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次日大早,劉家老店之中。

“就是有這麽巧啊。”

孫策眯著眼睛,感歎了一聲。

旁邊任恕點了點頭:“確實,沒想到我們一懷疑到大宗正,就在他的府邸之中找到了夏棄惡一夥……接下來怎麽做?”

“你是軍巡判官,接下來怎麽做不應該是你來拿主意麽?”孫策道。

任恕呸了他一口:“開什麽玩笑,若是普通人的事情,我自然會當仕不讓,可現在要對付的是那些異人,我此前在兩浙尼寺與白眉神廟已經失敗了兩回,若非衙門裏實在找不著人接手,我都想辭官不做了!”

聽到他說這話,展飛看了一眼他,發覺這家夥滿眼都是血絲,這才兩日功夫,對方原本鼓囊囊的腮幫子,都陷下去不少。

這夥異人的事情,給他的壓力確實大,他又不象展飛,也成了異人,所以整個人都象是大病了一場。

“如今麽,自然是分兩步,一步是對付夏棄惡他們,一步是對付大宗正。”孫策也苦笑起來:“夏棄惡一夥戰力要勝過我們,而大宗正的權勢又勝過開封府,無論從哪方麵來看,咱們可都沒有勝的希望……”

他眼神在眾人麵前一一看過,任恕這個小小的軍巡判官,見了開封府尹就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對上大宗正,更是芝麻一般的官職。自己是一個廢人,展飛已經丟掉了三條性命,而白璫璫雖然經過一夜休息傷勢恢複,但隻憑她與展飛,想要對抗夏棄惡等,實在有些困難。

直到看到四鼠,孫策目光微微一動。

但不等他說話,江平就搶先一步抱拳:“我們兄弟已經商量過了,答應孫先生、展虞侯的事情我們已經做到,這就當是結個人情,我們也不需要什麽報酬。此間之事,我們人微力輕,無能為力,隻有預祝各位順利——我們這就離開汴京,各位再會!”

孫策目光一閃:“我有捕星司訓練異能的方法,正要作為報酬送給你們,你們也不要了?”

江平一笑:“不要不要,多謝多謝,告辭告辭!”

他說完之後,當真就與三位兄弟一起轉身出門。孫策原本以為他這是拿翹抬價,但發覺直到走出大門,他們都沒有回頭一下,心中明白,對方隻怕是真的拿定主意。

但他不能放這四人就這樣離開!

他們的力量相對夏棄惡一夥實在太過薄弱,他又沒有辦法如同夏棄惡一樣在短時間內製造出異能者來,那麽眼前這四人的力量,就要好好利用才對!

他當即起身追上去:“四位請留步,有話好商量,四位有什麽條件都可以提,就算我做不到,這不還有任判官和白掌門麽,任判官在官麵上可以給四位方便,而白掌門則有辦法借助蓬萊之力幫助四位……”

江平回頭苦笑道:“孫先生,實在不是我們不出力,真的我們怕死。昨夜我二哥為了打探消息,幾乎就死在了夏棄惡一夥手中……唉,不必多說,諸位好運!”

說完之後,他便連連擺手,拒絕孫策的繼續挽留,直接離開了。

任恕眉頭皺起:“這幫子潑皮無賴,果然都是靠不住的貨色!”

孫策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滿頭的白發微微晃動,輕聲說道:“也怪不得他們,說實話,這種必敗無疑的局麵,換作我是他們,也肯定是及早抽身,跑得越遠越好……”

“那你為何不抽身?”任恕嗆了他一口道。

孫策默然了一會兒,然後道:“我們這四人,都有抽身不得的原因啊。”

他與夏棄惡可謂血海深仇,雖然已經過去了十年,但當夏棄惡再次出現在汴京城中時,他才發現,十年沒有讓自己淡忘仇恨,反而令仇恨滲透到他每一寸骨髓每一滴鮮血之中。展飛不僅出於職守,更是為了老段、郭小雀等人,必須要與夏棄惡為敵。白璫璫視追捕夏棄惡為自己的責任,這也是她的老師、上一代蓬萊掌門交給她的任務。至於任恕,正如他自己所說,在開封府中已經找不到人來接過這件事情,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上。

“好了,不必多想了,哪怕隻餘我一個人,我也要把這件事情做事底。若是你們不去,隻需要告訴我該怎麽做就行。”在他們在那裏唉聲歎氣之時,展飛不滿地說道。

“先去大宗正府附近看一看,我要親眼見到他們。”孫策猶豫了一會兒道。

“萬一……”任恕倒有些遲疑了。

“這不還有小展與白姑娘麽,有他們在,雖然打不過,但護住我不被發現還是可以的。我現在畢竟隻是個廢人,夏棄惡不專門盯著我,也認不出我來。”孫策道。

他們商議已定,正準備出去,在劉家老店門口,恰好遇到社鼠的四位頭目跑了回來。

孫策一喜:“四位可是改變了心意?”

盧放搖了搖頭,沉聲說道:“不是,方才急著走,有件事情忘了說,二弟,你告訴他們。”

韓顯點了點頭道:“大宗正今日似乎要去見聖人,昨夜夏棄惡專門提了這件事情,我懷疑他見聖人或許有什麽別的打算。”

此語一出,任恕麵色大變,就是孫策與展飛,也露出驚駭之色。

唯有白璫璫,在海外島上呆慣了的,對此沒有什麽敏感:“那有什麽,他是皇帝的哥哥,要見皇帝不是正常的嗎?”

“大宗正要見天子是正常的,但是夏棄惡專門說這件事情,那就不正常了。”任恕沉聲道:“此事……我要稟報大尹!”

“稟報府尹,你能保證開封府中沒有大宗正的人?”孫策反問道。

“不稟報府尹,我們人微言輕,如何能將此事稟報給天子?”任恕急道:“若是聖人有個什麽意外,死的不是一個兩個人!”

白璫璫這才明白:“大宗正想要借助夏棄惡他們刺殺皇帝?這怎麽可能,他們可是兄弟……”

“莫說不是親兄弟,就算是親兄弟,為了皇帝的寶座,彼此間殺來殺去的難道少了麽?”孫策幽幽地道。

“總之事情都說給你們聽了,我們幫不上忙,先走一步……其實各位也可以離開汴京,隻要離了這是非之地,海闊天空,以各位的本領,隻會過得更好,不會過得比現在更糟。”江平在旁道。

“不對。”展飛聽他這話,心裏不快,插嘴道:“世間之事,總得有人去做!”

“做也沒有什麽用啊。”江平嗬的笑了一聲。

“但不做就永遠不會變好。”展飛道。

見他較真,江平懶得與他爭執,當即拉著盧放等人離開。

他們離開劉家老店,到得外邊,早有人給他們備好了馬。他們騎上馬,隨著汴京的人潮湧動,穿過大街,直接自崇明門出了汴京內城。

一路上人群熙熙攘攘,雖然近兩天汴京發生了許多事情,但對於大多數汴京城的人們來說,這些事情都仿佛不存在。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們終究還得在這座城市裏生活,得在這兒把日子活下去。

很快,眾人來到了靠近南熏門的川蜀茶樓。

此地雖然是人來人往的繁華所在,但川蜀茶樓本身卻藏在巷子之中,很有些偏僻,不是熟客,很難找到這裏。

眾人正要下馬,韓顯突然一愣,勒了一下韁繩。

“大哥!”他輕呼了聲。

眾人循其所指望去,也都微微色變。

因為就在深巷對麵,另外一個出口之處,他們看到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

卻是郭小雀!

這廝不隨在夏棄惡一夥身邊,怎麽來到了此處?

“別惹他。”江平輕聲道。

眾人都點了點頭,無論郭小雀為何來此,都不重要了,畢竟他們即將離開這汴京城。

他們到了茶樓門口,守在門口的夥計一見到四人立刻來施禮,還要將他們的馬牽走。

江平擺手道:“不用牽走了,備好馬車,在這等著我們。”

這川蜀茶樓原本就是社鼠幫的一處產業,他們沒有理會在茶樓裏飲茶的老客,而是穿過堂屋,直接到了後邊的院子裏。

院子後方是個二層的小樓,眾人到得一樓門前,便看到一個老人正在給花兒澆水。

老人正是社鼠幫前任大當家牛二。

“老當家的。”四人上前行禮道。

老人側臉望了望他們,笑著道:“今日你們怎麽來了?”

“我們來這裏接老當家的一起出城住些時日。”江平嘻皮笑臉湊上去:“老當家的……”

“少給爺爺我來這套,你這水耗子我還不清楚,定然是出了什麽大事。”牛二放下澆水的瓢,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而且,我雖然已經退出江湖,卻也不是什麽消息都聽不到,無憂洞那裏,折了不少人手,對不對?”

牛二最後一聲“對不對”說出來時,眉頭一豎,當年的威風竟然又顯露出來。

“老當家……”江平與眾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終究不得不說:“汴京城怕是將有大變,有一夥奇人來了!”

“奇人?”牛二眼睛眯了起來:“什麽奇人?”

江平口舌最為伶俐,當即說起從城狐那邊接到任務的事情,一直說到無憂洞裏發生的劇變。最初時牛二神情還很坦然,但當聽江平描述那個藍袍人的打扮時,牛二麵上終於露出驚駭之色。

“是他……他竟然沒有死在無憂洞!”牛二叫道。

“什麽?”四鼠頓時愣住了。

牛二苦笑起來:“這人我見過,時間都過去……二十一年了,二十一年前,我那時還隻是一個小潑皮,因為得罪了大人物,不得不躲入無憂洞中,親眼見到這個戴著半邊麵具的藍袍人,當時他受了重傷,我原本以為遇到肥羊,便想著從他身上弄些財物,卻不曾想這廝極為邪門……”

牛二回憶了一會兒當年的事情,但旋即他回過神來,沉聲說道:“這事情以後再說與你們聽,你們說得沒錯,這邪門的家夥來了,咱們就得走,你們稍等,我上樓收拾東西!”

他說完之後,轉身便回到屋中。

四鼠麵麵相覷,卻不曾想,牛二在二十一年前便已經見過那藍袍人了。

他們等得無聊,江平對盧放道:“大哥,那藍袍人二十一年便在汴京,他又怎麽能和那個吳昊混在一處?”

盧放搖了搖頭,臉色有些難看。

韓顯沉聲道:“我們以前隻知道那個吳昊是個不得誌的書生,如今他卻有這般本領,定然是藍袍人所為!”

眾人想起自己身上突然多出的異能,不由得點了點頭。

“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想在汴京城中做什麽……”江平喃喃說了一聲。

就在這時,韓顯突然厲喝道:“誰!”

隨著這一聲喝,他身形猛然黯淡,然後從眾人麵前消失!

而盧放、徐賀與江平也反應過來,一個個臉色大變,向著屋子裏衝了進去。

他們衝上樓時,卻看到牛二已經倒在血泊之中,郭小雀半蹲著身體,從牛二身邊拾起一把鑰匙。

眾人睚眥俱裂,拔出武器就衝向郭小雀,而韓顯更是從一片陰影之中直接現身,手中短劍狠狠刺入郭小雀胸口。

但被他刺中的郭小雀微微晃動了一下,然後便如青煙一般消散。

他刺中的隻是一個影子!

“郭小雀!”徐賀大聲咆哮。

郭小雀的身形在窗口處顯露出來,他回頭毫無表情地看了眾人一眼,然後縱身一躍。

眾人衝到窗口時,看到外邊,卻是汴京城熙熙攘攘的人群。

郭小雀已經消失在人群的影子之中。

“追,我們去追!”盧放厲聲叫道。

就在他們要躍下窗口之時,地上的牛二卻艱難地道:“慢……慢……”

“老當家,你沒事吧!”眾人聽他還能說話,便又圍了過來。

他們都看到了牛二的傷勢,那傷勢極重,可謂必死無疑,不曾想他竟然還活著。

牛二看了看四人,苦笑道:“不……不必追……那鑰匙原本是我當年……從那藍袍人身上偷到手的……”

說到這,他身體一震,舉起手用盡最後氣力叫道:“走……離開汴京!”

說完之後,他的手便垂了下去,氣息徹底斷絕。

“老當家,老當家!”

四鼠連接喚了許多聲,但牛二再也不能給他們任何回應了。

江平等人的目光都轉到了盧放身上。

盧放放下牛二的屍體,目光深幽,好一會兒他道:“若不是老當家收容,我們早就橫死在汴京街頭……”

江平急道:“但老當家最後吩咐我們離開汴京!”

盧放看了他一眼道:“他是這般吩咐的,但是,要我什麽都不做就走,我心意終究難平!”

江平默然了一會兒,然後道:“我們去殺了郭小雀?”

盧放搖了搖頭:“二弟不是說過麽,郭小雀隻是一把刀,我們要收拾的,是握著這把刀的人!”

說到此處,他的目光凶厲,雙拳緊握,胳膊之上青筋墳起。

除了那個藍袍人和郭小雀,還有那個吳昊!

若那個吳昊就是他猜想中的吳昊,與他也有死仇!

新仇舊恨,若是什麽都不做就走,他還有什麽顏麵混跡於市井之中?

江平見他模樣,便知他心意已決,當即歎了口氣道:“既是兄弟,同生共死!”

“既是兄弟,同生共死!”徐賀與韓顯也道。

盧放點點頭,將這句話也複述了一遍。

“不過報仇歸報仇,兄弟們的安危還是第一位的。三弟你心眼活,你想個法子,如果沒有機會,寧可放過吳昊,也不要去冒性命之險。”盧放又道。

江平懶懶地道:“放心,這好辦,咱們隱在暗中,讓開封府和那個什麽捕星司去搞事,咱們悄悄盯著他們,有機會就殺人報仇,沒機會的話,憑咱們的身手,逃命總是可以。”

在四鼠轉回城的同時,已經重新打扮了的展飛等人,也離開了劉家老店,迅速向大宗正府而去。

他們分工明確,任恕先一步已經趕往開封府,不僅抽調捕快差役給予他們支援,同時要想辦法說動府尹,纏住大宗正,不令其有機會去拜見天子。同時,展飛、白璫璫保護著孫策,想辦法接近大宗正府,爭取能夠找到夏棄惡一夥落單的人,先行削弱對方,並捕得人證。

這是目前他們能做的唯一選擇,隻有確鑿無疑的人證,才能說服開封府尹,通過他的渠道再將大宗正與異能者勾結圖謀不軌的消息上奏給天子。

因此沒過多久,扮成一名家丁護衛的展飛、拄著拐杖佝僂著背成了老管家的孫策,再加上一個以帽簾遮麵的少女白璫璫,便出現在了大宗正府前的正街之上。

他們這副打扮在這條街上倒不顯突兀,幾人仿佛是在買東西,一家一家店麵逛過去。最初隻是作樣子,但後來白璫璫來了興致,當真開始買起東西來。

展飛於是就成了她的移動貨架,凡是她看中的東西,自然會令展飛拿著。三五家店鋪逛了出來,展飛手上懷裏甚至脖子上,都已經滿滿當當的了。

“沒嚐過這滋味吧?”負責付錢的孫策看著滿臉苦澀的展飛,悄然問道。

“當真沒嚐過,為何陪女人逛店鋪會這麽麻煩?”展飛與他故意落在後頭,小聲抱怨道:“看到什麽都想買,你說買吃的穿的倒還罷了,這些都是什麽玩意兒,她也要買,勸還不聽……”

“你知足吧,她算是不錯了,還有更甚者,看到每一樣東西都要與店鋪掌櫃討價還價,爭個半晌之後卻又不要,你就隻能在旁心急如焚,若是催促還要被掐被擰被踩腳,更厲害的是要被嘮叨,而比被嘮叨更可怕的是她突然不理你……”

孫策說的時候,展飛用極為同情的目光看著他。

但說到最後,孫策突然閉緊了嘴,神情更為黯淡,好一會兒,才喃喃地道:“比她突然不理你更難過的,是她不能再理你了……無論你怎麽想她念她掛記著她,她都不知道,不回應……不在了……”

展飛瞥了一眼孫策的滿頭白發,然後迅速收回了目光。

他知道孫策想起了以前。

二人都陷入沉默之中,而白璫璫在前購物購得歡喜,根本未曾注意。她又挑著一件自己喜歡的東西,向著孫策招了招手:“孫管家,來替我將這個錢付了,展護衛,把這個包好,給我帶著……”

孫策哀怨地望了展飛一眼,然後上前準備付錢,然而就在這時,他目光一凝,腳步一顫,身體僵了一瞬間。

在他側方,從店鋪的大門往外望去,智慧尼與赤嬰二人正攜手經過大街。智慧尼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誰也看不出這個女尼昨日曾經在兩浙尼寺與白眉神廟各製造了一場大屠殺。而赤嬰則是蹦蹦跳跳,除了黑黑的眼圈讓人有些訝然外,與一個五六歲的孩童沒有什麽區別。

孫策的目光停在了赤嬰的麵上,死死地看著,拳頭不由自主攥得緊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