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雪國
滴滴滴滴——
床頭的鬧鍾按時響起，被窩裏的尚子扭動身體，皺起了眉。
滴滴滴滴——
臉埋在枕頭裏，她抬手摸索著，一團毛絨絨的東西掉了下來。
“唔……”
尚子終於睜開了眼。
拿起滾落到胸口才停下的布偶，她伸手關了鬧鍾，接著又縮回被窩。
眯著眼發了會兒呆，尚子將布偶放到一旁，坐起身來。
起床，換下睡衣，穿上製服，她走到窗邊，看了看外麵。
冰天雪地，白色的世界。
天空灰蒙蒙的，還在飄著雪花，一如這一個多月來的模樣。
積雪深厚，昨晚掃出的通往鄰居家的小路，又被覆蓋了。
時至十二月，青森津前乃至整個東北，已經成為雪的國度。
滴——
又在外麵套了件大衣，尚子關上空調，走出房間，下樓去洗漱。
幾分鍾後，她走出家門，踏著滿地積雪，來到成瀨家。
“好冷……”
室外到底還是太冷了些，尚子抖了抖，一進門就立即將門關上。
待身上纏繞的冷氣盡數消散，她才來到二樓，輕輕推開臥室的門。
溫暖的空氣迎麵撲來，她走到床邊，成瀨蜷縮在被窩裏，尚在熟睡當中。
望了他一會兒，尚子又輕輕退出房間，回到樓下。
“今天……對了，前天買了還買了那個。”
打開冰箱，她開始準備今天的早餐。
又過了二十分鍾左右，成瀨才起床下來。
“早上好，春海。”
“早上好……”他像是特地過來打個嗬欠給她看，轉身就去洗漱了。
等尚子將早餐端上餐桌時，發現他正在窗邊站著，出神地望著外麵紛飛的雪花。
“真安靜呢。”
“春海總是這樣說呢。”
“嗯……但是，真安靜啊。”
“先吃早餐吧。”
坐上餐桌，成瀨看了看今天的早餐，除了常見的幾樣，還有一份炸春卷。
“差點忘記了，前天去超市的時候還買了春卷皮。”
“嗯哼。”
他夾起一塊，咬下一口，低頭看了看，“裏麵的餡是什麽？”
尚子放下湯碗，舔了下唇，“昨晚剩下的一些肉，還有一點蔬菜，都加進去了。”
“是嗎？”成瀨又看了看，“混合在一起，味道意外地還算不錯。”
她露出微笑，“那就好。”
吃完早餐，時間也差不多了，兩人一起出門。
“好冷——”
成瀨跺了跺腳下的雪地，厚實得發出悶響。
尚子走過來，將他的圍巾拉得更緊了些。
“走吧。”
今天的雪下得不算特別大，在尚子的要求下，他還是撐起了傘。
入冬以來，雪下了停，停了下，一遍又一遍地塗抹，將這裏徹底塗成一個白色的世界。
一步一個腳印，每一次落腳都伴隨著嘎吱嘎吱的聲響。來到縣道上，路麵同樣積著雪，隻是相對沒那麽深厚。
“小心……”
兩人彼此攙扶，踏著雪來到擠滿了人的巴士站台。
“早上好。”
森見跟兩人打了聲招呼，又縮進圍巾裏。
“早上好，一葉。”
尚子微笑以應，又看了看旁邊的海星，“早上好，海星。”
“早上好……”
視線在她和成瀨身上轉了一圈，海星很快又收回目光。
森見靠過來，用胳膊碰了下成瀨，“昨天借的那本書看完了嗎？”
“哪有這麽快，才看了一半。”
風吹不息，成瀨隻是瞥著她，冷得腦袋都不想動，因為動一下脖子就會漏風。
“昨天有個作業來著。”
想到昨天在圖書室借書時，她也對那本書十分推薦，他又補充了一句，“今天應該能看完吧。”
“感覺怎麽樣？”
“感覺嗎……目前來說挺一般的吧，可能是我還沒看到精彩的地方。”
森見看了看他，目光不善。
“那本書最精彩的地方，就是前半部分幾個角色之間的相互博弈。你不用看下去了，偷遺囑的人是穀本，秋葉的心理獨白是用來迷惑讀者的。”
“……喂。”
彼此審美、偏好各不相同，而被他否定時，她常常頗具攻擊性。
尚子在一旁笑了笑，又握住成瀨的手臂，貼得更近了些。
“好冷啊……”
入冬之後，原本選擇坐早班車的幾人，都不約而同地改乘晚一班的班次，隻為早上能多睡一會兒，森見也不例外。
而除了她，還有兩人最近也坐巴士通勤了。
“早上好——”
瀧川光揮著手過來，另一隻手拉著姐姐。
雖然她對自己的技術很有自信，但雪天騎摩托車實在有些危險，更何況路上的雪基本不會融化，也來不及清掃。
早在一個月前，瀧川姐妹就改乘巴士通勤了。
瀧川家離巴士站台更近些，兩人也差不多是壓著點出門的，沒過一會兒，巴士就來了。
人群一擁而上，成瀨人高力大，也隻能做到將尚子塞到座位上，而自己站在她旁邊。
這個點出門的人實在太多了。
“抓著我。”森見也站著，見海星沒有扶手可抓，便將她往自己這邊拉了拉。
“好……”
海星擠過來，抓著她的手臂。
“站穩了。”
“嗯嗯。”
“你也是。”森見扭頭道。
“……”
被她靠著的成瀨，隻是偏了偏腦袋。
巴士一路搖搖晃晃，兩人抓著扶手，背貼著背，他隻覺得她靠過來的力氣越來越大。
“沒事吧。”在他麵前，瀧川光護著同樣沒有座位的姐姐。
瀧川月搖搖頭，表示不要緊。
“瀧川先生不是每天都要開車上班嗎，為什麽不坐他的車去學校？”成瀨問道。
“因為爸爸上班的時間其實沒那麽早呢。”
瀧川光對他笑了一下，“這麽冷的時候，總是讓他特地早起送我和月上學，感覺有點過分呢——不過晚上就沒關係，現在月上完學習塾，都是爸爸接她回來的。”
成瀨點點頭，望向窗外不斷倒退的風景。
白色。白色。還是白色。
積雪將田野山川都覆蓋，滿目皆白。縣道沿途的電線杆被塗抹得殘缺幹瘦，也成為讓人不至於迷失方向的唯一點綴。
“冬天還很漫長呢。”
……
來到津高，學校門口倒是已經清理出一條路來，積雪堆在兩旁。
“……昨天我也幫忙了，將雪裝進推車裏，然後推到……咦，咖啡廳旁邊的那條河有名字嗎？”
瀧川光看向成瀨。
他搖搖頭，“大概是岩木川的某條支流吧，具體的名字我也不知道。”
“好吧。總之就是將積雪推到那邊倒下去，然後回來接著鏟雪，再送過去。我聽說青森市那邊的積雪都是往海裏倒的？”
“嗯，用卡車拉到港口，一車一車往下倒。”
“啊，有點想看看呢。”
走進主樓，成瀨換了鞋，等著尚子和瀧川光，又望了望四周。
天寒地凍，這個時間才來學校的人越來越多了。
森見和海星換好鞋子，也在等待著他們，隻是一個望著這邊，一個刻意不望著這邊。
“……然後，我就先回來了。”
瀧川光跟尚子聊著，換好了鞋，她目光一抬，忽然對著成瀨的方向招呼了一聲。
“明代——”
成瀨看了看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樓梯前，站著一位穿著運動服的短發女性，他有點印象，似乎是女子籃球隊顧問之類的人。
“光。”聽見招呼，她也走了過來，“你來得正好，我有事找你。”
“什麽事？”
“來職員室說。”
“OK～”
她應了一聲，又對等待的同伴們揮了下手，“你們先上去吧。”
在教室前分開，成瀨又叫住森見，將被她劇透了個幹淨的那本書塞給她。
“你今天要去圖書室值班吧，幫我還了。”
森見接過書，推了下眼鏡，“你不借別的書了嗎。”
“等你不在的時候我再去借。”
“……”
“開玩笑的。”成瀨笑了笑，“今天下午有別的事情。”
看了眼他旁邊的尚子，森見也沒多問，轉身去E班了。
“春海不是還沒看完嗎。”尚子說道。
“最關鍵的地方都被她劇透了，沒必要再看下去。”成瀨瞥了眼森見的背影，壓低聲音，“而且其他部分本來就挺一般的。”
尚子笑了笑。
又過了片刻，被顧問拉去的瀧川光，也來到了教室。
“明代顧問說因為最近一直下雪，附近幾所托兒所的孩子們都沒辦法到外麵運動了，需要開發一點別的興趣呢。所以附近的社區邀請我們津高的女子籃球隊，給孩子們上一次籃球課。”
“是嗎。”成瀨知道她肯定會答應這種事，“什麽時候？”
“星期六的上午，就在津高體育館。春海和尚子要來看看嗎？”
“好啊。”
成瀨答應得很快，並且毫不敷衍，瀧川光反而有點不適應了。
“是星期六哦？”
“嗯。那天下午在市民會館有一場演奏會，我和尚子本來就是要出門的。”
“演奏會？”瀧川光看著他們，“春海和尚子還有這種興趣嗎？”
“是津高吹奏樂部的表演，每年都會和南高的吹奏樂部聯合舉辦一次音樂會來著。”尚子說道，“我有個朋友在吹奏樂部，邀請我去參加。”
“啊……我想起來了，我也聽幾個朋友說過這件事呢。”
瀧川光點點頭，“到時候上完籃球課，我也一起去吧。”
“好啊。”
又過了一會兒，中原雪走進教室，來開早班會。
上課，下課，交替循環，窗外的雪也下下停停，天空始終灰白，白天的時間也在不知不覺中過去。
下午放了學，成瀨和尚子一起前往修複部的部室，在那邊坐了一會兒。
“好冷！好冷！好冷——”
小川理奈跺著腳來到部室，“這個時間居然還有人在操場上堆雪人，外地來的嗎——成瀨想去堆雪人嗎？”
“我是本地人來著。”成瀨幹笑一聲，“我也沒興趣。”
作為土生土長的青森人——雖然中間離開了四年——他對積雪這種事早已習慣，提不起玩雪的興趣，更何況今天也不是第一天下雪了。
尚子笑了一下，似乎有話想說，隻是沒有開口。
“突然要堆雪人，不會是有什麽特殊活動吧。”成瀨說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唔，等一下，我問問手工社那邊。”
小川理奈給手工社的朋友發了條消息，很快得到回複。
“不是手工社的人……不過她們也知道一點，好像是幾個田徑部的男生，為了給星期六去市民會館演出的吹奏樂部打氣，打算堆個巨型雪人出來。”
尚子笑了笑，“真厲害呢。”
小川理奈搖搖頭，“閑得。”
陸續又有其他部員過來，談論的都是操場上堆雪人的事情。
“我有個朋友在書道社，說有人去她們的部室，拜托她們寫一幅字呢。”
“祝吹奏樂部演出順利之類的？”
“是啊。而且還要求寫得越大越好，最好是能被衛星拍到的那種。”
“運動部的男生腦袋沒問題吧……”
又過了一會兒，見時間差不多了，尚子起身看向成瀨：“我們過去吧。”
“好。”
“尚子要去哪裏？”有人問了一句。
“體育館。”尚子說道，“吹奏樂部今天要在那邊先彩排一下，朋友邀請我過去看呢。”
“原來如此……”
離開部室，兩人下樓往體育館走去。
來到地麵的走廊，吹著冷風，成瀨和尚子也看到了操場上越聚越多的學生。
中間已經滾起一個巨大的雪球，比人都要高了。
幾個男生在一旁推著，興奮的聲音這邊都能聽見。
成瀨多望了幾眼，“玩得真開心。”
“十一月剛下雪的時候，看著雪堆積起來，春海好像也很興奮呢。”尚子說道。
“哪有，別亂說。”
她隻是笑。
來到體育館，舞台上已經擺滿了樂譜架，吹奏樂部的成員們也大多落座，正在調整著。
底下擺著一些折疊椅，因為不是正式演出，數量也不多，成瀨找了個中間的位置坐下。
尚子坐著看了一會兒，目光忽然一亮，“我去打聲招呼。”
“嗯。”
來到舞台前，她看著舞台上的某個小號手，在對方也望來時招了招手。
“葵。”
“尚子——”
小號手起身過來，又蹲下身握住她的手，“太好了，尚子過來了，我好緊張啊。”
“沒事的。”尚子對她笑了笑，“就按照葵平時的節奏來就行了，一定沒問題的。”
“謝謝！”她又望了眼獨自坐著的成瀨，“男朋友也來了嗎。”
尚子隻是笑了一下。
“葵——”
“來了！”
又握了下尚子的手，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對尚子舉了下手裏的小號。
“加油。”尚子也揮揮手，回到成瀨身旁。
陸續有其他人來到體育館，在觀眾席坐下。片刻後，吹奏部的第一次排演開始了。
樂聲一響起，成瀨和尚子互相看了一眼，同時露出微笑。
“柯南的主題曲……”
“是呢。”
“別把奇怪的事件帶到學校裏來啊。”
“不會的。”
“正式演出的時候，第一個曲目也是這個嗎。”
“不知道呢。”
兩人湊在一起低聲議論著，體育館裏的氣氛也變得熱鬧許多，越來越多的人過來了。
整場排演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結束之後，尚子又去找吹奏小號的朋友聊了幾句。
成瀨不想在外麵吹風，在座位上等著，卻又聽見出去的人接連發出驚歎。
操場上似乎有什麽大動靜。
等尚子過來，兩人走出體育館，同時看見了操場上巨大的……兩個雪球。
“雪人躺下了嗎。”
“雪球滾得太大了，沒辦法放上去吧……小的雪球都有兩米多高了。”
冷風吹來，成瀨縮了縮脖子，“想靠人力搬上去，不太可能吧。”
“我也覺得……”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又在下雪，兩人也隻是稍微停留了一會兒，接著便離開了學校。
回去的巴士就那麽幾班，這個時間，碰到熟人的概率非常高。
兩人來到站台時，獨自一人的海星仰頭望著天空，吐著白氣。
“海星。”
“尚子……”她低下頭回應著，對一旁的成瀨也沒有視而不見，點了下頭。
一個多月前，剛從京都回來時，兩人互相冷了一陣。
而漸漸地，就像成瀨剛回到津前時那樣，在與其他人的交流之中，被氣氛“裹挾”的兩人，又慢慢恢複了對話。
無非更簡短些，略冷淡些，帶著幾分言不由衷。
當然，無論有沒有他人在場，兩人都沒再提過京都還有以前更久遠的事情。
沉默並非忘卻，隻是藏得更深了。
“今天怎麽一個人。”成瀨問道。
“光有點事情，讓我先回來了。”
“是嗎。”
“嗯。”
尚子站在兩人中間，一邊等待巴士，一邊吐著寒氣。
“哈……”
彌漫的白色水霧轉瞬即逝，天空中的鉛雲卻越堆越厚，更加深沉。
紛紛揚揚裏，遠遠就開始減速的巴士，在站台前停了下來。
三人上車，海星落在後麵，看著尚子率先落座，又拉住成瀨，坐到她身旁。
海星沒有跟過去，隔著幾個座位，就近坐了下來。
待所有乘客都上車，巴士重新啟動，沿著滿是積雪的路麵行駛起來。
搖晃之間，海星看見尚子靠上了成瀨的肩。
“……”
她咬了咬唇，歪著腦袋靠向車窗，卻被冷得一縮。
“好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