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兩浙尼寺大殿前,老段笑嘻嘻地對善琳揮了揮手:“不用,不用,我自己進去看看就行!”

善琳狐疑地看著這個年近四十歲的捕快。

她被智清打發出來不久,在大殿前就遇上探頭探腦的老段。雖然老段自稱是捕快,身上也穿著公服,但這廝的目光,讓善琳懷疑他是個賊。

“你當真是方才來的那位年輕捕快的上司?”她還是將心中的懷疑說了出來。

“當然,這還能有假,誰會在這裏冒充捕快,難道不怕開封府的板子麽?”老段昂著頭,隨即又笑道:“小師姑,不知你俗家姓名為何,或許我還認識你家中親人呢!”

善琳頓時羞惱地垂下頭,勉強合什向老段行了一禮,然後撒腿跑開。

她決定跑去叫人,這個男子哪怕真是個捕快,隻怕也不是什麽好人!

把善琳嚇走之後,老段抹了一把額頭的汗,看了看四周,然後開始向大殿之後行去。

善琳說了,展飛便在兩浙尼寺晾曬汴繡的院子裏。與展飛對兩浙尼寺不熟悉不同,老段對這裏相當熟悉,在趕走善琳之後,他臉上原本的輕浮之色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懷念、回憶與傷感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情緒。

信步來到晾曬汴繡的後院,老段才踏入其中,便聽到了人聲。

“別逼我,你不要逼我!”這是一個女聲。

“你心裏究竟藏著什麽!”這是展飛的聲音。

“你……你別靠近我,再靠近,我就要喊了!”這是開始那個女聲。

“我絕不會放走你!”這又是展飛的聲音。

聽得這聲音,老段眨巴了下眼睛,麵上又露出古怪的笑容。他吹了一聲口哨,哨聲既尖銳又輕佻,然後,他不顧那些汴繡,直接衝了過去。

“小展,你可別情不自禁,做了不該做的勾當……呃,是個老師姑啊!”

他衝到了最後的屋子前,看到一個女尼正在往屋裏閃避,而展飛則緊追不舍,口裏才說出調笑的話語,然後便看清了智清的模樣。

展飛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智清始終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上繞彎子,現在老段都已經趕到了,她卻還沒有說出有關智慧尼的關鍵消息。

智清看到了老段,臉上露出喜色:“段虞侯,是你!快來,此人自稱捕快,你認認看,他究竟是不是!”

老段挺了挺胸,得意洋洋地道:“你認得我?他是我的徒弟,貨真價實的開封府捕快,他問你問題,你隻管答就是!”

智清的眼中閃過一絲猶豫,她又看了看展飛,然後才道:“十餘年前,那時段虞侯才二十來歲,時常來這邊,那時貧尼就見過段虞侯了。”

老段臉上的笑容頓時收住,他盯著智清看了一眼,然後擺了擺手,不耐煩地道:“別提這些陳年爛穀子的舊事,趕緊回答問題,我們趕時間!”

智清合掌道:“看在當年虞……”

“什麽魚啊蝦啊的,我說了,別提陳年爛穀子的舊事,小展問你什麽,你老實回答,我在這裏,隻要你老實回答,開封府絕不為難你!”老段不待她說完,就粗暴地打斷了她。

展飛狐疑地望了老段一眼。

他隱約覺得老段有些異樣。

“呃……段虞侯這樣說,那貧尼就不隱瞞了……”

見老段不給麵子,也不講舊情,智清明智地沒有再就此多說什麽。

她開始回答展飛的問題。

十餘年前,智慧尼被迫出家,來到兩浙尼寺,那時她心中滿是怨氣,同時又因為出身官宦之家,與別的師姑關係弄得極不好,再加上她心靈手巧,引來了不少人的嫉妒,故此在寺中處境,甚為艱難。

象清理茅廁這樣的髒活,總是被安排給她,而寺中開夥進食,又有規定時間,她忙於諸多雜務,往往會誤時餓肚。

這還隻是形體之上的折磨,寺中女尼還故意孤立她,雖然師傅維護她,卻也拿這個沒有辦法。因此智慧尼才出家不久,就迅速消瘦,很快便病了。

偏偏此時,汴京城中暴發了大瘟疫。那些嫉恨智慧尼者,認為她的病就是瘟疫感染,故此連夜將她驅出兩浙尼寺。

彼時正值大雨,她被驅出寺之後,便奄奄一息倒在水中,一輛收拾路屍的車子,將她載走,當時車上還有多具因瘟疫而死的屍體。

展飛聽到這裏,倒吸了口寒氣:“也就是說,你們還不確認她是不是得了瘟疫,便將她趕走?”

智清長歎一聲:“彼時大疫興起,汴京城中一片混亂,寺中同樣如此。師尊便於疫中圓寂……也沒有人能夠庇護她。我雖然同情她,可當時人微言輕,若是為她出頭,隻怕也要和她一起被趕走……”

老段冷冷哼了一聲:“這話休要說了,你若是想保住她,想來也不是不可能,無非就是不願意多事罷了。”

智清搖了搖頭:“貧尼實話實說了吧,當初寺裏對她雖然有些過份,但這也是她自找的,她原本就是家中出了事端,又無處可以投靠,才來到寺裏,卻還不肯低頭伏小,又心胸不闊,別人得罪了她,總要受她報複……若非如此,她在寺中又如何會落到這般地步?”

“說來說去,終究是你們這些出家人還沒有放下嫉妒之心。”老段撇著嘴。

智清苦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麽,顯然是默認了。

“自二十一年前的大瘟疫之後,你就再也沒有見過智慧尼?”展飛又問:“你知不知道,她若活著,會落腳於何處?”

智清想了想,然後搖頭:“她家中在京城已無親友可投靠,所以她若還活著,落腳之地是哪裏,貧尼實在想不到……聽二位這麽肯定,莫非是見過她,她真的還活著?”

展飛與老段對望了一眼,都覺得有些失望。

“那些老鼠頭子怎麽還沒來,他們既然能打聽到智慧尼出自兩浙尼寺,或許還有別的線索……甚至有可能,我們見到的智慧尼,與智清說的智慧尼,並不是同一個人。”老段湊到展飛耳畔嘀咕道。

展飛不由歎了口氣,現在隻能做此希望了。

他們告辭出來,在兩浙尼寺門口又轉了會兒,沒有找到社鼠派來盯梢的人。老段大怒,與展飛不停抱怨,說回頭要想法子去找社鼠的麻煩。

展飛給他吵得心煩意亂,老段此時又說要回開封府點卯,展飛沒有別的主意,隻能依著他的意思。

兩人循路往回,走得一大半之時,展飛身體突然一僵:“不對!”

“啥子不對?”老段問道。

“你回開封府,我還要去兩浙尼寺一趟!”展飛道。

老段一把拉住了他:“行了行了,你能做的都做到了,你就別再多想那麽多了!”

展飛死死盯著他:“師傅,你早想到了,是不是?”

老段被他目光盯著,心不由怦怦直跳,強笑道:“我想到什麽,隻是覺得你已經做得夠多,不愧於心便可……”

“你早就想到,那智慧尼若真是二十一年前被兩浙尼寺趕走,那麽她此次重現於汴京,肯定要去兩浙尼寺報複!”展飛緊緊握著拳頭:“你想到了,卻不提醒我,反而催促我離開兩浙尼寺!”

老段這一次沒有再否認。

他瞪著展飛,額頭青筋跳了起來:“你不離開你能怎麽樣?昨天你差點死了兩回!那個智慧尼,那個藍袍人,分明都不是好惹的,你展飛全身是鐵,能打幾根釘,能對付得了這樣的妖人?”

“我要找郭小雀!”展飛怒道。

“那也不該拿自己性命去冒險!”老段叫道。

“師傅……對不住,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我這樣的人,隻能拿自己性命去拚。”展飛強按住怒意,深深吸了口氣,甩開了老段的胳膊。

他回身再向兩浙尼寺奔去,兩段在他背後,張嘴想要呼,但終究沒有喊出來。

看到展飛的背影消失,老段回過身,滿臉都是無奈之色。

“罷了罷了,你自己想要找死,那你就自己去吧,反正我是絕對不摻合了……”老段喃喃自語。

他邁步往開封府走去,又走了沒多久,腳下忽然一停。

“我幹嘛還替這臭小子擔心,這臭小子一身本領,昨日又……又似乎變得與普通人不一樣了,我替他擔心做什麽?”他喃喃道,回頭向展飛消失的方向望了一眼。

再收回目光時,他突然一喜。

在他麵前,一大群捕快、兵卒,紛紛湧了過來!

當中之人,騎著一頭馬,胖大的身軀有如圓球,正是他的頂頭上司任恕。

老段毫不猶豫衝過去,張嘴道:“任判官,有大案……”

“什麽狗屁大案,都比不得我現在要去處置的案子,老段你在這正好,小展呢,我聽說他起來了,他人跑哪去了?”不等老段說完話,恁恕張嘴就開始狂噴:“你這蠢貨,盡不教小展好的,我當初就不該將小展交與你!快歸隊,我知道下一場屠戮會出現在哪,這次老子點齊了人手,定然要將犯案之人捉拿歸案!”

任恕這一番話讓老段愣了愣:“犯案之人?郭小雀?”

任恕哼了一聲:“可能是他,但更可能是他和他的同黨,比如說昨夜那妖人!這次我備了弓弩還有黑狗血,就算是妖人,我也要破了他!”

老段心裏驚疑不定:“判官能確定?”

“本官對汴京城情形最是熟悉不過,你瞧瞧看,昨日的屠戮都出現在哪些地方!”任恕嘩的一下,將袖子裏的一張紙展給老段看。

老段湊上去望了望,這張紙上畫的東西,他實在是看不懂,而且,他現在更關心的不是昨天的屠殺,而是展飛的事情,因此開口道:“呃……任判官,小展那邊……”

任恕卻得意洋洋地繼續說道:“你瞧,這是本官親手所繪的汴京輿圖!”

老段的話又被他堵了回去,老段無奈地看著他。

“這是開封府!”任恕指著那紙上的一塊墨跡道。老段湊上去看,卻覺得這更象是貓爪子在紙上留下的墨痕。

“這是乞討市,這是福田院,這是開寶寺,你注意到沒有,這三處地方,都在汴京城的東邊,若將這三處地方當作點,用線將它們連起來,會成什麽圖樣!”

老段咽了口口水:“任判官高明,不過,今日小展……”

“放心,小展有傷,我知道,昨夜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沒死就是萬幸,所以今日之事,用不著小展。不過老段,你也別想躲,你再看,從乞討市到福田院的距離,與從福田院到開寶寺的距離是不是相差無幾?”任恕隨意提了一句展飛,然後繼續向老段炫耀自己的“大作”。

“任判官……小展……”

“所以我斷定,接下來若再出現屠戮,其地點距離開寶寺的距離,定然與另兩段距離相差無幾,而根據我將三點連成線之後推測,他最有可能去製造血案之處,就是這!”

任恕又在紙上重重一點,直接在紙上點出了一個破洞。

老段看著他點的地方,再想著乞討寺、福田院與開寶寺的方位,臉色的神情變得驚疑不定:“這裏是……”

“兩浙尼寺!”任恕傲然道:“本官推測,下一場慘案會發生的地方,就是這兩浙尼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