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背刺

二月二十七日,春闈大考結束。

無數的舉子們如同被關起來的野猴子忽然被放出來,尖叫歡呼蹦跳,毫無一點。

徹夜狂歡,放縱著這幾個月來的膽戰心驚,廢寢忘食,期待著放榜之後,成為新科進士的榮光。

數千名舉子將滿城的娛樂場所占了個滿滿當當,青樓之中,人人有客,井井有條。

被許多花魁公開放話說今後絕不收他一分錢嫖資的夏景昀卻沒有靜雞思動,去湊這個熱鬧,而是早早回了侯府。

到了府上,連覺都沒來得及睡,隻是梳洗一番便和侯府中人開始密談推演著明日的情況。

同樣的情形,在整個中京城的許多地方上演。

東宮之中,燈火徹夜未熄;

相府之內,書房燈火通明;

國公府裏,私語直至雞鳴。

中京城的大變局,隨著夜幕的來了又去,悄然而至。

天色才剛蒙蒙亮,刑部的正堂就已經布置一新。

大堂正中的大案依舊擺在遠處,那是給主審此案的太子殿下的座位。

大案旁邊擺著一張小案,那是給身處主場的刑部尚書坐的。

再往下一級,側擺著兩張朝門口的小案,則是給京兆尹和黑冰台首座預留的。

下方大堂兩側又相對著各擺了四張觀禮席位,留給那些前來此處的大人物所坐。

每把椅子的後麵都擺著兩把小椅子,留給可能的隨從。

再往外,大堂外的空地上,則增設了二十把椅子,留給其餘有資格來此的達官顯貴和利益相關者觀禮。

說是公開審理,實際上也是僅限於高層之間的,不可能放一大堆市井百姓進來看。

當時間來到辰時末,各方人員陸續到場。

有如英國公這樣的朝中勳貴,有夏景昀這樣代表侯府前來的利益相關方,有各部各衙派來打探消息的代表,也有如秦思朝等權貴子弟……

當宗正寺的大宗正出現,緩緩走入場中,所有人的心頭都是一驚,而後瞬間生出一種得逢大事的興奮。

身為苦主的秦家,老家主在兒子和孫女的陪同下,來到了堂中,被安排在右手第一張案幾上坐下。

而後刑部、京兆府、黑冰台的主官聯袂而至。

當太子殿下平靜地邁入場中,坐在台子正中時,所有人望向他的目光中,都帶著幾分複雜。

這應該就是他最後一次以這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姿態,出現在這等場合了吧?

今後,他是會被叫做廢太子,還是會被叫做某王呢?

就在眾人心緒翻飛的時候,太子東方明緩緩開口,“秦家嫡長子秦玉文遇刺一案,震動朝野,父皇震怒,特命孤領三司共查此案。如今三司偵查審訊已初得成果,今日便當著諸公之麵,審理此案,以慰秦家世代忠良之名,以還中京百姓一個清朗之公道。”

擲地有聲的話,落在眾人耳中,卻充滿了諷刺。

你他娘的一個幕後黑手,也好意思說這話!

如果是平民百姓多了,那樸素的正義感或許就會驅使他們鼓噪了。

但在座的都是整個帝國都有頭有臉的高層,他們的正義和底線都很靈活,聽完之後,都平靜地等著。

太子說完,看著刑部尚書,“費大人,開始吧。”

刑部尚書下意識恭敬地拱了拱手,旋即又直起腰杆,拿起桌上的文書,朗聲道:“下麵,由本官向諸位先介紹一下案情。”

“崇寧二十四年正月二十九,德妃娘娘義弟夏景昀出宮途中遇刺,刺客仍在清查過程之中。”

“崇寧二十四年二月初二,又有秦家嫡長子秦玉文乘馬車出行途中,被馬車夫以私藏的袖箭殺害,而後馬車夫在刑部、黑冰台的圍困之下,悍然自殺,震動朝野。”

“是夜,秦家老家主鳳陽公入宮求見,陛下下旨,令刑部會同京兆府、黑冰台同查此案,經過多日查驗,我們初步排除了最初認定的嫌犯,泗水州解元夏景昀報仇行刺的嫌疑,並且在之後,齊心協力,抓獲了重要人證,取得了重大突破。”

“而後,我等順著重要線索,持續深挖,終於將整個案情摸排清楚,形成卷宗,為了以示公正,公開審理此案,下麵,帶人證!”

隨著他的驚堂木一拍,兩個刑部衙役鉗著一個穿著白衣的男子走了進來。

這人渾身上下除了須發有些淩亂,衣衫有些髒汙之外,並無什麽血跡傷痕,也因為還未定罪,未加鐐銬,讓許多不知情的人感慨著朝廷執法機構的文明。

那人瞧見太子,身子便是一哆嗦,低著頭不敢與之對視。

刑部尚書一拍驚堂木,“堂下何人?”

“下……下官太子舍人董……董思成!”

眾人一片嘩然,之前都是聽著傳聞,如今親眼所見,心頭感覺自不一樣。

“二月十八日,你換上便裝,偷偷去往南城泥瓦巷無名鐵匠鋪,所為何事?”

“下……下官……”

終究是太子當麵,這位太子舍人還真的拉不下那個臉去背刺。

但到了這個時候,他又怎麽可能有退縮的餘地呢!

刑部尚書一拍驚堂木,沉聲喝道:“董思成,白紙黑字的供狀還擺在這兒,陛下親自關注此事,滿堂權貴就在當麵,還有你退縮的餘地嗎?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想清楚了!”

太子黑著臉,卻一句話不敢說。

在得道旨意之時,他便對這一刻早有預料,卻沒想到真正麵對時,情緒會來得如此猛烈。

以至於他做小伏低,養氣二十餘年的功夫,都難以控製自己的表情,並且在袖中死死攥著拳頭。

董思成也被這句話驚醒,反正就算平安度過此劫,太子也不可能再信任他了,坦誠立功還能搏一個寬大處理,於是把心一橫,開口道:“最近半年,我是奉了太子殿下的令,與那位馬夫接洽,他被我們收買,時常為我們提供秦府的情報。此番出事之後,殿下便命我去將首尾打掃幹淨,不要留下破綻。先前我一直擔心會有人盯梢這個鋪子,故而等了半月之久才前去,沒想到卻被當場擒獲。”

這話一出,場中再度起了議論。

如果此事是真的,那這事兒就是板上釘釘的了啊!

而當著這麽多人把事情攤開說了,太子這個儲君還坐得穩嗎?

眾人看向太子殿下,眼神都充滿了憐憫。

此刻的他雖然還是儲君,但想來這也是他僅存的榮光了。

刑部尚書逼問道:“那你可曾向那位馬夫下達過要刺殺秦玉文的命令?”

董思成搖了搖頭,“沒有。我也不知道他為何會動手。”

“那你有沒有接到過命你去聯係此人刺殺秦玉文的命令?”

這句話幾乎是旗幟鮮明地將矛頭直指太子了,但太子依舊不敢有半點反駁,隻能默默聽著。

“沒有。隻是有人建言過太子讓其伺機將給秦家吃個大苦頭,說秦家如今沒了倚仗,外強中幹,隻要跌個大跟頭,而後東宮再裝好人將其收服就容易得多了,但這個大苦頭具體是什麽,我也不知道。”

“是誰建言的?”

“太子詹事盧鴻遠。”

“帶盧鴻遠!”

很快一身白衣的太子詹事盧鴻遠同樣被帶了進來,因為還未定罪,同樣未加鐐銬。

經過一番與方才如出一轍的恐嚇,盧鴻遠比董思成更早認清了形勢,開始竹筒倒豆子一般,將情況說了。

身為太子真正的心腹之人,他知道的遠比董思成要多。

在他的口中,一條清晰且確定的脈絡漸漸浮出水麵。

太子因為壯大實力的需要,想要將秦家納入麾下,如今秦家也是在朝中無人,本以為會是兩情相悅一拍即合的情況,沒想到秦家卻斷然拒絕了。

其中,尤其以太子最初接觸的秦家大公子秦玉文最為抗拒,他曾數次拒絕了太子明裏暗裏的拉攏,並且在太子最後挑明說話時,對太子明言,秦家就是個專心經商的,不想摻和太子的事,而後便直接離席而去。

“太子當日回到東宮,便氣得摔了一地的東西,說他堂堂儲君,連秦玉文都敢這麽給他臉色,他一定要報複秦家,讓他好看!”

盧鴻遠接著道:“當時我便建言,讓太子想辦法給秦家一個重擊,再暗中讓人針對為難秦家,然後我再以太子的名義去幫他收服秦家,到時候秦家還不是任由我們拿捏。”

“也就是說,秦玉文之死,就是太子殿下因恨而生,指使你們做的?”

盧鴻遠連忙搖頭,俯首大喊道:“此事與小人無關,殿下並未向我下令。不知道是指使誰做的啊!”

刑部尚書自然沒辦法也不會當著這麽多人在公堂上大刑逼問,接著又向眾人展示了其餘的證據。

都是些人證和物證,將太子圖謀秦家之事各種細節也漸漸補足。

等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審問似乎已經沒有了必要。

帶著任務到場的宗正寺大宗正,崇寧帝的皇叔齊王東方炯看著坐在台上的東方明,緩緩道:

“太子,你還有何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