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流放之地

漫長的死寂。

整個場中,包括太子、包括齊王、包括英國公,所有人都憋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因為方才秦思朝的一頓痛罵實在是太驚世駭俗,太令他們膽戰心驚了。

他們用已經呆滯的腦子努力地回憶著,自立國以來,有過這般在眾目睽睽之下,當著皇帝的麵,指名道姓地痛罵他的故事嗎?

至少在他們的記憶中,是從未有過的。

這些人當中,膽子小的,甚至都想著,他們會不會被崇寧帝直接給滅口了。

黑冰台首座走過去,輕輕摸了摸秦思朝的脈搏,朝崇寧帝點了點頭。

夏景昀也沉浸在一種惶然的錯愕中,看著秦思朝的屍體,目光有些呆滯。

他這一路走來,也曾見過人死,甚至沒少見過人死,但從未有一個如秦思朝這般給他這麽大的震動。

他一直以為,這個相府公子就是一個道貌岸然,隻會躲在幕後算計人心的陰謀家,但卻沒想到對方竟也能有這樣的慷慨壯誌,落寞悲歌。

藏在那些陰謀算計背後的,同樣是一顆對世態不滿,對現狀不滿的心。

隻不過,出於自身的價值觀和認知,他選擇了一條與夏景昀截然不同的路。

而就在神遊天外之際,夏景昀聽到了一聲冷漠得沒有一絲感情的聲音。

“高陽,你怎麽看?”

他扭過頭,正對上了崇寧帝沒有絲毫表情的臉上,那一對幽深到極致的目光。

他心中念頭百轉千回,最終隻得違心道:“禍亂之言,違心之說,臨死之前亦要在朝堂君臣之中埋一根刺,其心實在險惡。”

“說得不錯!”

崇寧帝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世人有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似這等亂臣賊子,包藏禍心,覬覦神器,豈能以常理度之。在臨死之前,亦不忘傾覆我大夏江山之惡念,試圖用這等狂悖之言,動搖朕心,離間君臣,實在是該殺!”

其餘眾人這時候也立刻回過神來,紛紛附和起崇寧帝的言語。

“陛下聖明!此等亂臣賊子,深受皇恩,竟如此誹謗君上,枉為人臣、枉為人子、枉為人啊!”

“老臣曾有一次剿匪,知曉一故事。卻說一山寨賊匪內鬥,有人被殺,那人臨死之前大喊好兄弟記得為我報仇,就是這麽一句遺言,挑得山寨剩餘之人人心惶惶,竟自相殘殺而亡。幸賴陛下聖明,沒有中這秦家小賊之毒計!”

“這秦家父子實是可惡,陛下愛重如斯,卻不思忠君報國,竟暗藏改朝換代之心,臣請誅其九族,以儆效尤!”

眾人紛紛表達著自己的忠心,仿佛先前吹捧秦思朝,敬畏秦相的,不是他們而是另有其人一樣。

有識趣的也順帶著吹捧起夏景昀來,“多虧了夏公子機智過人,竟然勘破了這對父子狗賊的陰謀,否則不知我等還要受其蒙蔽多久!”

“是啊,陛下聖明在上,夏公子聰穎在下,君臣互信相得,實乃一段佳話啊!”

崇寧帝安靜地聽著眾人的吹捧,就如同方才聽秦思朝的辱罵一般平靜,幽深的目光傾注在躺在地上的秦思朝身上。

而他越是不開口,眾人就越是不敢停,傾盡自己所學,去咒罵著秦家,吹捧著陛下。

這一切直到場中一個人的醒轉,才荒唐地告一段落。

眾人此刻看向秦惟中,眼神中已經全無了先前的敬畏,隻剩下憐憫和嘲諷。

崇寧帝卻令所有人意外地朝著秦惟中走了過去,一身黑衣的黑冰台首座玄狐連忙快步上前,護在他身旁,禁軍統領也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崇寧帝蹲下來,看著坐在地上的當朝丞相,輕歎了一聲,“惟中啊!你我君臣二十餘年,你做朕的左膀右臂,也有十餘年了,朕問你一句,這些事,你真的都不知道嗎?”

秦惟中惶然而泣,悲呼道:“陛下,臣一腔碧血,隻為國朝,兢兢業業數十載,如履薄冰,實在不知這逆子犯下了這等大罪啊!”

他翻身而起,跪在地上,泣不成聲,誠摯不已,“十幾年前,陛下英姿勃發,老臣亦雄心勃勃,如今陛下風采依舊,老臣卻已鬢染微霜,漸入殘年,皆是為國朝殫精竭慮,夙興夜寐所致,老臣對陛下之忠心,絕無半分虛假啊!”

夏景昀及不少腦子機靈的權貴都在心頭暗自冷笑,方才你都暈了,你若真不知情,又怎麽知道陛下所說的是何事的?

“哎!”

崇寧帝歎了口氣,親手將他扶了起來,“你跟了朕這麽多年,朕信你!”

秦惟中痛哭流涕,“老臣……謝……過陛下!”

有些單純的圍觀之人忍不住心頭一驚,更有甚者不少人都已控製不住自己表情,露出了驚訝。

不可能吧?就這樣都還能讓秦相逃過一劫?

英國公眉頭微皺,旋即將心頭升起的那點懷疑打消,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任何一個皇帝都絕對容忍不了這樣的事情。

心思紛紜間,崇寧帝繼續道:“不過此事既然已經發生,又是如此重大之事,即使是朕,即使是對你,亦不能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如此,恐為國朝之失,萬世之患,你可理解?”

秦惟中連忙道:“老臣豈有不解之理,陛下仁厚,老臣感激涕零,無以複加。”

“這樣吧,你雖未曾直接參與,但畢竟謀逆大罪,朕即使再法外開恩,也不可能輕輕放過,那就罷相去爵,革職流放吧,朕替你尋一山清水秀,物產富饒之地,頤養天年,了此餘生,也算全了我們一場君臣之誼,如何?”

秦惟中自知那等大事,能活命便是天大的幸運,此刻又豈敢再說什麽,連忙高呼謝恩。

崇寧帝想了想,輕聲道:“就去雲夢州,嶽陽城吧,朕曾去過,八百裏洞庭,風光秀麗,物產豐饒,正適合你好生頤養天年。”

說完,他拍了拍秦惟中的肩膀,轉過身去。

秦惟中如遭雷擊,傻在原地,這時他才終於知道。

這位權術驚人,心思深邃的陛下,從來就沒有放過自己的意思。

想死,太便宜自己了!

他滿臉苦澀地跌坐在地,失魂落魄。

而若是他知道方才他的好大兒做下的事,恐怕他就不會抱著那樣單純的幻想了。

崇寧帝轉過身,看著夏景昀,沉默了片刻,極有深意地說了一句,“你,很好。”

旋即大步走出了刑部。

從始至終,他都未曾看過那位曾經視若珍寶,如今已多年未見的嫡子,哪怕一眼。

黑冰台首座識趣地指揮手下將失魂落魄形如木偶的秦相帶走,同時也帶走了秦思朝的屍體。

當禁軍的甲胄聲漸遠,黑冰台的老鼠們離開,嘈雜的議論聲才猛地一下爆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