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焱
滇穹與景啟共騎一匹馬,疾奔在蜿蜒的沙丘上,滇穹的戰馬的年歲已經不小了,現下又中了箭,馱著兩人跑的相當吃力,一團團白霧從它口中急促的哈出,它奔跑速度越來越慢,喘息聲越來越粗。
景啟拍了拍滇穹的胳膊,示意他下馬,滇穹腳剛落地,戰馬斷了骨頭似的倒了下來,它躺在沙丘上劇烈的喘著,身後蜿蜒了一條血路。
這匹馬是滇穹及冠時的禮物,也曾是他父親的戰馬。
景啟問滇穹“你來還是我來?”
滇穹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景啟從馬鞍下拔出短劍時他猛地明白過來“將軍!”
景啟“它站不起來了。”
站不起來的馬隻能等死,它的血會引來禿鷹和狼群,它會親眼看著自己被野獸掏空吃淨,感受著每一次尖牙咬破皮膚的劇痛,最後隻能在絕望的痛苦中慢慢死去。
景啟右肩血淋淋,那玄鐵箭還鑲在肩胛裏,他抬不起胳膊,隻能用左手持劍,景啟說“我左手沒什麽力氣,它怕是要吃些苦。”
老馬認命似的閉上了眼睛,腹部劇烈的起伏著,即便它習慣了戰爭,但麵對死亡來臨之時,它還是會害怕的。
短劍敲了敲滇穹,示意他往前走別回頭,滇穹丟魂似的順著沙丘怔怔的走了幾步,在景啟舉劍之時陡然又跑了回來,他跪在戰馬身邊,摸著它汗津津的鬢毛,額頭抵著它的腦袋。
戰馬死前的緊張被無聲安撫,它的喘息聲緩了下來,慢慢歸於平靜,就在它想睜看眼看小主人最後一眼時,九環雁翅刀驟然出鞘,隨著悲戚的雁唳聲,一切痛苦皆被斬斷。
九環雁翅刀回了鞘,滇穹起身走到景啟身邊,把景啟的胳膊架在肩上,攙扶著他慢慢向那幽光閃爍之處走去,兩人一路無言,悶聲往前走,狼狽的像是沿街乞討的叫花子。
空中起了風,滇穹從中嗅到一絲不對,他轉眸看向景啟,發現景啟目光警惕,手扶著短刀的刀柄,似乎早就發現周圍異常。
“別東張西望。”景啟低聲道“對方擺了箭陣。”
滇穹嗯了一聲,架著景啟繼續往前走,景啟在他耳邊低聲道“血族行事作風大變樣,我懷疑他們背後換了人,此人城府深重,詭計多端,而且對三大營的形式極為了解,你要派人去查,查血族最近來往的都是什麽人。”
滇穹點頭,景啟繼續說道“還有蘇韞玉,他首鼠兩端,三反四覆的幫血族來攻打邊關,我不清楚血族到底給了他什麽,但你要記住,蘇韞玉無論說什麽,都不可信。”
滇穹再次點頭,隻不過奇怪的是,越聽他越是覺得不對,一絲不安在心底快速放大。
景啟“虎符在軍師手裏。”
滇穹瞳孔陡然一顫,不安在心底猛地炸開來,將軍這不是在閑聊,分明在交代後事!
“將軍!”
景啟不以為然的輕笑一聲,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你回去後他就會把虎符給你,屆時你上報朝廷,成為三大營的新主將。”
景啟突然抽回胳膊,在滇穹不知所措的目光中扯出一抹笑來安慰他“幫我照顧好軍師,還有,別跟他說我是怎麽沒的。”
滇穹滾下沙丘,翻滾之中,漫天寒光在他眼前一閃而過,星河般的明亮,但卻透著陰冷的寒意,飛矢逆風衝來的聲音刺的他耳朵疼,他看著群星隕落,沙丘上那單薄又堅強的背影,他剛喊出聲就吃了一嘴的沙子,糊的他嗓子發澀,滇穹奮力掙紮,卻隻能同砂礫一樣,從斜坡上滾落,根本無法控製自己。
馬蹄聲再次出現,就在景啟躲過箭雨的同時,曉浮雲騎著戰馬從黑暗中悠哉踏出,他身後跟著幽魂一般黑影,那黑影嚴絲合縫的圍著沙丘,他們圍成了一個鐵圈,現在那鐵圈隨著曉浮雲的前進慢慢縮緊。
月光從雲層中透出,照亮了曉浮雲身後,那密密麻麻的都是兵,一眼看不到盡頭。
“謔!”景啟啐了一口血沫,抱著棍跟曉浮雲打招呼“這陣勢可真夠咋呼的。”
曉浮雲笑的跟見了親兄弟似的,晃悠悠的騎馬走來,戰馬圍著景啟打轉,曉浮雲坐在馬上,謙虛道“跟你相比,我今兒隻能算招待不周了。”
景啟裝作沒記性,臉上滿是無辜“有嗎?”
“忘了?”曉浮雲很享受居高臨下的看他,總覺得從這個角度看他無比順眼,尤其是這一身的血,豔的那叫一個靚。
曉浮雲看著景啟垂下的右臂,惡毒的想,要是那弓拉的再滿一點,能把整隻手臂射下來該多好。
“你曾經帶兵夜襲,燒了我的糧,殺了我的馬,還故意引我去荒穀,在那你放了火。”曉浮雲摸著戰馬的鬢毛,溫柔的像是在撫摸愛人的頭發,他聲音微微停頓,恍惚中似乎又看到了被火燒的通紅的半壁天,感受到了被人逼到絕望的痛苦。
他回過神來,喃喃道“我到現在還記得當時的場景。”
景啟點頭,聊天似的說道“我也記得,當時你被煙熏得跟熊瞎子似的,看著老可憐了,真沒想到你竟然能活著跑出來,欸你當初是怎麽跑出來的?”
這一問可算是捅了大簍子,曉浮雲直接棄了偽裝,暴露了不耐煩的本相,劍鏘的一聲出了鞘,刀指向景啟。
寒光映在景啟眸中,照亮了他的隨意和無所謂,似乎放在他麵前的不是一把鋒利的刀,而是一件根本就不值得一提的東西。
就是這種眼神,曉浮雲最討厭的就是他這幅無所畏懼的模樣,讓他總是想起火光燎天,自己最為狼狽的晚。
“結束了!”曉浮雲咬牙道“我會帶你回家,隻不過不能帶著你的全部。”
惱羞成怒的曉浮雲將男人的威脅拋擲腦後,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割下他的腦袋!他特別想看景啟臨死前的驚恐表情。
“哎呀呀!”景啟揮棍子格擋,手上再忙,嘴裏也不消停“曉將軍最近脾氣見長啊!不過也難怪,畢竟上次你折在我手裏那麽多的兵,估計這一整年都沒怎麽睡得踏實吧?對了!聽說其中一個還是你的相好,對不住了兄弟,你也不早說一聲,我下手也沒個輕重,早知道你把媳婦帶在身邊,我怎麽著也得以禮相待才是。”
“住口!”
曉浮雲被怒氣衝昏了頭,完全沒了理智可言,周圍將士也都目光微妙,雖然對曉浮雲的癖好略有所聞,但私下流言和當著人麵大聲說出來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再看那曉浮雲漲紅著臉,一副惱羞成怒的模樣,眾將心中彼此也都明了。
景啟雖然受了傷,但依舊靈活,像抹了油的猴子,曉浮雲扔掉了大氅,把脖子上掛的裝飾也扔去了一邊,他活動者手腕嗬斥四周“誰都不許出手!”
要的就是這句話!
兩人再次交手不過片刻,景啟借著巧力絆倒曉浮雲,兩人順著斜坡滾落,景啟後背撞在了大岩石上,盡管右臂傳來陣陣劇痛,但手中的短劍依舊穩穩攥著。
劍刃抵在曉浮雲脖間,景啟一改方才痞相,露出了凶狠“說!到底是誰告訴你的!”
曉浮雲這會子才腦瓜子清醒些,眼看將士們正往這邊趕來,他故意拖延時間裝糊塗“什麽誰告訴我....啊!”
景啟從他胸口拔出短劍,再次抵在他脖子上,劍刃上的血還溫熱,滴落在他脖子上,曉浮雲戰意全無,後背披水似的拔涼,此刻他似乎再次回到了那火光之中,濃煙燙的他喉嚨快要裂開來。
景啟“再給你一次機會!”
北鮮村戰火燎天,火光在兩人盔甲上扭曲的厲害,像條陷入絕境,奮力掙紮的爬蟲,曉浮雲的臉半浸在火光中,狠毒的目光毒針一樣紮在景啟身上,他高坐馬上,與景啟隔火相望。
“多年不見鐵掌將軍神姿依舊,真是令本將羨慕,對了!聽說你最近養了條好狗,那狗品相如何?牽著可還順手?”
景啟一臉疑惑的看著他,曉浮雲的戰馬囂張的打著響鼻,把腳下的沙子踩了又踩,烈火的溫度很高,烤的兩人盔甲發燙,但曉浮雲的聲音卻很冷,像是貼冰而來的風,帶著砭骨的陰寒。
“堯光族的狗素來都是好狗。”
景啟手中發狠,短劍立刻劃破曉浮雲的脖子,血爭先恐後的流下,浸濕了他的領口,黏糊且涼的血激的他一哆嗦。
“話是我說的,但我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曉浮雲喘著粗氣說“軍師帶回來一個獨眼男人,他要我做誘,話也是他教我的!”
利刃又往前逼近了一些,曉浮雲手下的兵就要來到跟前,景啟沒有躲閃,那架勢似乎要與曉浮雲同歸於盡,他逼問道“那男人是誰?”
曉浮雲驚恐的看著抵在自己喉嚨上的刀,帶著哭腔說“沒人知道他是誰,就連軍師也隻是稱他殿下而已。”
殿下......
景啟毫不猶豫的割開了曉浮雲的喉嚨,追來的兵將被噴了一臉的血,就在他們愣神的空檔,景啟已經撂倒兩個人,破開了豁口,從包圍中跑了出去,
飛矢追來,貫穿了他的小腿,景啟摔跪下去,吃了一嘴的沙子,敵軍一擁上前,按著他的腦袋胳膊,不許他掙紮。
此次負責埋伏的小將並不是曉浮雲,曉浮雲隻是不甘景啟從他的戰地逃脫,打馬追來特意看他落網的,負責埋伏的將領是曉浮雲的同門師弟。
有人揚聲問道“大哥,這人怎麽帶回去?”
對待戰俘,他們隻有兩種方法帶回去,一是有氣的,二是沒氣的,與他們來說沒氣的方便些,割了腦袋當燈籠掛著,省時省力,還節省糧食。
風焱騎馬過來,鐵甲在月下閃著陰陰寒色,馬蹄繞過曉浮雲的屍體,風焱看了一眼昔日的師兄,見他爛泥一樣的癱在陰影裏,嫌棄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痛快。
他轉眸看向景啟,冷漠道“綁馬後,拖著。”
曉浮雲一直壓著風焱,導致他入軍十年還是一個微不足道小兵,如今障礙沒了,輪到他翻身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他要帶著這份功回血族,要奪回原本屬於他的一切!
眾人得令,把景啟身上的短刀長棍統統卸了,連盔甲都給扔下了沙丘,綁了手腳拖在馬後,風焱馬鞭一甩,戰馬揚蹄疾奔,粗糙的砂礫和尖石瞬間成了刑具,風焱拖著人沒跑多久,景啟身下便拖出一道血跡來。
風焱迎著風跑馬,隻覺得心中無比暢快,在風中他嗅到了擺脫枷鎖的輕鬆和那錦繡前程,一時的得意讓他忘了形,以至於飛矢迎麵射來他都沒有察覺。
“大哥當心!”
風焱陡然回神,迅速往後一躺,後背緊貼著馬背,利箭從他眼前擦過,箭鏃與盔甲擦碰出尖銳的聲音,那聲音響在耳邊,刺的風焱心中止不住的後怕,冷汗瞬間涔濕了後背。
“什麽人!”
風焱拔劍怒喝,胸膛裏的心急促的跳著,盡管他極力穩著呼吸,那後怕的勁還是緩不過來的顫抖著。
風焱的聲音在空中回**,卻沒有任何回應,這時的風焱才察覺出不對來,今晚的月光很亮,他能一眼看到天穹盡頭,周圍空無一物,而且還很靜,靜的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可奇怪的是,靜謐空**不同往常,他從中嗅出一絲危險。
風迎麵而來,他後背早已涔濕,這會子緊貼在身上,涼的心顫。
巨大的壓迫感從四麵八方傳來,這空****的沙丘上好似藏了千軍萬馬,所有的眼睛都盯著風焱,他覺得自己就像是被巨獸盯住的獵物,隻要稍有動作,便會葬身於此。
“大哥!”
風焱止住親兵準備拔刀的舉動,他將手中刀送回了刀鞘,對著空****的沙丘揚聲道“我乃血族小將風焱,今晚授命路過,絕無惡意,若閣下有話盡可說來一聽,我與閣下沒有宿怨新仇,犯不著兵刃相見,損自家元氣。”
風焱的聲音掠過沙丘,在空****的沙漠上飄**,他等了些許,周圍沒了任何回應傳來,風焱心裏打鼓,不安的踏出一步來,神奇的是,剛才的壓迫感竟然從他身上移開了。
風焱心中狂喜,知道對方這是放過了自己,催促著戰馬趕緊跑。
“大哥!”小兵跑了過來,說道“斷了。”
什麽斷了?
風焱往後看了過去,剛剛那支箭竟然射斷了綁在景啟手上的繩索,難怪他手裏的繩子輕飄飄的,感情就拖著一根繩。
風焱示意小兵去綁人,小兵剛轉身又被他給叫住了,風焱看著半入黃沙的利箭,突然將人叫住“不用管他,咱們走!”
那人是預測了他會躲閃後才射的箭嗎?若是自己沒有發現,沒有躲的話.....
風焱心裏後怕的緊,隻覺得胸膛上好像已經穿了一個血窟窿,這會子疼的有些發麻。
小兵有些猶豫,風焱這一停似的惹得暗處的人有些不滿,壓迫感再次傳來,風焱又急又氣,一腳踹了過去,怒罵道“再不走就扔你給他作陪!”
這下誰也不敢管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景啟,逃兵似的跟著風焱快速撤離,明明周圍什麽都沒有,他們跑的卻很狼狽,狼狽的誰也不敢回頭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