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汴京城西北,兩浙尼寺。

展飛急匆匆來到兩浙尼寺,哪怕以他如今的體能,這一路狂奔,也讓他累得氣喘籲籲。

雖然急著進去,但展飛也很清楚,他要麵對的是擁有可怕異能的對手,他必須讓自己的狀態恢複全盛,才有可能在與對方的對決之中,找到那一絲勝利的機會。

因此他倚在寺圍牆邊的老樹之上,先歇了一會兒,待呼吸平靜之後,這才邁步接近寺門。

“門關著?”一到門前,展飛看到關著的廟門,心突的一跳。

他出來的時候,廟門明明是開著的,而且兩浙尼寺雖是尼庵,可不禁香火,總有些人家的女眷前來上香許願,這個時間點怎麽就關了門?

他看了看天色,如今確實接近午時了。

展飛屏住呼吸,側耳傾聽,卻沒有聽到兩浙尼寺中有任何聲音。

他麵皮繃得緊緊的,用力去推門,但門被從後邊鎖住,雖然在他的大力之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卻沒有打開。

展飛向後退了兩步,望了望院牆。

尼寺的院牆比起僧寺的更高,但這難不住展飛,他甚至沒有在樹上借力,隻是直接一縱。

下一刻,他就已經爬上了牆頭。

“我的力氣、速度,比起以前都提升了許多!”在牆頭上的展飛心中暗想,去開寶寺時,他就已經發現了這一點,但現在,他更加確定,自己的身體和以前不一樣了。

力氣、速度的全麵提升,也帶來了他反應、靈敏與暴發力的提升,象這麽高的牆,以前他必須在旁邊的樹上借力,再搭把手才能翻上去,現在則幾乎不需要太多助跑,直接一跳,伸手便上了。

在圍牆之上,展飛低頭觀察。

原本兩浙尼寺的各處院子、廊道之中,還有些香客、女尼往來行走,但此時展飛再望,卻發現一個走動的身影都沒有了。

不僅如此!

展飛揉了揉眼睛,再次向各處望去,確認自己沒看錯。

整個兩浙尼寺,似乎都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霧氣之中,這霧氣呈粉紅色,隱約還帶著一種香甜氣味。

對這氣味,展飛似曾相識。

他心念一轉:智慧尼!

當初在大相國寺中,他第一次遇上智慧尼時,對方身上就有這種淡淡的香氣!

展飛心中凜然,他不敢再作耽擱,直接跳下了牆,衝向正殿之中。

正殿的門也是關的,但並未從裏麵鎖死,因此隻是虛掩。展飛過去之後,伸手一推,門“吱吖”一聲打開。

在一片靜謐之中,門的吱吖聲特別刺耳,而開門之後,展飛覺得似乎有許多雙眼睛瞪著自己。他握刀舉臂,做出防禦之態,然後才發現,那些瞪著他的眼睛,原來是大殿中的各種塑像。

原本寶相莊嚴的佛祖相貌,在淡淡的霧氣之中,變得有些扭曲。展飛抬頭看時,沒有看到慈悲,看到的卻是痛苦。

展飛緊緊抿了一下嘴,再轉過臉,看向佛祖兩邊。

在佛祖像左邊,所供者是藥師琉璃光佛,在其右邊,則是阿彌陀佛。隻不過,這兩樁佛像,如同中間的釋迦牟尼佛像一樣,也都沒有了往日的安詳慈悲,有的隻是無盡痛苦。

展飛合起掌,向三尊佛像行了一禮,然後輕輕拔出了腰刀。

在這慈悲之地,拔此血腥之刃!

他從左側穿過大殿,靠著牆供奉著羅漢像,原本這些羅漢象就作金剛怒目之狀,一個個顯得非常可怖,此時再看過去,一座座像仿佛活了過來,而且都居高淩下,俯視著展飛,似乎隨時有可能撲下,舉起各自手中的法器,將展飛當場打殺。

換作一個膽氣稍小之人,見此情形,隻怕立刻要退出大殿了。

展飛緊握住刀,目光冷肅,隻是側目向兩邊望了望,然後又繼續向前,穿過了大殿,繞到佛像之後,找到了後門。

後門同樣是虛掩著,展飛用刀輕輕一頂,門便打開了。

光從門後照了進來,讓展飛眼前一亮,他稍稍適應了一下,正要邁步前行,可心底卻又生出警兆,讓他猛然回頭望去。

身後是佛像後的一堵牆,牆上朔著大大小小諸多神佛之像。展飛的目光在其中盤旋了會兒,卻沒有看到什麽值得懷疑之處。

他緩緩朝後退出大殿,然後才轉過身來。

就在他轉過身的一瞬,那牆上朔著的一樽神像突然動了起來!

動得毫無聲息,當展飛向前繼續前行時,他也從陰影中“飄浮”到了光照之下,若是展飛此時回頭,當能認出,這正是曾經在地下無憂洞出現、跟隨在智慧尼身邊的那個幼孩模樣的怪人!

他竟然站在虛空之中,隻是腳下有氣旋環繞,推動他浮起。

展飛並沒有注意到身後的這個家夥,他繼續向前,來到大雄寶殿之後的圓通寶殿。

兩浙尼寺如今是尼寺,因此在大雄寶殿之後,緊接著就是圓通寶殿,所供奉者,乃是觀音大士。

殿門同樣關著,展飛來到門前,輕輕咳了一聲:“有人麽?”

沒有任何聲音回應他,展飛目光閃動,用刀又推開了門。

門內一片陰暗,不過展飛如今有夜視之能,黑暗雖然能影響他的視力,卻不會讓他什麽都看不清。他邁步走了進去,才向前兩步,身後的門突然被風拂動,然後砰的一聲自己關上!

展飛心突的一跳,他幾乎要揮刀向身後劈過去,但轉過身之後,發現身後並沒有任何人影。

隱約從半空之中,傳來了嬰兒般尖銳的笑聲。

展飛眉頭皺起,他抬起頭,望向供奉在最中間上方的觀音大士像。

原本寺廟之中,觀音大士像會塑得最為慈悲,但展飛看到這裏的觀音大士像時,倒吸了口冷氣,忍不住向後退了半步!

他清楚記得,自己剛剛進來時,觀音大士像還是一切如常,但就在他轉身後身後自動關起的門時,這觀音大士像發生了變化。她的雙眼之下,竟然各有一滴朱紅的淚水滑落下來,在麵上留下讓人心悸的淚痕!

展飛喉節動了動,深呼吸了一回之後,揚聲道:“裝神弄鬼,唬得住誰?”

然後他聽到周圍猛然之間,風聲呼嘯,霧氣彌漫,那風吹動窗欞和院中樹枝的聲音,尖銳刺耳,有如鬼哭一般。

展飛心底此時已經失了耐性,他大步向前,直接繞過中間的觀音大士像,從背後又推開後門。

他記得,出了這後門,便是一座小院,小院中種著幾株花木,因為時節的緣故,這幾株花木正是鬱鬱蔥蔥之時。

但他到了小院之中後,腳步卻又是一停。

原本一片花木,此時竟然都枯敗成了灰色!

不僅如此,當他出現在這裏之後,猛然風聲大嘯,這些花木的葉子、花瓣,紛紛從枝頭脫落,然後在風中聚攏、翻滾,仿佛活了過來一般!

漫天的飛葉,讓展飛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在這風聲、葉子的刷刷聲中,他又聽到了有若嬰兒般的笑聲,那笑聲很是虛無飄渺,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他竭力想要在葉子中尋找笑聲傳來的準確方位,但看了許久,也沒有找到。

正當他要邁步繼續上前時,風聲突然一震,然後那些葉子象是被無形的絲線所牽引,迅速朝著一個方向飛去。

那個方向,正是通往後邊院子的門。

而那座院子,正是兩浙尼寺的女尼們晾曬汴繡的地方。

展飛這一路行來,所有的門或是緊閉,或是虛掩,唯有這一扇門,仍然敞開著。展飛看到那些樹葉被風聚攏,形成一條“葉龍”,然後從門中飛出,消失在門背後。

他腳下發力,三步並作兩步,迅速奔向那門。但就在要到門前時,他突然縱身而起,沒有穿門而過,而是從門上方的院牆躍了過去。

如果門後有敵人正在準備突襲他,必然料不到他會有此變化,肯定會一怔,而展飛的刀已備好,力已蓄足,隻要對方一怔,他這一刀就要如電般劈過去!

但門後什麽都沒有。

展飛落到地麵之上,身邊並無敵人。

隻是在他前方,那晾曬著汴繡的竹竿之上,掛著一個人。

善琳。

這位接引展飛來此的女尼,此時雙眼空洞,如同一件衣服一般掛在竹竿之上。

展飛來到她麵前,她卻沒有任何知覺,隻是兩顆血淚,從她眼中流了下來,在她臉上,留下了如同那觀音大士像一般的血痕!

“善琳師姑!”展飛喚了她一聲。

她仍然沒有任何反應,展飛伸出手想要將她從竹竿上放下來,但才一碰著她的身體,便覺得不對,急忙向旁躍開。

隻見那善琳的身體,象是被無數利針刺破的水囊,從身全各處都飆出血珠,轉眼之間,便成了一個血人。

她的頭也無力地垂了下去,原本細微的呼吸聲,完全停了下來。

展飛牙齒咯吱一聲響,他雖然閃得快,但身上還是沾了血跡。

他沒有再去觸碰善琳的屍體,而是向著前走。

然後在善琳之後,那些竹竿之上,他又看到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乃至更多的人。

一個個如同善琳一樣,被掛在竹竿之上;一個個麵色痛苦,眼流血淚;一個個隻要稍一碰觸,就全血飆血,瞬間死亡。

這手段已經不隻是殘忍了!

展飛已經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氣,整個兩浙尼寺的師姑,還有不幸此時來此進香的香客、遊人,都被掛在這些竹竿上,數量,足有好幾十位!

展飛明白,這就是智慧尼對兩浙尼寺的報複,但無論智慧尼以前在兩浙尼寺遭遇到的痛苦、折磨如何,總也比不過如今這些人。而且冤有頭債有主,不分是非將所有人都如此虐殺,智慧尼的所作所為,已經遠遠超過報複的限度!

所以,智慧尼,該死!

不過看了這麽多人,展飛始終沒看到那位智清尼。

直到他穿過這些沾血的汴繡,來到了智清帶他到過的那間屋子前。

他看到被汴繡緊緊包裹著的智清,如今被掛在那間屋子的屋簷之下。

包著她身體的汴繡上,密密麻麻的,全是針眼般的血點。如同此前被掛的那些人一般,智清同樣眼流血淚,但與別人不同的是,她的眼神不是渙散,竟然還有神智。

“走……”看到展飛,智清含糊地說道。

“她在哪裏!”展飛厲聲喝著,大步上前。

“快走……”智清道。

然後隨著這一聲話,她的身體也如同被刺破的皮囊一般,向著外邊飆血,她又大叫了一聲:“真痛啊……”

叫聲嘎然而止,她也死了。

她死前的神情已經給了展飛足夠多的提示,展飛嘴角緊抿,邁步走入到那座屋子之中。

屋子裏很暗。

坐在小窗之前,一個光頭的女尼,身著素衣,赤著雙腳,正用針線在繡著什麽。

展飛進來,她抬起頭,嫣然一笑。

然後她咬斷了線頭,將手中所繡的絹帕舉了起來,展示給展飛看。

“怎麽樣,我繡得如何?”她聲音歡快,還隱約帶著幾分得意。

她展示的絹帕,如同展飛此前從智清那裏得到的一樣,都是繡著池塘、蓮花,還有一對鴛鴦。

展飛舉起刀,沉聲道:“無論如何,你都不該這樣做!”

“二十一年前,我在這裏,她們就是這樣對我的啊。”智慧尼微微歪著頭,又露出一個甜美的笑:“每日從早到晚,操勞不停,稍有不對,便被她們用竹竿抽打,用繡針刺,被她們嘲罵,她們將我的一點陰私之事,將我痛苦的事情,翻來覆去,拿出來說碎嘴……”

“但她們沒有做到你這種地步!”展飛厲聲道。

“十年了,十年過去了,我總得收一點利息,否則這怎麽對得住我這十年來的刻骨銘心?”智慧尼聲音依舊輕柔空靈:“而且,你知道麽,我生病了,卻被她們趕出來了,和得了瘟疫而死的屍體放在一起……那時我好痛啊,真的好痛……”

說到這,智慧尼眼睛突然一翻,秀美的麵容被有如鬼魅一般的猙獰所取代:“我的心中,充滿恨意,還有,你……我給你的襆頭,你為什麽沒戴,你這忘恩負義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