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正午的陽光,照在開封府中老樹之上,透過密密麻麻的樹葉,在地麵上留下一道道光暈。

此時的開封府,一片寂靜。

但很快安靜被打破,灰頭土臉的捕快、兵卒們,抬著死傷之人,一個個垂頭喪氣地邁入儀門。

光著一條腿的任恕一臉鐵青。

他是這次行動的主持者,這次行動不但一無所獲,反而折損了人手,他必然要肩負責任。

“我去大尹那兒挨罵,你們先將死傷安頓好來,放心,咱們的人都有撫恤,總不好教兄弟們流血又流淚。”他一揮手,招來隨行的小吏吩咐道。

小吏神情不安地點頭。

“判官,展飛……展飛他怎麽辦?”老段抬著擔架,小心翼翼地向任恕問道。

“還能怎麽辦?和別的兄弟們放在一起!”任恕沒好氣地道:“這點事情,也需要我教你不成?”

老段看了展飛一眼,有些猶豫。

這兩天展飛“死”的次數太多了,屢次三番,每次都弄得他哭哭啼啼,因此這一次發覺展飛又斷了氣,他隻哭了幾聲便恢複過來。

他心裏隱隱有個希望,或許展飛能夠和上幾回一樣,在屋子裏放一會兒,然後就自己醒來。

隻是這一次,從兩浙尼寺抬回開封府,老遠的距離裏,展飛都沒有反應。

現在任恕又說將他與兄弟們放一起——也就是和別的死了的人放在一處。

“快去,待我從大尹那兒回來再找你這賊廝鳥算賬!”任恕鐵青著臉衝他大罵了一聲,然後不顧眾人,匆匆前往府衙正堂。

這次死傷甚眾,他在開封府尹那裏肯定是要吃訓斥的,這還不是他最擔心的事情,他更擔心的是,這麽大隊人手大張旗鼓,都沒能擒住那些“妖人”,甚至未能阻止對方行凶,那下一次呢?

若是那些妖人在汴京城更為熱鬧的所在製造殺戮,他們該如何處理?

老段看著他跑掉,心裏更是惴惴不安。不過恁恕既然發話,哪怕他與展飛關係再好,也不能將其安置到廂房裏去,便隻有和眾人一起,將他抬到開封府西跨院。

這裏是開封府杵作房所在地,一些抬回開封府勘驗的屍體,都會停放於此,而開封府執行公務中不幸亡命的捕快兵卒,若沒有被抬回自家,也會暫時安置於此。

展飛與其餘死者都放在一處,老段見他滿身都是血汙,心中悲傷,又忍不住哭了兩聲:“小展,小展,你這回也要挺過來,挺過來了師傅我教你點真本領,如何保命的本領啊……”

他哭了這兩聲後,他想了想,決定去打盆水來給展飛洗把臉。

“都看著點兒,莫讓野狗什麽的闖進來了。”他向留下的捕快說了一聲,然後匆匆出去拿盆打水。

留下來的是一個和展飛差不多時間入職的捕快,他獨自一人守著這麽多屍體,心中害怕,口裏念念有辭:“諸位同僚,諸位兄弟,咱們是自家人,你們可別變成厲鬼啊,便是變成了厲鬼,冤有頭債有主,你們自去尋那幾個妖人,莫來尋我……”

“他們在哪?”他這邊在細細碎碎合什念叨,那邊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

他駭得一跳,再定睛看去,看到的是一張滿是血汙的臉。

展飛直挺挺地坐了起來,目光轉睛地盯著他。

那小捕快嗷的一聲響,雙眼一翻,直接向後倒下,昏了過去。

展飛環首四顧,看到自己所處的地方,又看到滿地都是同僚的屍體,至少有十具,不禁黯然。

他支撐著身體,慢慢站了起來。

又看了一遍同僚的屍體,看到其中有一人死不瞑目,他拖著有些麻木的身軀走了過去,伸手用掌撫過對方的眼瞼。

對方閉上眼睛。

光線從縫隙裏斜斜照入這間杵作房,映在展飛的麵上,展飛蹲在同伴身旁,怔怔了一會兒,神情既悲傷,又有些無助。

“這些該死的家夥!”他忍不住揮手,一拳錘在地麵上。

他如今力氣速度都遠超此前,但即便是這樣,對上那些異能者,他依然落在下風,若不是這個奇特的死裏逃生的體質,都已經死了好幾回。

這讓他生出無力之感。

過了一會兒,展飛目光又變得堅定起來:“不行,必須抓住他們,小雀不能跟這群殺人不眨眼的惡人廝混在一起,汴京城也不能落入這群惡人的手中……捕星司!”

在他昏迷之前,那個曾與他打過交道的白衣人突然出現,阻止了赤嬰與智慧尼。白衣人還說了一句“捕星司的人為什麽不出來阻止他們”,顯然,在這位同樣是異人的白衣人看來,有一個叫“捕星司”的機構,能夠阻止這些異人。

開封府並沒有捕星司,甚至整個大宋的朝廷衙門裏,展飛也未曾聽說有一個叫捕星司的,但他記性好,他記得有關這個捕星司的線索。

想到這裏,他來到門口,轉身向著那些陣亡的捕快兵卒們抱拳行禮,然後匆匆出了門。

在他出門不久,那個留守的年輕捕快醒了過來,起身看了看周圍,發現展飛的“屍體”不見了,猛然跳起,尖銳地叫了起來:“鬼啊,鬼啊,詐屍啦!”

展飛沒有理會身後的叫聲,他快步直衝,穿過正院,直接跑到了東跨院。

然後,他來到東跨院的檔案庫。

這一次他輕車熟路,也沒有尋人打聽,徑直就來到那間最偏僻的廂房。

那布滿書櫃的廂房裏,灰塵與黴味依舊。展飛穿過其間,看到那個白發的文吏如同上回見到時一般,仍在那裏飲酒。

“先生……”展飛試探著叫道。

那人依然背對著他,緩緩倒酒,然後一飲而盡,這才慢慢說道:“怎麽,這次又來找什麽?貓兒還是狗兒?”

“我來找幾本書。”展飛道。

“沒有。”那人毫不猶豫地道。

“先生……”

“昨日你走時,將那個酒壺留在了哪裏,為何任恕跑來找我大鬧了一場,還要逼我賠他酒?”那白發文吏緩緩轉過臉:“你這年輕紀紀的小子,看上去一臉正氣,卻還做這種嫁禍於人的勾當?”

展飛神情微微有些尷尬。

不過他旋即目光堅定:“先生,我要找那日所見的《捕星司秘聞錄》!”

白發人淡淡地回應:“沒有。”

“先生,我昨日明明見到,後來被你收了起來!”展飛目光變得有些嚴厲了:“先生,事關汴京城安危,若你不給我,我便隻能請任判官或者大尹來問你討要了!”

白發文吏盯了他一眼,然後“嗬嗬”笑了起來。

“先生!”展飛耐性已經耗盡了。

“你去讓任恕和大尹來尋我討要吧,這庫房籍冊之中,根本沒有什麽《捕星司秘聞錄》,沒有這本書,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能交出什麽來,莫非我現寫一本?”

白發文吏淡淡地說道,他的話語,讓展飛愣住了。

他若死活不承認這裏有《捕星司秘聞錄》,任恕與府尹而奈他何?

可是展飛又分明在他這裏看到了《捕星司秘聞錄》,當時展飛還曾聯想,這個“星”是否與他所獲得“星石”的星,指的是同一回事。

如今看來,應當就是一回事!

展飛想到這,他深吸了口氣:“先生,你究竟怎麽樣才能將那本書交給我?什麽條件,隻要我能做到,你隻管提就是!”

白發文吏噗的一笑:“前倨而後恭……我說了,沒有便是沒有,你就算……”

“我替你偷酒!”展飛沉聲道。

白發文吏聲音嘎然而止,然後似乎舔了一下唇。不過在略微猶豫之後,他還是搖了搖頭:“沒有捕星司,自然也就沒有什麽《捕星司秘聞錄》,你別說給我偷來一般的酒,就是傳說中的神仙佳釀,也沒有。”

“我……”為其偷酒,這已經是展飛想得到的唯一一個可能達成交換的條件了,但對方就是一口咬定沒有,他也實在無奈至極。

停了一下,他剛才不再問,而是自己衝了過去。

他在一個個書櫃前翻看,那個白衣文吏也不阻止,隻是冷眼瞧他在故紙堆中弄頭滿頭灰塵。

展飛翻了好一會兒,這滿屋的書櫃,幾乎都被他翻了一遍,昨天曾經看到的那幾本書,都被他找了出來,但唯獨那兩本《捕星司秘聞錄》與《捕星司曆代名錄》,都沒有看見。

展飛停下翻檢,又看向白發文吏。

那兩本書的下落,唯有白發文吏知曉,繞來繞去,終究是繞不過他,難怪他根本不阻止展飛四處翻檢。

展飛凝視他好一會兒,然後整了整自己的衣裳,抱拳長揖,幾乎拜倒於地。

“你這是做什麽?”白發文吏淡淡地道:“這樣也沒有用處。”

“我昨日捉弄了先生,如今向先生賠罪。若是先生覺得不解氣,我可以跪下向先生賠罪。若先生還不解氣,我可以任先生打,任先生罵!”展飛沉聲道:“我隻求先生一件事情,請先生將《捕星司秘聞錄》與《捕星司曆代名錄》給我!”

“我不需要你賠罪,也用不著去打你罵你。”白衣文吏道。

“那你究竟想要什麽,究竟是什麽條件,你才可以把那兩本書給我?”

白發文吏端起酒杯,慢慢飲了一口:“我什麽都不要。”

繞來繞去,此人就是油鹽不進!

展飛胸中怒氣翻騰,他揚起眉,事非得已,或許,他該采取一些不那麽和平的手段了。

“先生,你可知曉,為了此事,開封府已經有十餘名捕快軍卒殞職,為了此事,汴京城中已經有兩百餘人傷亡!”展飛伸手摸了摸腰間,不過他的腰刀卻在兩浙尼寺的大戰中失落了,這讓他有些不適,但還是一步步走向那個白發文吏。

“哦,那又與我何幹?”白發文吏對他的逼近恍若不覺。

“你的血就這麽冷,就眼睜睜看著這麽多人死?”

白發文吏聽到這句話,仿佛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東西,突然嗬嗬笑了兩聲,然後將手中碗裏的酒慢慢飲盡。

“若你不交出那兩本書,休怪我不念同僚情份,要動手了!”展飛此時已經站在他的身邊,沉聲說道。

白發文吏這次沒有看他,而是轉過臉,盯著窗外。

展飛心裏極為別扭,不過事情太過重大,他不能因為心軟而放棄這有可能挽回局麵的線索,因此他還是向那白衣文吏伸出手來。

他做好了白發文吏躲閃或反抗的準備,甚至他做好了這個白發文吏是一位高手的心理準備。但出乎他意料,白發文吏絲毫沒有閃避,更沒有反抗。他輕輕鬆鬆就將對方控製住,甚至將對方肩骨捏得喀叭直響。

但白發文吏隻是看著窗外,根本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這究竟是什麽意思?”展飛對這種軟硬不吃的家夥實在是沒有辦法,心中打起了退堂鼓,或許自己真該將此事交給任恕,甚至讓老段來對付這廝都比自己強。

“我原本就是死餘之人,有什麽意思?”白發文吏幽幽地道。

“死餘之人?”

“嗬嗬,二十一年前,我就該死去的。十年之前,我就該再死一次,但許多不該死的人都死了,唯獨我還活著,難道說,我不是死餘之人麽?”白發文吏斜睨了他一眼,輕輕一掙,從他的手中掙脫,然後又去取酒。

當展飛聽到“二十一年前”三個字時,心中突然一動。

二十一年前汴京城發生過的最著名的事情,莫過於那場突如其來的大瘟疫。展飛自己就是那場大瘟疫的受害者,郭小雀也是。

這個白發文吏,莫非也是那場瘟疫的受害者?

想到老段曾說過,要善於從對方話語中的蛛絲馬跡發覺真相,展飛覺得,自己恐怕找到了一條關鍵的線索。

“二十一年前的那場瘟疫……”展飛開口道。

原本一臉淡然的白發文吏,撩起眼皮,終於正眼瞧了他一下。

展飛緊緊盯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又重現於汴京城了!”

那文吏雙眉猛然豎起,手中的酒盞叮一聲摔落在地。

“你所說是真是假?”他盯著展飛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