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一問三答,初露鋒芒
“娘娘,想必此刻迎春宴已經開始了吧?”
長樂宮中,女官一邊幫著德妃忙活著藥膳的材料,一邊開口說道。
德妃輕輕地嗯了一聲。
瞧著娘娘似有擔憂興致不高的樣子,女官連忙開解,“膠東郡王殿下聰慧過人,又有夏公子同行,他之前都能讓三位老先生改變主意,定是與三位老先生有些說法,此番殿下定能被三位老先生收入門下的,說不定到時候三位先生還搶著要呢!”
沒有多少母親會不喜歡聽別人對自己兒子的吹捧,即使對這些話一向很敏感警惕的德妃也不例外,她強笑了一聲,默默忙活著手裏的活計。
她對夏景昀自然是完全信任的,對他的能力也是有著十足信心的,對女官的話也是頗為認同的,但是……
若是沒有昨日傳來的那個消息,沒有龍首州那位身為晚林先生高徒的大儒到來,這一切該是多好。
那畢竟是一州真正的文魁,從才學上,從聲望上,從對三位老先生的熟悉程度上,都不是夏景昀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能比得上的啊!
想到這兒,她又忍不住自責起自己的魯莽,若是自己再謹慎些,也不至於讓局麵變得如此糟糕。
漸漸地,她的動作都慢了,憂色無聲爬上了她美麗的眉間,而後慢慢侵襲了整個長樂宮。
……
“娘娘,您今日氣色紅潤,笑容滿麵,心情看起來很好呢?”
禦花園裏,穿著一襲紫色宮裙,人比花嬌的淑妃在幾個宮女的簇擁侍奉下,邁著明明端莊卻透著幾分妖冶魅惑的步子緩緩走著。
聽了宮女的吹捧,她登時一笑,“我能不開心嗎?今日,我的紹兒就要成為塗山三傑的關門弟子了,從此之後,士林聲望、才學進展、以及人脈支持,哪一樣不是一步登天,我看那個賤人如何與本宮相爭!”
主仆一體,宮女自然也沒有替德妃和膠東郡王惋惜的念頭,笑著道:“內有娘娘,外有國公爺,殿下又聰慧過人,他們本就無力與娘娘相爭呢!”
淑妃輕聲一哼,顯然對這個結論也很認可。
“不過娘娘,聽說德妃娘娘那位義弟屢立奇功,這次會不會又被他整出什麽幺蛾子?”
淑妃嗤笑一聲,“運氣不會永遠眷顧一個人的。這一次,父親請了真正厲害的高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憑的都是真本事,他一個連春闈都沒中過的少年罷了,怎麽可能比得過真正的文壇大家。”
她慵懶地伸了個懶腰,舒展著動人身姿的同時,驅散著春困,“德妃終究是根基淺薄,就算能到這一層,也無能為力,隻能倚仗這個毛頭小子罷了。替本宮想想,待此事之後,本宮要與她說些什麽,才能報當日心頭之恨吧。”
幾個宮女都輕笑起來,幫忙提著建議,嘰嘰喳喳,如麻雀一般,隱入了花叢深處。
……
“高益。”
“陛下。”
斜靠在軟塌上,隨意翻閱著中樞那邊遞過來的各類文書以及黑冰台密報的崇寧帝抬起頭,“國子監那邊開始了嗎?”
“回陛下,迎春宴巳時開始,此刻已經巳時了。”
“嗯,你覺得太子能辦好此番差事嗎?”
高益攏著袖子,卻默不吭聲。
“滑不溜秋的,這點話都不敢答!”
崇寧帝佯怒著罵了一句,“那你覺得膠東郡王和臨江郡王誰能成功成為那三位老先生的門下?”
高益拱了拱手,“兩位殿下皆是人中龍鳳,又有英才賢達相助,想來皆不是問題。”
“你……”崇寧帝無語地看著這個老東西,輕聲自言自語道:“呂立峰,朕都沒請動的人,被呂家請動了,還真是有點能耐呢!”
高益微微低頭,沉默如柱。
“夏景昀這一回怕是難了。也好,年輕人摔打摔打也不錯,免得心高氣傲,未來遭更大的難。”
他撚起一塊糕點,放到嘴裏,然後重新看起了奏章。
……
國子監的廣場上,那渾厚悠遠的喊話聲緩緩消散,讓所有人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起來。
說是迎春宴,但眾人都知道,今日的正題是什麽,所以聞言沒誰想著吃喝,齊齊扭頭,安靜地看向台上。
名義上的主持太子殿下也隻是微笑坐著,半點沒有喧賓奪主的想法。
第一個站起來的,卻不是塗山三傑之中一向負責對外事宜的臨西先生,而是印象中言語頗寡的晚林先生。
他先是起身振袖朝著眾人恭敬一禮,眾人皆避席起身回禮。
而後,其目視場中,朗聲道:“我等三人,本躬耕於鄉野,不求聞達於顯貴,然聖天子不以吾等卑鄙,多加愛重;德妃娘娘不嫌吾等淺薄,每多青眼;先師之教誨,常起於心;時人之愛重,屢感於懷;有俊才曾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吾等深以為然。往者不可追,來者猶可求,吾三人,才智雖薄,學識雖淺,亦願以此傳學天下,布道眾生。今舉此宴,擇優而教,不負皇天,不負後土;不負君上,不負黎民;不負天下士子勠力向學之心,不負吾等過往寒窗問道之誌也。”
接著空壁先生也站起來,以他那特有的中氣十足的粗豪嗓音道:“當今士林,科舉求仕之心漸黯,尊師向學之誌日衰,州學之生員,逐年遞減;失德之儒士,與日俱增。苦寒有誌之人,無心向學;飽讀詩書之士,醉心利祿;豪閥權貴之屬,恥學於師。此皆士林之大弊也!吾等才微力弱,亦願以己身為燭火,照暗室之光明,願從今起,天下人人向學,人人尊師,開文風之鼎盛,助國朝之中興!此吾輩之責,與諸君共勉!”
最後,端坐正中的臨西先生也站了起來,微微一笑,“他們倆把該說的都說了,我才疏學淺,口才不及他們,就不說那麽多話了。”
眾人從先前慷慨激昂的肅穆氣氛中緩了過來,嗬嗬笑著,場中氣氛登時為之一輕。
“我就說一下此番收徒之規則吧。”
“我等三人,各問一題,所有通過初選之人,將答案寫在紙上,可以由陪考之人作答。”
“為何如此呢,因為能夠來陪考的,必是該位學子所認可並且聽從之人,這個人的見識水準和眼力,都將直接影響到這一名學子的品行能力,再加上部分學子時年尚幼,所學不精,有人參詳也是情理之中。”
說到這兒,他目光柔和地看向在案幾後方的那十餘個孤零零的少年,“這世間萬物,從無絕對的公平,但要相信,憑借自己的本事,亦不會輸給旁人,若是本事還差了些,那就正是我們奮鬥努力的動力。”
看著那些原本隱隱有些不忿的少年漸漸平和下來,他才朗聲道:“最後,由我等三人選出最後的五名最合眼緣,最合心意之人,入得門下。”
夏景昀和眾人一聽便都懂了,反正就是最終解釋權歸三位老先生所有的意思。
就在這時,一個權貴忍不住開口道:“三位先生,這不公平,這合眼緣都來了,還考什麽?您三位直接定就是了啊!”
“大膽!此乃先生收徒,由他們自定有何不可!”
不等三位老人開口,微笑淡然的太子殿下便麵色一冷,開口嗬斥!
眾人也不由無語地看了那人一眼。
臨西先生壓根就沒搭理他,隻是淡淡道:“這第一問,便由老夫開始。”
偌大的廣場,刹那間一片安靜,無數雙眼睛定定地看著臨西先生,等著這個天下文宗收徒盛會的第一個關鍵問題,盡皆激動而好奇。
夏景昀也抬起頭,而在旁邊的案幾,那位龍首州大儒呂立峰同樣目光灼灼。
太子、英國公、國子監祭酒,都安靜地等著,無一人催促。
“老夫的問題就是,此間有皇子郡王、高官顯貴、販夫走卒,身份、能力、性情皆多懸殊,若是爾等能入吾門下,當如何自處?”
眾人聽完一愣,這是什麽問題?
不是難,而是這麽簡單?
這幾乎真的是一個稍明事理的小孩子就能作答的問題啊!
但呂立峰卻似乎早有預料,他明白,這三位堪稱天下文宗的文壇泰鬥,選取學生真的就是不在乎你以前的本事,反正都沒有我有本事,不管天資如何,也能教成大儒,所以,這一次的考較,也大多不會看重考試者本身的學問水平。
臨西先生仿佛沒看見眾人的驚訝,笑著道:“一刻鍾,諸位請作答吧!”
眾人立刻抓起筆,舔上墨,在紙上刷刷寫了起來。
東方白等了一陣,卻沒見夏景昀動筆,悄悄碰了碰,小聲道:“阿舅?”
夏景昀扭頭看著他,在他耳旁輕聲道:“讓我想想。”
英國公坐在高台上,看著呂大儒已經在幫自家外孫奮筆疾書了,而夏景昀還在那兒傻愣著,心頭便是一陣輕快。
他當然知道這麽簡單的問題難不倒那個號稱本屆春闈有望奪魁的年輕人,但同為聰明人的他明白,有時候,聰明反被聰明誤,總想著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深意,從而連最簡單的東西都沒做好的情況並不罕見。
另一邊的看台上,泗水州不少人自然都更關注夏景昀和膠東郡王的情況,見夏景昀遲遲不動筆,心頭不免有些心焦。
“放心吧,高陽肯定沒事,這會兒隻是在醞釀著奇思呢!”
徐大鵬嘴上安慰著眾人,隨著時間的流逝,心頭不免有些惴惴不安起來。
身處場中的東方白則是最緊張的,但年僅六歲的他,卻意外地扛住了壓力和焦躁,平靜地坐在蒲團上,不催也不鬧。
也不知過了多久,夏景昀才讓東方白提起筆,然後用手握住他的小手,如同教學寫字一般,慢慢悠悠,不慌不忙地在紙上寫下了一行話。
當他放下筆,春風吹過墨跡,示意時間到了的鍾聲也將將敲響。
兩位曾經在塗山侍奉的年輕人走下來,將三十六份答案收起,交了上去。
在收到夏景昀和膠東郡王的答案時,不由微微一怔。
這點細微的異樣,沒有逃過許多心思敏銳之人的目光。
英國公不由一笑,看來果然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太子殿下則是麵色平靜,但目光卻也直直地看向這個聲名鵲起到讓他都有所耳聞的年輕人,不知道他能給出什麽答案。
夏景昀則老神在在,還拉著東方白竊竊私語了幾句,仿佛對自己的答案頗為自信。
一切的結果都將等待著這三位老先生來揭曉。
臨西先生一張張地看完了這些稿紙,不時還拿出幾張分到一旁,眾人眼巴巴地望著,卻連那被分出來的是被選中的還是被淘汰的都不知道。
等挑選了一遍,臨西先生又與晚林先生和空壁先生稍作商議,還讓他們看了看自己選出來的答案。
整個過程,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
而後臨西先生清了清嗓子,“頗如老夫之意者,有十餘份。時間有限,老夫就不一一念誦了,擇取其中最優之三份,與諸位共賞。”
他先拿起第一份,遞給一旁的弟子,那弟子便識趣地朗聲念道:“學生是來念書的,權貴也好,豪富也罷,於先生而言皆為塵土,於學生而言亦非緊要,三位先生教五名弟子,以先生之智,學生自可潛心求學,既無需憂慮其欺辱,亦不必苦惱欲攀附,故而此事,不值一提,隻需謹守本心之念,不失向學之誌即可。學生荀飛鴻頓首。”
等弟子念完,臨西先生笑著道:“諸位以為答得如何啊?”
太子這時候微笑開口:“如此通透之智,如此純粹之心,如此巧思之答,臨西先生慧眼識才,實屬佳話。”
眾人起初一聽這口水話頗覺驚訝,但仔細一想,倒也確實如此。
最關鍵的是,答卷之人,敢於在這樣的時候,寫這樣的答案,這份通透玲瓏心,的確了得。
就連夏景昀都忍不住好奇起來,這位名叫荀飛鴻的學子究竟是誰了,未來怕是能有所成。
臨西先生卻並沒有透露,而是拿起了第二份,“這一份,寫得也是極好,請諸位一聽。”
“前麵那些無關緊要的廢話就不用念了,直接念正文吧。”
弟子點頭接過,清了清嗓子,開口念道:“知其貴,則思自尊以自立;明其雄,則思自謹而勿犯;念其貧,則思有餘而相助;感其弱,則思無欺而相扶;想衣食,則思無殊以自安;樂盤遊,則思初心以專注;見其衝魯,則思多慮以勸之;曉其優柔,則思明辨以斷之;憂其懈怠,則思克己以為楷模;慮其勤苦,則思仿效以共鞭策。總此十思之行,裁量四海之士,貧富相得,雄弱相安,各盡其力,必能共學三家之大道,而成一門之佳話。”
他頓了頓,念出了落款,“臨江郡王,東方泰。”
眾人聽得連連點頭,再一聽這答題之人,場中登時響起了好一陣鼓噪叫好,其中尤以權貴看台那邊的聲音最為洪亮。
呂如鬆老懷欣慰地捋了捋胡須,滿意地看著在場中端坐的自己那位本家。
果然是高人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啊。
徐大鵬等支持夏景昀的人卻立刻緊張起來,對方這一州文魁的實力果然不是蓋的,這一篇答案寫出來,那是要文采有文采,要態度有態度,關鍵還言之有物,緊扣主題,高陽兄方才就寫了那麽幾筆,如何能比得過啊!
看台上,臨西先生笑了笑,“看大家的反應,似乎我也不必過多點評了,嗬嗬。”
眾人輕笑一聲,顯然很是讚同。
夏景昀似乎半點不慌,扭頭看了一眼乖巧坐著的東方白,“你不擔心?”
東方白平靜地繃著小臉,“擔心無用,便無需擔心。”
夏景昀笑了笑,“好孩子。”
眼見夏景昀還笑得出來,呂如鬆眯了眯眼,一旁的一個心腹嗤笑一聲,“故弄玄虛!”
台子上,臨西先生拿起了第三張紙,“不過方才那份答案雖好,老夫卻認為,這一份答案,才是最佳。”
一旁的弟子想要接過去,臨西先生擺了擺手,“就一句話,我念了就行。”
一句話?最佳?
眾人都聽愣了,愈發好奇起這句話來。
臨西先生凝了凝神,開口念道:“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也!”
他看了一眼眾人,緩緩道:“答題者,東方白。”
眾人先是一愣,旋即仔細一琢磨,好像的確有些微言大義的意思在裏麵。
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的確包含了許多內容,甚至於方才臨江郡王的答案之中的絕大部分都被這一句話涵蓋了,比起第一份答案的確要強出不少,但是,你要說這就能絕對地成為最佳,好像又有些對臨江郡王不公平了吧?
“先生!學生鬥膽,請教先生,此答為何能為最佳?”
就在眾人心懷疑慮之時,為臨江郡王陪考的龍首州大儒呂立峰開口質疑,臉上分明地寫著四個字:這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