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報恩

打魚的不敢動,春長風隻能自己從漁網裏把女屍的一對胳膊撿了出來,滑溜溜、冰冰涼的手感讓他覺得後背貼著一隻吐信子的毒蛇,渾身都一陣一陣地發寒。

春長風蹲在海河的碼頭邊上,等到了日頭偏西才見到義莊的何師傅。

何師傅單名一個歸字,人看著麵相不老,也就是四十來歲的樣子,但頭發花白,佝僂著背,遠看像個上了歲數的老頭子。

好事的給何師傅起了個外號叫“河老龜”,說他是海河裏千年老王八成了精爬上岸。因為這年頭亂,死的人太多,他受了龍王爺指派上來收屍清理河道的。要不然怎麽就何師傅敢睡在龍王廟後麵的義莊裏,成天跟死人住一個院子。

對於這些個亂七八糟的說法,何師傅向來不解釋。大概是跟死人打交道太多,他很少說話,總是悶著頭幹自己的事兒,分不清他是自閉,還是純粹地懶得搭理人。這次也是一樣,何師傅拿出破席子把女屍卷了卷,熟練地扔到拖屍的板車上。

春長風見何師傅要把人推走,上前對他說:“何師傅,這屍體我瞧著不像是自殺的,你緩兩天再燒她。”

“現在這天氣,屍體擺兩天不燒就能臭死人。”何師傅抱怨說:“春警官,得了那爛病死的,八成是個窯姐兒,她咋死的有人在乎?”

春長風低頭看著女屍露出在席子外的半截光潔額頭,想到這樣一個年輕姑娘死得詭異可憐,不由心裏有些難受,說:“總歸是條命,稀裏糊塗地燒了不好。我明天回警局查查近來有沒有人報失蹤,若是她家裏有兄弟姐妹,好歹能送最後一程。何師傅,辛苦你忍兩天……就兩天,兩天要是查不著,你就看著處理。”

“這種事情,人家們都是下麵人不報,官麵兒樂得糊塗,大家少做事情。您倒好,給自己添麻煩。”何歸悶聲說完,拖著他的板車往義莊走了。

春長風立在原地愣了會兒,歎口氣,何師傅說得沒錯,河漂子九成以上在警局裏是沒人稀罕管的,撈出來就讓義莊的人拉走燒掉。

“總歸是條命,哪能這麽稀裏糊塗啊,”春長風暗自嘟噥了一聲。

等看不見何歸的身影,春長風這才注意到日頭已經一半泡進了海河河麵下。這會兒都過了下班的點,春長風蹲在河邊洗了把臉上的雄黃酒,然後往家裏走。

春長風的家位於海大路的胡家巷子十五號。

說起胡家巷子,這裏麵還有個小故事,關於春長風家裏的老房子是怎麽來的。

它既然叫做胡家巷子,那自然是胡家人蓋的,初蓋起來的時候得往前推幾十年,那會兒還是大清朝呢。胡家人在大清朝可是風光得很,是漢八旗之一,家裏長子到成年可以進紫禁城裏做七品護衛。

別看著官階不高,但那可是能摸著天的活兒。家裏邊靠著這份背景做買賣,能在周遭吃到數不清的好處。胡家人是實打實的大戶、富戶,至於祖上五代窮光蛋的春家怎麽跟胡家人搭上關係,那就是說到胡家現在的老太爺——胡太爺。

他老人家當年給慈禧太後在禦膳房裏當差,結果那陣子禦膳房裏老丟東西,出了賊卻怎麽也抓不著,後來有個大師傅說見到晚上有狐狸溜進來偷吃。想想看,要是紫禁城裏鬧狐妖,傳出去得多少人掉腦袋?

胡太爺嚇壞了不敢上報,就讓家裏托人去找能處理狐妖的人,隨後胡家就找到了春長風的爺爺。也不知道春老爺子是有真本事還是單純運氣好,總之叫人帶過去轉一圈後,禦膳房裏再沒丟過東西。

因為這事兒,胡家人將天津名下海大路胡家巷子的一套小房子送給了春長風的爺爺,這邊麵一半有感激一半也是為了封口,讓他離開北京,別再回來了。

1911年大清沒了,胡家也就此迅速衰落。那會子他們在北京混不下去,拖家帶口的來了天津,自己人住下後,把胡家巷子裏的其他幾處大宅子賣掉,餘下的錢開始做起蒸食買賣。

胡家人多,能耐人也不少。在天津幾年,漸漸地把生意又做起來,開了好幾家蒸食店麵,算起來依舊是整條巷子裏最有排麵的人家。

春家和胡家住在一起,但除了胡家那位快百歲的胡太爺時常還來找春長風的爺爺聊兩句當年勇,小輩們早就沒什麽聯係了。人家有錢的,看不上春長風這個臭巡腳。

春長風想著海河裏撈出來的女屍,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胡家巷子。他站在巷口猶豫了片刻,決定還是回飯館先找下老孟,說一說今日的事兒。可惜他到了飯館裏,隻看到一桌雞骨頭,哪兒還有老孟的影子。

“孟警官呢?”春長風問店裏的小廝。

穿著白馬褂的小廝,邊收拾桌上的雞骨頭,邊說:“孟三爺剛剛被人請走吃酒去了,春警官,您明兒個去警察局就能見到他老人家。”

白跑一趟的春長風鬱悶地從飯館裏出來,剛走沒幾步就見到前麵吵吵鬧鬧的圍了一堆人。他一瞬間又打起精神,跑過去把兩邊的人撕開擠進去,說:“警察!你們幹什麽呢?”

“爺!您就說光天化日吃白食,這事是不是不太合適?”戴著瓜皮帽的男人肩膀上搭了條白毛巾,兩手抓著個穿紅格子短褂,絳紫色裙子的姑娘。她梳著十幾年前那會兒流行的發髻,老氣過時的穿著打扮與年輕飽滿的小臉完全不搭。

在瓜皮帽旁邊還站了個女人,胸大、腰細、屁股圓,一雙小腳撐著個豐滿圓滾的身體像個陀螺。她插著腰,見到春長風擺出一張極致諂媚的笑臉,拎起那姑娘的耳朵,扭一圈,掐尖著嗓子說:“爺,這是我們逢春園裏的姑娘。鄉下姑娘不懂事兒,給您添麻煩了,我這給您賠個不是唄。”

“誰是你家的姑娘,再亂講姑奶奶一口咬死你!”被男人掐著的姑娘奮力掙紮著叫嚷。

她有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杏仁一樣飽滿,眼角往上微微挑著,小巧挺拔的鼻子下麵是張粉嘟嘟肉乎乎的嘴巴。臉瞧著雖有些幼態,但看身量手腳應該不是個小姑娘,身板子長開了,少說得有個十七八歲。

姑娘不斷掙紮,胖女人見狀伸手重重打了她的後腦勺,“啪”一巴掌抽完,又從懷裏掏出張紙,拿在手裏抖著,高聲說:“圍觀的大家夥兒可都瞧著了!你吃人家的燒雞拿不出來錢,我幫你墊了錢,賣身契是自己個兒按的手印。怎麽吃完雞,你一抹嘴巴不認賬啦?天底下就沒這個說法,按了手印就是我的人,不信就讓大家給評評理!”

圍觀的聽到這話沒一個上來應和,多是搖著腦袋歎氣。唯有一個穿粗布衣裳,拎菜籃子賣雞蛋的大娘往地上啐了口,罵:“不要臉的醃臢貨,騙人家鄉下姑娘賣身進窯子!你就等著損陰德折陽壽!”

聽到這話,胖女人當即黑了臉,指著賣雞蛋的婦人破口大罵:“你個餓肚皮的窮癟三!吃了二斤黃豆漲得憋不住屁,來管老娘買的人!我告訴你,白紙黑字兒改不了!她鬧到衙門去,也是我在理。”

這吵得越加熱鬧了,引得兩三個潑皮無賴也抱著胳膊湊上來,賊溜溜的眼睛上下打量著那個被男人掐住倆肩膀的姑娘,歪著嘴唇笑:“哎呦,這是要來新貨?等過些日子開了包,便宜點兒讓爺們幾個享受享受。”

“滾蛋!”那姑娘也不是軟脾氣,瞪著說渾話的二流子罵:“再看!姑奶奶挖了你的眼睛當泡踩!”

鬧哄哄的景象讓春長風又想到下午在海河邊上見到的女屍,也是二十歲上下,正當好的年紀。才見過一個被糟蹋死的姑娘,他看著眼前這位忽然生出無限的保護欲,上前抓住胖老鴇又要打人的手,搶過那份賣身契三次兩下撕了個稀碎。然後春長風轉身猛推一把帶瓜皮帽的男人,劈手把那姑娘奪過來,拉倒到自己身後,指著狼狽為奸的兩人說:“還衙門呢!當現在還是大清朝?我告訴你們現在這地方講法律,沒有吃一隻雞就被賣窯子的事兒?”

春長風說完,從兜裏掏出錢扔給那瓜皮帽,說:“她吃雞的錢我賠你,人是不可能被你們賣進窯子的!”

“小春仗義!”海大路這條街上有不少看著春長風長大的老街坊,見到他這做派有人帶個頭,隨後大家紛紛鼓起掌來。

老鴇吃了鱉,眯縫著眼睛看向春長風,笑:“春警官,您這事幹的忒不地道了吧?老實跟你說,我和你們警察局局長是老交情,咱這往後麵上不好過啊。”

春長風知道,這條街上幹見不得人事兒的都和上麵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那些人就像在陰溝裏的毒蛇,誰都可以看不起他們,但誰也都得承認這幫人不好對付!平日裏春長風也是不樂意招惹的,隻是今兒下午剛見了那事兒,心裏著實堵了口濁氣,這會兒不吐出來,渾身都不痛快。

“那你隻管找他說理去!”春長風硬氣地回懟。

瓜皮帽和胖老鴇沒料到一個臭巡腳這麽梗,他們心裏不滿,但麵上還是不敢跟這隻“黑皮狗”直接起衝突。倆人冷笑一聲,彎腰撿起地上的錢,轉身走了。

春長風看著倆人走遠,回身對那姑娘說:“天津衛裏亂得很,往後可得小心壞人!別再這麽稀裏糊塗,就把自己賣掉了。”

春長風說得語重心長,可那姑娘卻似乎對這事毫不放在心上,她抬頭盯著春長風,兩隻烏亮亮的眼睛裏蹦跳著一股子旁人瞧不懂的興奮。她伸手抓住春長風的警服,踮起腳尖,鼻尖湊上前聞了半天,隨後嘴角彎起來,露出一臉的心滿意足。

“你幹嘛?”春長風被這姑娘神叨叨的舉動弄得心裏發慌,輕推了一把她的肩膀,往後退了半步:“你家裏沒教過你,男女授受不親啊!”

“對!就是這個味兒!”那姑娘被推開後立馬又貼上來,鼻尖幾乎埋進春長風胸口的衣服裏,深吸口氣後抬起一張臉笑盈盈地說:“你叫春長風啊!我來找你報恩的。”

“報……報恩……報什麽恩?”春長風被她反常的舉動嚇得一時不知所措起來,後背挺直,身子往後傾,盡量拉開與人家的距離。

“我叫玉秋。”那姑娘說:“你剛才又救了我一次,作為回報,我嫁給你做老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