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執念

玉秋從倚梅樓裏出來,原本想按照來時的路線穿過花園與高樓後翻牆出去,可跑進花園沒幾步,周遭忽然濃厚的大霧。

幾分鍾前還明亮的月亮被遮擋得嚴嚴實實,花園像是被泡進了一鍋乳白色的濃湯裏,玉秋伸出手,甚至看不清自己的手指。

壞了!玉秋心裏一驚,連忙閉上眼睛深吸口氣。確定身邊沒有強烈的妖氣後,她猜測要麽是有人類施法有意困住她,要麽就是自己誤打誤撞觸發了這片花園裏的某個陣法。

從前玉秋聽老狐狸們說過,天津城外的亂葬崗附近有個村子叫做鏡園村,住在村裏的每家每戶都在屋簷上掛鏡子,四麵合圍的房屋天然形成了一座能迷幻心智的鏡陣。說是為了驅鬼,可人死後哪有鬼,隻可憐了那些成精的狐狸、狸貓、黃皮子,他們一旦闖進去就會找不到出路,徹底困在裏麵直到餓死。

上次下山差點叫人做成狐狸領子,這次下山第三天就被困在陣法裏。玉秋也不知道該感歎自己實在運氣背,還是該罵那書裏的故事都是騙人的。明明多數凡人口中狐仙下凡都是和人類要成親的,隻有愛死愛活,哪有她這種貨真價實的要死要活。

玉秋煩躁地跺了跺腳,又打了個響指。她想把劉玲殘留在學校裏的生氣做引導,順著銀絲走出白霧,可沿著那股細銀線走了好半天後,玉秋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地,這片花園似乎怎麽也繞不出去。

按說若是困妖怪的法陣不該困住劉玲的生氣,可如今這情況看來,眼前的白霧就不是困玉秋,而是為了困住劉玲的殘魂!

玉秋想明白了這點,看著眼前白茫茫的心裏猛然一抖。她急忙從腰間的口袋裏掏出一把梳子,那是下山前母親塞過來的,說是老祖母的物件都被她老人家施加過庇護咒,能在關鍵的時刻保佑小輩平安。

“塗山老祖,佑我狐族。三魂不亂,魄無傾覆。心如寧水,目如楚炬。邪魔禍祟,聞令避退。”玉秋閉上眼,用梳子從頭梳向發尾。她一邊緩慢地梳著頭發,一邊念著母親教過的靜心咒,當念到第三遍時,眼前的迷霧被一陣大風吹開。

玉秋再次睜開眼,已經走到了那片花園的邊緣,就在她想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時,聽到了嚶嚶的哭泣聲。那聲音低微稚嫩,乍一聽似是個孩童,可再仔細分辨又會發覺那聲音過於尖細,像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扭曲怪誕紮人耳朵。

剛才就是她在施法困住劉玲的殘魂嗎?玉秋順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隻見矮灌木後有晃動的火光,她猶豫片刻還是決定過去看看。

玉秋掐了法訣將自己隱身,小心地走到灌木後麵,透過縫隙看向正在哭泣的人。

那是一個正在燒紙的身材矮小的女學生,她的眼睛很大,小巧的鼻子,小小的嘴巴,麵貌乍一看像沒長開的孩子,但仔細瞧就會發現她的下頜骨棱角分明,是一張成年女人的臉。孩子的五官,成年人的輪廓組合在一起,就是讓人說不出的怪異。

她看起來約莫也是二十歲出頭,身上穿的衣裳和那棟女生樓裏的人一樣,藍色的短衫,黑裙子,隻是不如她們幹淨整潔,裙上沾了泥土,袖口有著破損,瞧著頗是寒酸。

“你走我怎麽辦?她們又要欺負我,你最好……可你卻走了……你也不要我……”女學生一邊燒一邊哭,嘴裏反複念叨著:“玲玲,我好想你……我不敢回去睡覺……”

劉玲!玉秋後背生出冷汗,她在剛才居然看到了劉玲,少女半透明的身體就站在那個女學生的背後,用一種滿是哀傷憐憫的眼神看著她,隨後又緩慢地扭頭看向玉秋,似乎想說什麽,但一開口就消失了。

人有三魂五魄,剛才所見該是劉玲一縷殘魂,難怪在倚梅樓裏會有那麽多劉玲的影子,因為殘魂還在這裏,她是被這個正在哭泣的女學生困住了。按理說被困的殘魂會憤怒會怨恨,但劉玲的殘魂卻滿是悲憫,她不恨她,甚至於在她的眼睛中,玉秋感覺劉玲似乎想留下來……

玉秋收了隱身的法術,從灌木叢後繞出來,輕手輕腳地走到那女學生背後,問:“你認識劉玲?”

聽到聲音,燒紙的女學生嚇了一跳,她打了個哆嗦,身體往前栽倒,差點一腦袋杵進火堆裏。幸好是玉秋手快把人拉住,女學生慌手慌腳地回頭,見到來人捂住臉,站起身想要逃跑。

玉秋的目光落到火堆邊,幾張黃色的符紙還沒有燒完,上麵繁複的花紋她認得,那不是常燒給死人的往生符,而是召喚亡靈的符咒。難怪花園裏會有困住自己的白色迷霧,難怪劉玲的殘魂會在這裏出現。

“我問你呢!你是不是認識劉玲?”玉秋哪能讓她跑了,上前兩步把人抓住,問。

女學生被嚇得夠嗆,她渾身不斷地哆嗦,聲音抖了半天,擠不出來一個字。玉秋上下打量著她,覺得實在是有些可憐,心軟地輕輕拍了拍女學生身上的紙灰和泥土,說:“我剛才聽你燒紙的時候提起‘玲玲’,你是認識劉玲的吧?”

“你……你是誰?”女學生問。

“我?我叫玉秋,是劉玲的朋友。”玉秋回答。

“不!不是的,你不是玲玲的朋友,”女學生用力搖搖頭,她大大的如幼童一般的圓眼睛裏流下淚水,聲音虛軟:“玲玲隻有我一個朋友。她說的,她隻有我一個好朋友……你怎麽會是她的好朋友?你要是她的朋友……那……那我算什麽?”

女學生本來長得就怪異,誇張的搖頭動作讓她顯得更加神經兮兮。玉秋見狀也不敢刺激,立刻改口說:“劉玲以前在鄉下老家住過一段,那時候我們是朋友。後來她回了城裏,我們偶爾會寫些信,說是朋友,但也算不得多好。”

“你叫什麽名字?”玉秋解釋完,小心翼翼地問那個女學生。

聽到了玉秋說她不是劉玲的好朋友,那個女學生的神情才緩和了下來。她低著頭又恢複成了最初那副小心翼翼、可憐巴巴的樣子,用稚嫩而尖脆的聲音說:“甜甜,我叫張甜甜。”

“甜甜……哦,我想起來了!玲玲寫信給我的時候說學校裏認識了一個好朋友,叫甜甜。原來就是你啊!”玉秋用一種哄騙小孩子的語氣安慰著張甜甜。雖然謊言簡單粗劣,但效果很好。這話一說出口,張甜甜的神色立刻好了不少,至少不再像剛才那樣恐懼抑或是抗拒了。

“她是這樣說我的?”張甜甜抬起頭看向玉秋,瞪大一雙烏黑的眼睛,問。

“是啊!劉玲是這樣說的,我發誓!”玉秋說著拉住張甜甜的手。她的手指很細很短,像那種沒有長開的小孩子的手,但是手腕又短粗有力,渾身處處都充滿了矛盾。

“玲玲真好,隻有她不欺負我……是我遇到過的最好的人……可是她現在不在了,以後再也沒有人會幫我……再也沒有了……”張甜甜說著又**肩膀哭了起來。

玉秋趕忙拍著她的後背安慰:“我呀!還有我呢……我做你的朋友嘛,好不好?”

張甜甜搖晃著腦袋,她哭得厲害,聲音粘糊在嗓子裏。玉秋安慰好半天,才聽清她嘴裏的嘟囔:“劉玲是我最好的朋友……誰都不會替代她……你不行……誰都不可以……她是最好的!她就是最好的!”

張甜甜太執著了,她的性格也像個執拗的孩子,一旦認準誰是最好的便不會再改變,怎麽樣勸也沒有用。

“人死了就是死了,不會有鬼魂的,你不會再見到劉玲了。”玉秋輕聲在張甜甜耳邊說。

“玲玲是好人,是最好最好的人!隻有她不會瞧不起我!隻有她不欺負我!”張甜甜的小手擦著臉上的眼淚,可眼淚卻總也擦不幹淨,反而越擦流得越多。她泣不成聲,不再壓抑著自己的痛苦,近似宣泄地大喊:“我知道玲玲不是意外溺死的……他們在撒謊!為什麽好人沒有好報……為什麽惡人沒惡報!老天爺為什麽不開眼!為什麽沒有鬼魂?這世上就該有厲鬼,我恨不得玲玲的鬼魂能把那些害她的人一個一個撕碎!我死後願做惡鬼!我要給玲玲報仇!讓害她的人都去死!去死!去死!”

張甜甜哭得脫力,摔坐在了地上,她雙手環抱膝蓋哇哇大哭,嘴裏不斷叨念著是玉秋聽不懂的方言,她應該是咒罵著誰,脆清脆尖銳的聲音在寂靜的黑夜裏左刺右砍。

玉秋把張甜甜抱進懷裏,下顎抵住她的額頭。小狐狸用了共情的法術,她原本是想通過張甜甜找些關於劉玲的記憶,但情緒像泄洪,她剛一接觸就被團團裹脅,如心髒碎開,如皮膚割裂,眼淚從眼眶裏止不住地流出來。

她們是朋友啊!是最好的朋友離開時的痛苦……小狐狸第一次感受到名為悲傷的濃烈情緒,她半張開嘴,痛苦地大口呼吸。

遠處有燈火在逐漸靠近,應該是聽到聲音找過來的巡夜人。玉秋顧不得擦掉眼淚,她強迫自己剝離開與張甜甜的共情,然後吹了口氣將懷裏的人迷暈,隨後又把燒了一半的火堆熄滅,拖著張甜甜躲在灌木後。

等著巡夜人在花園裏轉了一圈離開,玉秋這才鬆下口氣,她低頭看著張甜甜,忽然有些羨慕劉玲。來人間走一遭的小狐狸也想有個朋友,那種想她、念她,會為了她傷心難過的真正的朋友。

“我想做你的朋友。”玉秋嘟噥著,背起人回到倚梅樓。她轉了一圈實在分不清張甜甜到底住在哪個房間,隻能把她小心地放在走道裏。

冷颼颼的夜風從半開放的樓道裏灌進來,撩起玉秋的長發。她擦了擦劉玲的戒指又打了個響指,那些殘影重新浮現出來。玉秋仔細分辨著,發現劉玲總是手裏拿本書,乖巧而文靜地從樓道裏走過,她在水池邊洗臉,在衣架前晾曬衣物,側身微低下頭與人說話,恬靜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玉秋猜她身邊應該是身材矮小的張甜甜。

她真溫柔真好看!玉秋邊走邊看著劉玲生前的殘影,她想如果我是南洋大學的學生,應該也會想成為劉玲的朋友。直到在三樓306號房間前,玉秋看到了劉玲的另一邊,她似乎正在與人撕扯爭執,溫柔的眼眸因為怒氣而圓睜,伸開胳膊擋著身後的人。

第一次見到這些殘影時,玉秋並沒有太多感觸,甚至覺得礙眼。可是再次見到,在與張甜甜共情後,玉秋隻覺得劉玲也成了自己的朋友,她有血有肉,溫柔而勇敢,可就是這樣一個美好的女孩子沒有了,死得不明不白,埋葬得稀裏糊塗,她的母親和哥哥沒有辦法保護她,她的父親為了所謂的顏麵而放棄她。這一生她隻有一個朋友,一個想把她拚命留下來的人。

玉秋的悲傷再次襲來,一眨眼,眼淚湧出眼眶。這次不是共情,是她自己在流淚,玉秋很驚訝,因為自己很多很多年都沒有流過眼淚了。她聽過很多動人的故事,但不管說書人如何舌燦蓮花,她也始終隻當成一個故事,但眼前不桶,張甜甜、劉玲那是活生生的人。玉秋的手壓在胸口,她感覺自己和從前不太一樣,變得更像一個人,或者說她開始向往自己成為一個人,一個有朋友有感情的人。

“會有真相,一定會有一個真相,”玉秋暗暗在心中發誓,為劉玲可悲可惜的一生,為張甜甜的偏執,也為了她自己所希望得到的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