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蝶落仇生

夏景昀是個什麽樣的人?

秦思朝聽了這個問題,凝神思考了一會兒,“他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人。”

就在秦玉文癟嘴無語的時候,他又補充道:“他也是一個很有詩才的人,同樣是一個很有文采的人。這一點,那些傳遍天下的詩句和一州解元的身份都可以提供充足的證明。”

“另外,他也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自打入京,戰石家,鬥呂家,平戶部,這些事情都是我們所知曉的,不是隨便一個所謂的紈絝子弟就能夠完成的事情,哪怕他身後站著有朝中唯一的超品皇貴妃。”

秦玉文聽完之後,卻是冷笑一聲,“你這把他都誇到天上去了。要不你把你中京城第一公子的位置讓給他?”

秦思朝想了想,“這個稱號是眾人吹捧的,沒法讓,不然我真的不介意讓給他。至少在我心裏,他是擔得起這個稱號的。”

秦玉文眉頭一皺,“你認真的?”

秦思朝點了點頭,“在你麵前,我又何曾開過玩笑。”

他再次幫秦玉文倒上一杯酒,“但我們所了解的,都是他進入中京城之後的樣子,在這之前,在他遇見德妃之前,在他崛起之前,他的樣子,他的本性,無人知曉。”

他看著秦玉文,“你為何忽然對他這般感興趣了?”

秦玉文端起酒杯,“隨口一問罷了,你請我來吃飯,又不找話題,隻有我隨便問了。喝酒吧。”

一頓酒宴結束,秦玉文坐上馬車,車夫兼隨從開口問道:“公子,回府還是?”

秦玉文擰著眉頭想了想,“去鳴玉樓……算了,回府吧。”

“嗯。”

車夫揮動馬鞭,帶著秦家公子朝著那座百年大宅行去。

秦玉文靠著轎廂,腦中念頭千回百轉。

那個午夜,他那位便宜姑姑的哭訴猶在耳畔。

他的確是不相信,石家是亡於夏景昀的算計,但之後的流言卻讓他不得不對這個說法認真思考了起來。

按照流言的講述,夏景昀的計謀一環扣一環,不僅將石家算計了進去,還將陛下也算計了進去。

如果是真的,自己應該為自己那位便宜姑姑報仇嗎?

更令他苦惱的是,自家妹妹,似乎對那人有些青睞,不僅送了他一塊鳴玉樓的玉牌,還願意大費周章地去看夏景昀跟廣陵州的比鬥。

作為一個妹控,他對夏景昀的感觀自然愈發帶著幾分審視。

可沒想到,今日就連秦思朝這個一向眼高於頂的人,也對夏景昀頗為推崇。

這讓一向傲氣十足的他難免生出些不服。

區區一個山野之中走出來的少年,憑什麽啊?

他有世代簪纓嗎?

他有家學淵源嗎?

不過一個幸進之徒,要想真正比肩他這等中京城的頂級公子哥,還差著幾輩子的積澱呢!

秦思朝沽名釣譽,自己可不傻!

他回到秦府,跟父親見過禮,便來到了後院。

通常來說,他那位姿容絕美的妹妹,是很少在府中待著的,要找他都隻有去鳴玉樓。

而母親和姨娘那些,聊的都是些東家長西家短的破事,他沒興趣搭理。

於是,他徑直來到了爺爺的院子。

“乖孫來啦。”

秦家老家主半躺在躺椅上,輕輕晃著,看著他,緊鎖的眉頭才露出幾分勉強的笑意。

秦玉文走過去,將爺爺膝蓋上的薄毯理了理,又幫忙換上了熱茶,輕聲道:“爺爺還在想姑姑的事嗎?”

老人歎了口氣,“因為往事的關係,秀娘自小沒有父親陪著,性子之中缺了些安定和沉穩,石家父子雖然罪該萬死,但也給了她難得的安定和一家主母的風光,如今驟遭大難,一時之間,還是很難想通,聽說她這些日子都不怎麽飲食,爺爺我自然是有些憂慮的。”

秦玉文沉默片刻,笑著道:“爺爺想開些吧,說不定過些日子,姑姑就想明白了,也放下執念了。”

老人笑著拍了拍秦玉文的手,“好孩子,你跟阿璃都是爺爺的好孩子。”

陪著老人說了會兒話,從小院出來,秦玉文坐在自己房中,躺在柔軟又奢華的躺椅中,看著窗外,輕輕敲著扶手,腦海中都盤旋著一個名字:夏景昀。

他忽地想起秦思朝的話,他們這些人,仿佛都對這位驟然崛起的年輕人有些陌生,不知其來路,不知其性格,亦不知其品行。

一則消息悄然被他想起,他心頭一動,喚來長隨,“走,出去一趟。”

“公子,是去鳴玉樓找小姐還是去流雲天香閣找花魁?”

秦玉文淡淡道:“去風和館。”

……

走下馬車,看著眼前這個富麗堂皇得有些俗氣的地方,秦玉文嫌棄地癟了癟嘴,邁步走了進去。

一見到他,眼光毒辣的老鴇立刻就從衣服和飾物判斷出,這是一個大金主!

也不怪她見識淺陋,秦玉文偶爾踏足青樓,隻會去流雲天香閣,像風和館這種第二檔的地方,哪兒見過秦公子當麵。

不知情的老鴇搖著臀兒笑著,就要如對其他客人一般貼上去,被一旁的護衛親隨一巴掌推開,麵色冷漠。

老鴇連忙調整著姿態,一番熱絡的招呼。

秦玉文一言不發,隻有身後的親隨讓她立刻安排一個最好的雅間。

這時候尚未到晚飯時間,樓裏人也不多,老鴇自然連忙照做,一通忙活下來,老鴇堆起滿臉脂粉的笑容,“不知這位公子,可有心儀的姑娘,我們樓裏春麗、玉瑤、嘉禾,都是名聲在外的好姑娘呢!或者老身將她們都叫過來伺候?”

秦玉文這時候開口說出了今夜進來之後的第一句話,“把凝冰叫過來。”

老鴇麵色微微一變,陪著笑,“公子,凝冰今日身體抱恙,要不您換……”

啪!

話還沒說完,老鴇就被一旁的親隨扇了個趔趄,臉上露出了一個清晰的巴掌印。

“睜大你的狗眼看看,這是秦家大公子,隻要沒死,都給我抬過來!”

老鴇被扇得發懵,唯唯諾諾而去。

秦玉文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長空,你太跋扈了,若是讓小姐知道了,你怕是有苦頭了。”

一聽小姐的名字,先前還趾高氣揚的親隨立刻一慫,“公子,我都是為了你啊,這些小地方的人不知道公子的身份,慣會使這些手段拿捏客人,不露點手段,他們不知道老實的。”

等了一會兒,還不見人來,親隨眉頭一皺,“公子,你和張護衛稍候,我去看看。”

說著就開門走了出去。

另一邊,在凝冰的房中,老鴇還在苦口婆心地勸著。

“我的姑奶奶,你之前什麽樣的客人沒接過,今日再接一次又怎麽了?就當幫春姨一個忙?”

已經褪去了華麗的錦袍,換上了粗布衣裙的凝冰搖了搖頭,“春姨,承蒙東家放手,我既已贖身,便是想要做一個清清白白之人。我知道,我這樣的人說這個詞多少有些貽笑大方,但是我會盡力去做。你這些年的恩情,我會想辦法報答,但是此事請恕我無能為力。”

就在不久前,不知是哪裏走漏了風聲,風和館的東家居然親自來質問凝冰是不是想要贖身。

凝冰遲疑再三,選擇了承認,並且把江安侯府抬了出來。

在如今聲勢大漲的江安侯府麵前,東家也慫了,不得不鬆開了這顆搖錢樹。

同時,也順勢故作大度地向眾人宣稱,要走的,隻要拍出銀子,他一定放人,隻要大家努力幹,或者讓別人努力幹,未嚐沒有脫離苦海的一天!

群情激奮之下,凝冰也就這樣輕鬆地獲得了新生。

老鴇開口道:“那可是中京城大名鼎鼎的錢公子啊,隨便一撒手,就是你一輩子掙不來的錢,你今夜陪他一晚,出去也能生活得無憂無慮不是?”

凝冰輕輕一笑,“若是為了錢財,便要如此行事,那我還何必散盡積蓄,隻為贖身呢。”

她看著老鴇,深深一拜,“春姨,告辭了。”

說著她就帶著同樣換上粗布衣衫,同時很是歡快的婢女,朝外走去。

“站住!”

就在凝冰主仆的身影剛走出房間之際,一個聲音冷冷響起。

那位秦玉文身邊的親隨背著手寒著臉走了過來,看著老鴇,“叫個人都要等這麽久,你們這風和館是不想開了不成?”

老鴇連忙堆起笑容,“這位爺,不是我等怠慢,是凝冰姑娘已經贖身了,不是我風和館的人了,你看這衣服都換了。”

為了給自己洗清嫌棄,老鴇自然將凝冰賣了,凝冰也隻好轉身,朝著那人一福,“妾身無福,還請這位爺,另尋其餘姐妹。告辭!”

說著便要幹脆走開,遠離是非。

“站住!”

那親隨走過來,傲然道:“你說不接就不接?你當你是誰啊?”

凝冰平靜道:“妾身如今乃是平民之身,閣下莫非還要強搶民女不成?”

“平你大爺!”親隨一把抓住凝冰的頭發,將她摜倒在地,“當婊子還當出貞節牌坊了嗎?老子告訴你,一天是婊子,一輩子都是婊子!滾回去換衣服,去伺候我家公子!”

他不管自家公子要找這女人作何,他隻知道,公子極少來這兒,來了點名要這個女人,那他就要想盡一切辦法幫公子搞定,這是一條好狗的立身之本。

凝冰緩緩爬起,平靜而堅定地道:“清白自在人心,人隻要不自輕自賤,何處何時不能得清白。閣下之言,恕難從命!”

四周圍觀的目光中,親隨心頭怒火叢生,“你若不去,老子滅了這風和館!”

凝冰搖頭道:“風和館在京中多年,自有庇護,閣下雖跋扈囂張,但也不是任你拿捏之處。”

秦玉文的親隨無能狂怒,上前一把掐住凝冰的脖子,低吼道:“你以為你走得了嗎?我們秦家的勢力遍布天下,不管你去到哪兒,我們都會在你身上貼好一個婊子的名頭。乖乖去伺候我家公子,他若滿意了,今後你愛怎麽辦怎麽辦!”

凝冰被扼住脖子,臉色不由漲紅,並且還被這般威脅,但卻也很堅定地搖了搖頭。

“你接不接!”親隨手上略一用力。

凝冰的麵容登時痛苦起來,從喉嚨裏艱難擠出一聲,“不接。”

老鴇在一旁看得焦急,“凝冰啊,你咋這麽倔呢,你就當還沒贖身,去伺候一晚,什麽不都過去了嘛!”

凝冰想到夏景昀了話,想到了那張俊美臉龐上的溫和笑容,眼神中,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平等,仿佛他真的當她和他是一樣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憐憫或者玩弄。

那時候,她便打定了主意,要配得上這樣的眼神。

“不對!”親隨忽然麵色一動,冷笑道:“你這樣的花魁忽然要贖身,想來是找好了下家,而且對方還頗有來頭,才能夠讓風和館都放棄你這顆搖錢樹,不過……”

他聲音一冷,“你覺得,他再厲害,能厲害過秦家嗎?你若今夜不從,帶給他的,就是滅頂之災!你想清楚了!”

凝冰的臉上,露出一陣淒然,而後頹然地點了點頭,“我去。”

“這就對了嘛!”

親隨滿意地鬆開手,輕輕拍了拍凝冰的臉,“回去換好衣服,好生伺候我家公子,重重有賞,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

凝冰招手將婢女叫了過來,在她耳畔輕聲道:“告訴夏公子,凝冰沒有自輕自賤,不曾枉費了他的寬容和勸誡。”

婢女一愣,凝冰卻已經在所有人的猝不及防中,從三樓的欄杆處,縱身一躍。

如一隻斷翅的蝴蝶,墜入穀底。

一片驚呼聲中,她跌落在底樓大堂之中,血色在身下暈染開來,從高處看去,就像一朵被泥垢和灰塵汙染得髒兮兮的花。

樓中諸人都愣了,親隨在片刻驚愕之後,冷哼一聲,“臭婊子!真他娘的晦氣!”

親隨走回房間,秦玉文還在平靜飲酒,看著他,“外麵喧鬧,出了何事?”

親隨欠身道:“公子,那個凝冰說是已經贖身了,不願來伺候公子,跳了樓。”

秦玉文眼神一冷,“你用強了?”

親隨有些赧然,“誰知道她那麽不經事。”

“下次注意點!”

秦玉文佯怒著瞪了他一眼,“自己去處理首尾。”

說完,轉身出門離開。

至於那個一時興起想見一見的凝冰,對這位秦家大公子而言,跟路邊的一隻螞蟻並無什麽區別。

誰會在乎一隻螞蟻的死活呢。

他坐上馬車,揚長而去。

打算去流雲天香閣好好喝兩杯,去去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