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大相國寺。

臨時在這裏辦公的開封府諸人忙忙碌碌,哪怕都到了晚飯邊上,依然不能回家。

此時是特殊之際,眾人都明白自己所作所為幹係重大,雖然有抱怨之聲,但大體上都還算用心。

任恕捧著自己的大肚子,緩步走在其間。

倒不是他閑,事實上他忙得緊,但是他很清楚,隻要不解決掉夏棄惡,這種忙碌就不會停,而且以他現在的能力,他已經做到極限,甚至可以說,換了任何一個人來,都未必比他做得更好。

火藥、床弩,普通人能夠動用的兩件可怕武器都用上了,卻依然沒有解決掉夏棄惡,這讓他也覺得無計可施。

“判官,判官!”他正走著,身後有人喚他。

任恕轉過頭去,看到孫策匆匆追上來,便又將頭扭轉。

“孫先生,你這麽急匆匆趕來,是有好消息告訴我麽?”等孫策來到身邊之後,任恕慢吞吞地道。

孫策苦笑。

他自然知道任恕所期待的好消息是什麽,希望他將那些深伏下去的捕星司種子喚醒,以應對這些獸化半異人的威脅。

但這是不可能的。

哪怕白璫璫以陳大伴之自我犧牲激他,他也沒有鬆口。身為捕星司的掌門,他不僅要對自己負責,還要對捕星司的傳承、列祖列宗負責,無論如何,他都不會鬆這個口。

“任判官,你看我們是不是還能設計一個陷阱,這次動用更多的火藥與床弩?”孫策問道。

“你還不死心麽,事實上,在皇宮裏的那一次,就是我們的最好機會。”任恕歎了口氣:“夏棄惡身邊隻有一個郭小雀,別的惡人都沒有出現,這證明汴河上的那一戰我們是有所收獲的,其餘幾個惡人隻怕都受到重創……但你們這些異能者的恢複能力你也清楚,如今已經過了半天,等再過了今晚,他們就又能活蹦亂跳。夏棄惡上過一次當之後,絕不會再上第二次當,他不會再輕身犯險了。”

孫策哪裏會不明白這個,早在二十一年前,他就在夏棄惡手中吃了大虧,夏棄惡那詭異的異能不說,就是他的心智,也壓了孫策一籌,所以二十一年前捕星司才會慘敗。

他隻是心中不甘罷了。

“展飛呢?”見孫策不說話,任恕又問道。

“他……應當是去尋郭小雀了。”孫策道。

如今連白璫璫都萌生退意,唯一一個依舊鬥誌高昂的,恐怕就是展飛了。

“他倒是一個永不放棄的性子。”想到這個年輕人,任恕神情一暖,但旋即有些黯然:“隻可惜,他這種性子,往往死得最快。”

孫策明白他又是在嘲諷自己,不過卻無從辯駁。

兩人並肩行了沒多久,便看到白璫璫一臉倦意行了過來。

身為精力充沛的異能者,白璫璫如此疲倦,更多是來自心力。當然,這幾日連番大戰,她都是主力之一,體能上的疲憊也很大。

“展飛呢?”見到二人,她問了一句。

眾人從皇宮中失望而出之後,白璫璫實在有些扛不住,便去小睡了一會兒,哪怕是這樣,她仍然感到疲憊。倒是展飛,回到大相國寺不久就又跑了出去,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此時也該回來了。”任恕看了看天色道。

三人等了一會兒,果然看到渾身襤褸的展飛,除了他之外,還有一些給重刑犯枷上的枷索,每個枷索裏都有一個獸化半異人。任恕清點了一下,竟然有七個之多。

“你這一個時辰不到的時間裏,又逮了這麽多?”任恕訝然道。

“是。”展飛應道。

“你這應當是跑了半個汴京城吧?”

“沒有,這樣的家夥越來越多了,我隻是回了一趟家,去了一趟乞討市。”展飛聲音有些沙啞:“這一路上便抓了七個……全汴京城裏,估計還有不少吧。”

自然有不少。

任恕微微歎了口氣,這數量,比起之前更多了。

“另外……”展飛歪過頭,看向白璫璫,目光裏帶著探詢:“白姑娘,有件事情我覺得有些奇怪。”

白璫璫看他眼睛裏微微有紅絲,歎了一聲:“你問吧。”

“我在乞討市看了,乞討市是夏棄惡最早動手的地方之一了……原本地上有很多血跡,但剛才我去看時,那些血跡卻都不見了。”展飛道:“我懷疑是不是夏棄惡又弄了什麽鬼,白姑娘可知詳情?”

白璫璫抿著嘴,沒有說話,倒是孫策道:“不必懷疑,正是夏棄惡所為,他得了祖鼎,還真是迫不及待……他借祖鼎之力,將星石粉末催入地脈,以製造更多的這種家夥……”

孫策向著那些獸化半異人一指,展飛眉頭頓時豎起,伸手便揪住了孫策的胸襟:“你早知道?”

孫策點了點頭,事實上,祖鼎一到夏棄惡手中,他就知道夏棄惡會將六處屠殺之地再走過一遍。

“那你為何不早說?”展飛聲音轉厲,手上用勁,幾乎將孫策提了起來。

“我說了有用麽?”孫策沒有掙紮,麵無表情地反問道。

展飛瞪圓了眼睛:“怎麽沒有用,你若告訴我,我就去堵他,我一定……”

“你是去送死。”孫策道。

展飛的話被堵了回去,好一會兒之後,他才鬆開手。

盯著孫策,展飛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孫先生,我不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但我覺得,哪怕是死,我也希望自己是死在阻止惡人的路上。”

他說完之後,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離開。

“小展,小展,你去哪裏?”任恕看了孫策一眼,在後邊追著展飛叫道。

展飛手按了一下腰刀的刀柄:“這種怪物既然會越來越多,那我也隻有去……殺了。”

他話說完之後,人也已經消失,任恕在其背後又喊了兩聲,卻沒有喊住展飛。

任恕有些無奈,回頭望向孫策,孫策低著頭,依舊沒有說話。

白璫璫一語不發,也衝著展飛消失的地方奔去,但沒多久,白璫璫跑了回來。

任恕訝然道:“白姑娘,你怎麽回來了?”

白璫璫搖了搖頭:“那家夥跑得太快,沒追上。”

她一邊說,還一邊打了個哈欠,顯然小睡並沒有徹底讓她恢複過來。

任恕低下頭,想了一下,然後對白璫璫道:“白姑娘,事態雖然緊急,但你還是休息一下為好,你要養足精神,才能給小展更多的助力。”

“誰要給他助力,他自己都不曉得照顧自己!”白璫璫不滿地道。

任恕隻當沒有聽到她這句話,又繼續說道:“我會在這裏繼續等著,若小展回來了,我也會勸他休息。此時天色都快晚了,早些休息,明天沒準會比今日更難……”

“肯定比今日更難。”白璫璫嘟囔道:“開封府也是沒有人了,凡事都要依賴展飛一人,依我看,倒不如挑些人去感應祖骨……至少可以多幾個人替展飛分擔些。”

事實上,在冰井監的冰窖之中,陳大伴便提出了這個建議,但很可惜,祖骨的使用限製比起夏棄惡的秘法限製更大,其中有一條便是用祖骨喚醒異能的普通人,哪怕僥幸不死,也會大病一段時間,至少一個月左右派不上用場。

換言之,遠水解不了近渴。

除非象陳大伴這樣已經覺醒了異能的人,體質特殊,才能夠第二次使用後直接強化異能。

所以白璫璫的嘟囔也隻是嘟囔,無論是孫策還是任恕,都沒有將之當一回事。

白璫璫前去休息之後,任恕與孫策回到屋子裏,兩人相對枯坐,沒有再說一個字。時不時有捕快差役進來稟報汴京城各處的情形,無非都是哪兒又鬧了獸化半異人,哪兒又有凶案,偶爾也有展飛的消息,但是直到夜半時分,任恕困得不行,展飛也沒有回來。

幹坐在那裏的任恕甚至打起了盹,而孫策聽著他的鼾聲,一直保持著端坐的姿勢。

突然任恕身體動了一下,睜開眼睛望了孫策一眼:“小展回來了麽?”

“還沒有。”孫策道。

任恕向後靠了靠,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瞪著眼睛好一會兒,然後才長歎一聲:“白姑娘說的沒錯,若大一個汴京城,若大一個開封府,竟然隻靠著小展一人東奔西走來回救火……小展便是異人,精力遠勝常人,這樣熬下去,又能熬多久?”

孫策緊緊咬著牙,沒有接話。

任恕見他這種情形下仍然不肯動用捕星司的人,又是一聲長歎。

他緩緩從位置上站起,孫策見他要出去,便喚了一聲:“任判官!”

任恕回頭望著他,沒有說話。

“大宋自太祖開國至今,多長時間了?”孫策問道。

任恕答道:“將近百年了。”

“捕星司自建立之起,到如今多少長時間了?”孫策又問道,不過不等任恕回答,他自己答了起來:“有千年了……這千年之中,捕星司做過多少事情,救過多少人,除過多少惡……無論哪一本史書中都沒有記載。”

任恕微微一愣。

“我也隻是在捕星司自己的檔籍中,才窺得其中一二……任判官,捕星司比任何一個朝代時間都要久,無論是漢唐還是魏晉,無論是南北朝還是五代十國……每一個朝代的皇帝、大臣,都希望本朝能夠千載萬載傳承下去,我也希望捕星司能夠千載萬載傳承下去,至少……其千年傳承,不至於在我這一代手中斷絕。”

孫策說到這裏,仿佛是為了堅定自己的信念,他舉起手,叉入自己的頭發之中,抬眼望向任恕,緩緩補充道:“我可以死,捕星司不可以斷絕。”

任恕緊緊盯著他,良久之後才苦澀一笑:“你隨意。”

他獨自出了門,來到院中,仰首望天。

此夜正是晴空萬裏,星光燦爛,其中最讓任恕矚目的,是天際拖著長長慧尾的甘石星。

這與其說是一顆慧星,倒不如是兩顆慧星的集合體。兩顆星核混在一處,彼此螺旋纏繞,看上去……象是兩股糾纏於一處的繩子,隻不過在其尾部,還是散開,拖出了掃帚形狀。

這甘石星……究竟是什麽星辰,為何會給人間帶來異能?

任恕心裏忍不住好奇,真想看看甘石星之上究竟是什麽東西。

然後他看到甘石星方向,數顆流星一閃而過,似乎落了下來。

在任恕背後,孫策背手走出,同樣看到了這幾顆流星。

“這些流星落入大地,其碎片便是星石……能夠將人變成異能者的星石。”孫策輕聲道:“每次甘石星出現,落下的星石有多有少,多的可能有千枚,少的隻有數十枚……千年以來,捕星司與蓬萊都在四處搜尋這些星石。”

“捕星司的星石呢,或許……我們也可以用星石來催發異能?”任恕道。

孫策有些悲哀地看著他,任恕旋即明白:“二十一年前?”

“是,捕星司曆年積累的星石,大多都用在自己的傳承之上,隻有少量會保存下來以備不時之需,到我手中時,還有一百四十餘枚……二十一年前,盡數被夏棄惡奪去。所以這二十一年前,捕星司未曾增添人手,那些年邁退隱的老人,我如何忍心將他們再喚來,我還希望他們在這一次甘石星現時,能夠找到部分星石,將捕星司傳承下去……”

孫策這番話,讓任恕感覺到極度的苦澀。

孫策確實有他的難處,但是……人生在世,誰沒有難處呢?

“所以夏棄惡現在用的星石,應當就是捕星司當年的積存吧。”任恕喃喃道。

“還有蓬萊的積存,蓬萊與捕星司千年以來勢均力敵,我們手中的星石,大約也是一百五十餘左右,夏棄惡背叛蓬萊,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盜取了蓬萊星石。”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白璫璫終究是擔憂展飛的安危,睡到半夜便醒了過來尋找,恰好聽到了孫策與任恕的對話。

“三百枚左右星石,或許會多一些……”任恕問道:“可以製造多少異人?”

“所以他要將星石粉投入地脈之中,因為這樣才可以盡可能多地製造獸化半異人這樣的殘次品,再加上祖鼎之力……”孫策歎了口氣,然後沉聲道:“百倍於正常的數量,若是十中得一,也就是說,可以製造三千左右的獸化半異人!”

“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