的嫌隙?這樣的問題太深奧了,小狐狸想破腦袋也弄不明白為什麽,隻能選擇一種最符合當下的答案——隻管繼續裝作人類覃玉秋,抓到殺春萬有的狐妖,保護好春長風。她本來就是來單純報恩的,其他那些複雜的問題她想不明白也就不要費勁兒去琢磨了。

玉秋聽到覃相鸝的話點點頭,準備拉著她去吃飯時,注意到年輕的女學生眼睛紅彤彤,眼下一片有些浮腫。

她哭過了。玉秋皺起眉,蹲下身問:“出什麽事了?”

“沒有,”覃相鸝搖搖頭。

“有人欺負你?”玉秋繃起臉,抬了半天眉梢。

她這樣嚴肅的時候,覃相鸝是有點害怕的,總覺得這個玉秋和她當做朋友的那個笑嘻嘻甜滋滋的玉秋不相同,但又好像這個才是真正的玉秋,她本性或許就不是一開始表現出來的親切甜美,而是有著她看不透的“凶狠”。

覃相鸝糾結地扯著衣角,玉秋蹲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盯著她,好一會兒覃相鸝才沉下口氣決定跟玉秋說實話。她從**的書間抽出來一隻藏藍色燙金信封袋子遞給玉秋說:“昨天晚上駱家的人來送信了,要我周六下午陪駱家大少爺去參加拍賣展會和展後酒會。”

玉秋接過打開後,裏麵是一張硬紙請帖,帖子做得很精致打眼一瞧就知道是有錢人家才用得起的。

“他要你做什麽?”玉秋沒去過所謂的拍賣展會和展後酒會,於是問。

“那個展會是拍賣寶石首飾的……不用我做什麽,就是做駱大公子的女伴……陪著他吃飯……跳舞……”覃相鸝說著眼睛又紅了,眼淚一滴一滴地往下掉:“我不想去……我害怕他……駱家人讓我下學期不要念書了,嫁給駱大少爺……我知道他打死過下人……我不想去……我怕他打我……”

“賣寶石的……”玉秋腦子一轉問:“會有翡翠嗎?”

“應該有……”覃相鸝哭得肩膀都在抖,想來是怕的厲害從昨天哭到現在了。

“哦,這樣。”玉秋想了幾秒,幫著覃相鸝擦著眼淚說:“行了,你別哭了,就是過去陪人吃飯嘛!我替你去!”

覃相鸝一愣,隨後立刻搖頭,說:“不好……那怎麽行?駱家是個火坑……你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