瀾清

南箕再次睜眼時正對上那雙腫著的黑眼圈,南箕“怎麽了這是?”

景啟一臉哀怨“你說怎麽了!大半夜吊我胃口,你自兒倒是睡的香!快說!那兩個刺客到底用了什麽招式?”

南箕掬水洗臉“說不出口,太下三濫了。”

他不如不說,越說景啟越是好奇的緊,一整天都跟在他身邊,追著問到底是什麽樣的下三濫招式,而南箕臉皮薄,他越是問,他越是不說,最後問急了,南箕眼角危險上揚,一幅要狠揍他的模樣,嚇得他什麽也顧不得問,扭頭就跑。

因兩人是太子的恩人,所以脫離了賤籍,入了宮成了侍衛,但礙於兩人是晟朝人,並沒有擔任什麽要務,領了份養猴子的閑職。

景啟翹著二郎腿,吃著甘蕉,一臉的愜意“不是說番族皇室最喜歡種植川狼毒了嗎?這怎麽溜便一圈也沒在宮裏見到川狼毒。”

南箕看了看躲在樹後兩眼充滿渴望的猴群,真心覺得有些過意不去,這些猴子本來也是體態豐腴,圓滾可愛,但自從被景啟照顧之後,一天比一天瘦,這才幾天,竟然都瘦脫了相,個個瘦骨嶙峋,好不可憐。

南箕從筐裏拎了一把甘蕉,對著猴群扔了過去,猴群如見春雨甘露,一陣歡喜沸騰,然而半路上卻被人截了胡。

景啟剝著甘蕉,邊吃邊說“哎你說這宮裏到底有沒有川狼毒?”

南箕看著他,眸中隱冒火花“當你的兄弟可真好!”

自從他要找川狼毒開始到現在已有月餘,換做旁人早就急的焦頭爛額,偏他一臉冷靜,不急不慢,好似他兄弟還能抗一整年似的。

南箕又拎著一把甘蕉,在空中虛晃一下,猛地像猴群扔去,猴群又是一陣鼎沸歡呼,然而一隻黑靴伸來,腳尖一勾把甘蕉又給勾了回去,猴群的鼎沸聲戛然而止。

景啟將甘蕉皮隨手一扔,掰著甘蕉道“做我兄弟就不能怕死。”

南箕忍無可忍,直接將筐罩在他頭上“你是真想餓死它們!給幾口吃的能怎麽著!”

景啟立刻慫了“給給給....沒說不給.......”

南箕將甘蕉扔了過去,這群猴子當真是餓極了,一陣爭奪大戰後抱著勝利品蹲在角落進食,剝也顧不上不剝,連皮直接吞了。

景啟從筐裏摸出一顆桃,也不洗,在身上蹭了蹭張嘴就啃,但沒等咬上手裏倏地一空。

南箕走到井邊打水“前幾天我看見有小太監對這筐撒尿。”

景啟一腳將筐踢得老遠,咬牙切齒的罵道“平日克扣吃食也就罷了,竟然還做這種醃臢事,真是狗眼看人低!”

正罵著突然一聲高呼猛地傳來。

兩人尋聲看去,隻見一壯漢闖入了猴山,在他的高呼下,一隻又小又瘦的猴子從猴群中擠出,見了親爹似的一頭紮進他懷裏。

壯漢“小吉!你怎麽瘦成這個樣子了!我的心肝你這是怎麽了!”

南箕學東西極快,已經能聽懂番族語,他將洗好的桃子遞給景啟,低聲道“人家爹找上門了,趕緊想個說法吧!”

話未落音那壯漢抱著猴子就竄了過來,怒衝衝的罵道“賤骨頭的狗奴才,你竟敢欺負小吉,想死是嗎!”

景啟啃著桃,說“您可不要亂說話,您哪個眼看見我欺負它了?”

壯漢“你克扣猴山吃食在前,虐待它們在後,鐵證如山,還敢抵賴!你自己看看,小吉背上有兩道鞭傷,若你沒動手,它這傷哪裏來的?”

那傷還真不是景啟打的,是南箕動手揍他,小猴子沒個眼力湊得近,不小心挨了兩下。

壯漢怒火中燒,罵著罵著就想動起手來,南箕雙眸一緊正欲上前,卻被景啟一把攥住了手腕。

“您可不能這麽說呀!我們是太子殿下親點入宮的,心中謹記皇恩浩**,自是感恩戴德不敢有半分怠慢,與我們來說這些不是猴子,而是我們的小主子,我們怎麽可能會虐待它們!”

這人當真是沒皮沒臉,謊話說的一句接一句,連個磕巴都不打,若是不知情,南箕怕是都要信了他的鬼話。

壯漢當真是氣昏了頭,即便聽到他搬出太子,照樣張口就罵“什麽狗屁太子,下九流肚子裏出的賤胚子,他能挑什麽好人進宮,哦.....原來是你們,哈!晟狗卑賤,原是給下人提鞋都不配,這會子倒是長了臉進宮裏來了,小十一當真是厲害,如今倒是能做父王的主了!”

難怪南箕瞧他眼熟,他一喊父皇南箕突然想了起來,此人不是閑雜人等,而是當今豎沙國的大王爺,至於他口中說的小十一就是太子。

大王爺“求饒是吧!來!跪下,給我小吉磕頭,它原諒你了,本王就不再追究了!”

一聲冰冷幽幽傳來“大哥這是要誰給小吉磕頭?”

樹下悠悠走出一人來,金冠束發,寬袍藍衣團花,抬眼間,孤傲肅冷,沉穩持重,雖帶笑,但不達眼底,黑瞳閃動溫和,眼白透著冰霜。

他就這樣走來,沒誰能瞧得出他的喜怒哀樂,所思所想。

明明是同一個人,但卻與山中遇刺和療傷時大不相同,南箕就這麽看著他,仍不敢相信這是同一個人。

大王爺氣焰不減“小十一不是受了傷嗎?怎麽不好好在府裏休息,又入宮來做什麽?”

太子似笑非笑的看了過來,對景啟和南箕行了平禮“來看看祖母,大哥,你的小吉怎麽了?”

大王爺狠狠的剜了景啟和南箕一眼“這兩個狗奴才克扣了猴山的吃食,自兒填了飽,讓整個猴群挨餓受凍,你自己看看,都餓成什麽樣了!”

太子看向景啟“大哥說的是真的?”

景啟“殿下恕罪,小人們的確與猴群分食,但事出有因,因為宮中太監宮女事忙,沒誰給咱們送飯,實在是餓的受不了,故此才與猴兒搶吃的。”

太子又看向南箕,南箕默默點了點頭。

整個豎沙國對晟朝當真是恨之入骨,一聽說他倆祖籍晟朝,莫說不給飯吃,路過時還要啐上一口,若不是與景啟早有約定,他豈能忍下這口氣。

“原來如此.....”

太子“負責你們膳食的公公是哪位?”

景啟“是一位叫趙力的公公。”

太子笑了“大哥,這不是您府上送來的人嗎?我記得他進宮已有數年,怎麽對宮中事還是這麽生疏。”

大王爺頓時不說話了,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曾經隨口一句話被底下人當了真,這把火燒了一圈又引到了自己身上。

“是本王下的令!這兩個晟狗也配吃咱們豎沙的糧食!他們晟朝對不起咱們的多了去了,就是餓死這兩個也難消國恨家仇!”

太子眼眸微眯,睫羽下罩著一道陰鬱“晟軍是晟軍,他們是他們,殘暴昏庸的是天闕帝王,窮凶惡極的是邊關狼犬,我們恨得是那些欺辱兄弟姐妹的虎狼兵將,不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們為晟人,不是選擇,是天注,他們何辜!”

大王爺被說的啞口無言,礙於周圍聚了不少湊熱鬧的小太監,他這個大哥的麵子有點掛不住,隻能赤臉硬抗。

“我是你大哥!是你兄弟!你確定要為了這兩個晟狗訓斥我?”

太子頓了頓,當著所有人的麵做了一個決定,大王爺眸中一睜,瞳孔地震,滿臉皆是駭然。

大王爺抱著他那瘦骨嶙峋的猴,喉嚨裏卡了許久才吐出一句話來“小十一....你是瘋了嗎!”

太子說“他們不是賤奴晟狗,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他們願意,我願與他們結拜,自此異性兄弟,扶持一世。”

國仇家恨不共戴天,千金萬貴的當朝太子竟與敵國放牛看墳的賤民結拜,這若是傳出去怕是要笑掉番族十國的大牙。

周圍一片嘩然,太子回眸看向他們,溫和平靜“你們願意嗎?”

向來油嘴滑舌的景啟這會子竟然僵了舌頭,木頭一樣愣愣的看著太子,太子見他不回答也不著急掉臉,就站在那等著他。

眼見氣氛逐漸尷尬,南箕突然扶著帷帽上前,用有些生硬的番族話說“我們願意。”

大王爺怒喝“晟狗放肆!竟敢蹬鼻子上”

“大哥!”

太子看著他,眸冷眼清,似過冰而來的風,凝結成了實質,狠狠的紮入他眼中,太子說“他們願意,便是孤的兄弟,也是大哥的兄弟,罵他們如同罵我們自己。”

“瘋了...你瘋了...不..你從十年前就瘋了,你..你被那老狗洗了腦,忘了血脈根本,你..你根本就不配做當朝太子!”

一句老狗使得太子臉色一寒,難得生了慍怒“大哥醉酒,言行無狀,為免殿前失儀,即刻護送回府,今日就在府內自省,不得擅出。”

大王爺暴跳怒罵“你竟敢”

沒等罵出口便被一旁的侍衛捂了嘴強架著離開,大王爺氣的厲害,隔得老遠都能聽到他的怒罵聲。

太子轉眸,慍色已消“我們快去結拜,晚了就來不及了?”

景啟這會子才找到自己的聲音“為什麽這麽急?”

太子邊走邊道“我父皇與大哥一樣,對晟人恨不得啖肉敲骨,若不趕在他知道前結拜,你們誰也活不成。”

番族重視結拜誓言,隻要誓言一發,皇上再惱,也不敢對他們下手。

景啟一個激靈,腳下飛快“快快快!咱們趕緊結拜去!”

太子“那是進宮的路,這邊!”

番族結拜其實是沒有什麽繁文縟節的,景啟已經在腦子裏想好了一會要如何飲生血摔酒碗,既要豪邁又要瀟灑,並且將每一處細節都計算的幾近完美,但沒想到的是太子竟然讓人搬來了案幾,擺上蔬果花糕,呈上香爐。

風徐陽暖,三把半香雲繚繞,樹下一派幽雅。

太子明明是番族人,身上卻沒有番族該有的豪邁蠻勁,反倒是透著一股子中原世家子弟的文雅,最奇妙的是,明明外貌和性格有著天壤之別,但卻又恰到好處的融在一起,沒有半點違和。

這種融合真真讓人覺得妙不可言。

看著站在水畔玉樹蘭芝的太子,景啟突然生出一股子自卑來,真心覺得自己不配與太子做兄弟。

“我也不配。”

景啟轉眸看去,隻見南箕也正看著太子,黑石眸中籠上一絲朦色,他平靜的說“雖說不上來原因,但我感覺的出,他與我們是不一樣的。”

景啟盯看半晌,說道“比咱們多了些人味。”

“人味?”

景啟抿出一個意欲不明的笑意,嗡聲道“爹生娘養的,就是不一樣。”

布置好一切後丫鬟魚貫退下,遠遠的守在角落,太子笑著叫他們過去,兩人立刻肅正身板,不知道是緊張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兩人竟然同手同腳,走姿僵硬滑稽,像個木頭假人。

三人同跪,手持三把半,按著年齡往下捋,太子為大哥,南箕排老二,景啟老幺。

關於得叫南箕二哥這件事景啟一度懷疑是他扯了謊,他生的那樣稚嫩,竟然比自己還要大!

越看他那張臉,他越是不平,暗暗摸著下巴思忖。

難不成風沙催人老這話是真的?

太子持香笑道“我本名繞口,你們是記不住的,我師父給了我一個表字,叫瀾清。”

景啟把胸脯拍得啪啪作響“大哥此言差矣,既然結了拜,那就是兄弟,做弟弟的再是聵愚,也不至於連兄長的名字都記不住,您且說著,我們一定能記住。”

太子“那好吧!我本名額爾魅樂則勒其和拉嘎阿日班吉日噶。”

“...........”

景啟“瀾清大哥,名如其人!”

南箕“瀾清大哥,請多多指教!”

太子“..............”

“我瀾清”

“我景啟”

“我南箕”

三人互看一眼,異口同聲道“今結拜為兄弟,此後榮辱與共,同生共”

太子突然話音一頓,兩位小弟轉眸看去,太子凝眉道“豎沙戰事未消,說不好哪一天我就得親赴戰場,陣前廝殺,萬一應了誓,你們其不無辜,咱們不說同生共死,改成不求同生,亦不求同死,有酒共飲,有肉共啖,恩仇同擔,子嗣同養。”

兩人不同意,但太子執著,兩人隻得依了。

暖陽下,三人同跪案幾前,初篁少年,意氣風發,眸中沁著熠光,三人持香互看,整齊劃一的說道;

“長生天在上,兄弟三人不求同生,亦不求同死,有酒共飲,有肉共啖,恩仇同擔,子嗣同養。”

三人結拜,聲音堅定力透蒼穹,發自肺腑的誓言化作一股暖流,流進了三人心中。

南箕隻覺胸口溫暖,他聽到冰消雪融的聲音,看到溪流順著河床淙淙前行,周身流淌著前所未有的歡愉和雀躍,在這一刻,他似乎能感受到陽光落在身上的善與暖,而不是火辣辣的腫痛。

慌亂的腳步聲傳了過來,那侍衛跑的很急,一不留神跌了腳,撲通一聲跪在三人麵前,他也顧不得爬起來行禮,張口就道“不好了殿下!可汗大怒,派了人來押你!”

瀾清率先起身,一眼便看到不遠處疾步跑來押他的侍衛,他當機立斷,對前來報信的人說“哈熱木,悄悄帶他們去找祖母,快!”

景啟正要說什麽,被瀾清一個眼神打斷,瀾清勸慰道“三弟不要著急,你且去祖母那坐坐,我一會就回來,若此刻你鬧開來,此事便如了大哥的意,不好收場了。”

哈熱木也是機靈的,知道此地留不得,不等景啟和南箕說話,一手拽著一個,強拉硬扯的把人帶了去,他們剛走侍衛便到了,都是禦前親隨兵,跟皇上出征陣前的心腹,縱使瀾清是太子,他們也不曾有過一絲顧慮,冷著臉說出瀾清的罪狀,隨後一左一右站在兩側,領著人便進了宮去。

“哎呦喂,我說兩位就別掙紮了,咱們得快點,萬一被人抓住了,殿下又得費心費力的想法子撈你們。”

景啟一愣,脫口道“你不是豎沙國的人!”

哈熱木說了一口正宗的官話,而且還略微帶了晟朝內城的口音。

隻不過....這容貌身形,卻是番族人特有高大。

哈熱木拉著人拐進小巷,邊跑邊道“我算是半個豎沙人,我母親是晟朝人,所以這官話打小說的就好,糟糕!”

哈熱木拉著人竄上了牆頭,看著一隊身形高大的侍衛從巷子裏急促穿過,哈熱木不敢多留,巷子裏的腳步聲一落,他便帶著人從小路上跑了出去。

哈熱木眉間緊鎖“連禦前的人都出動了,這下殿下可捅了大簍子了。殿下可千萬不能再使倔頂嘴了,不然怕是又要下獄受一遭罪去!”

南箕問“殿下經常下獄?”

哈熱木撥開灌木,讓他們先從灌木林裏鑽出去,這是去恪尊宮中的捷徑,而且偏僻無人看守,從這走他們不會被人發現蹤跡。

“我們與晟朝不合,但國內奴隸又多是晟朝來的,大王爺他們對晟朝恨之入骨,明裏暗裏打死了不少,殿下知道了自是要為其不平的,一旦拌開了嘴,事也就鬧大了,可汗回回都偏向大王爺他們,自是不給殿下好臉子。”

哈熱木指著自己說“就連我也被他們指著罵,我從來都不敢與殿下說,生怕他為了幫我跟人起衝突。”

南箕問“殿下為何如此善待我們這些外族人?”

瀾清是豎沙太子,應該與豎沙國上下百姓一心仇視外族才是,大王爺一口一個晟狗,而瀾清再惱也隻是說晟軍可惡,一字之差,相待甚大,自是讓人不解。

恪尊的宮門近在眼前,哈熱木如釋重負的鬆了口氣“因為殿下的啟蒙恩師就是晟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