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粉妝玉琢小煞星

“我隻覺頭皮一麻,甩開那隻手,一路尖叫著跑回了房中。從這夜後,我便夜夜噩夢。”

章回沉吟著問道:“此事,你可是和繞梁閣的主家說過?”

左兒奴垂頭:“我們平日是見不到主家的,繞梁閣一向是秋娘掌事,我當夜便與她說了,可她並不信我。還讓我莫亂說話,壞了妓館的名聲。我也不敢去天樞司,聽聞你們會驅除邪祟,我便過來了。”

“如此,這個活兒我們接下了。”章回拿起朱筆,蘸就朱砂,臨時畫就一道符咒交給左兒奴,“此符務必隨身攜帶,暫保你夜裏安眠。”

左兒奴顯然是嚇壞了,起身離開前,還在問:“煩請伱們一定要把那個……那個東西抓住。”

待到左兒奴去遠了,章回對畫角道:“聽上去繞梁閣的確不幹淨。”

畫角淡淡一笑:“繞梁閣乃人煙雲集之處,人多且雜,最易妖物藏身,明日你先派人過去探查一番,若當真有妖,定要誅殺。我今日先回府了,有事你派人傳信給我。”

***

日暮時分,薑畫角來到了崇仁坊槐落巷的鄭宅。

緊閉的朱漆大門在夕陽餘暉映襯下,略顯肅穆陳舊。

畫角上前叩動生了鏽的銅環,過了好久,大門才“吱呀”一聲打開一條縫,探出一張驚惶的臉。

上了歲數的老仆陳伯眯著眼凝視著畫角好久,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驚喜地喊道:“小娘子,是小娘子。小娘子你可回來了,你回來的正是時候啊!”

畫角進了門,聽這話裏有話,又見陳伯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問道:“府裏出事了?”

陳伯壓低聲音,一臉憤懣地稟告道:“西府來人了,說是……說是要把我們這宅子放到牙行,典賣出去。”

畫角頓住腳步,疑心自己聽錯了。

阿爹過世不過才三年,西府就惦上她這處宅子了?可她這阿爹唯一的子嗣還活著呢。

“你這腿是誰傷的?”畫角問道。

陳伯歎息一聲:“小娘子,老奴無礙,您可莫惹事。”

畫角冷冷一笑,拾階而上,走向府內會客的廳堂。

西府派來的是管事的徐嬤嬤,四十來歲年紀,生得精明利落,尤其一張嘴皮子好使,是老夫人跟前的紅人。

府中無主人,招待她的是畫角的奶娘林姑。畫角平日不在府中,府中事務皆由林姑打理,外麵莊子的事則由韓叔操持。

“你們小娘子三年不歸家了,闔府十幾個仆人守著這一座空宅算什麽事。老夫人說了,你們把房契交出來,宅子典賣出去後,少不得你們的好處。屆時你們到東市租間鋪麵,總比在空宅裏熬這一月幾十文的月錢強。”徐嬤嬤端坐在廳堂內,正在諄諄誘導。

林姑不為所動,婉言拒絕道:“這宅院是郞主置辦的,要典賣也是我們小娘子,老夫人隻怕無權插手。”

徐嬤嬤嗬嗬一笑:“瞧你這話說的,老夫人是你們郞主的親娘,是你們小娘子的親祖母,怎就不能插手了。”

林姑麵色微沉,說道:“徐嬤嬤記性似乎不大好。你莫非忘了,當年,老夫人不滿我們郞主的親事,早在郞主成親前,就將郞主逐出了家門。如今這處宅院,可是我們郞主生前自個兒憑功名掙來的,與西府那邊無一絲幹係。”

徐嬤嬤哎呦一聲,端起茶盞品了口,皮笑肉不笑:“林姑啊,你這是誤會了。你們這宅院老夫人還瞧不上,她也是為了你們小娘子著想,一個姑娘家,早晚是要嫁人的,這宅院留著也無用,不若早日典賣。你們放心,這得了銀兩,自然都是留著給你們小娘子做嫁妝的,老夫人是分文不取的。”

林姑笑了笑,客氣地說道:“我代我家小娘子謝過老夫人的好意了。我還是那句話,房契不在我手中,縱然在,沒有小娘子發話,這宅院絕不能典賣。”

“你們小娘子好幾年沒回府了吧?”徐嬤嬤吹了吹茶盞中漂浮的茶葉,意有所指地說道,“往後回不回還不好說呢。”

林姑驀然一驚,問道:“徐嬤嬤,你這話什麽意思?”

“你們小娘子也隻在郞主過世時回過一次,其後就沒再回來。我聽說啊,小娘子的外祖家薑家早前遭了難,想必是有仇家,你們小娘子偏偏姓了薑,說不定啊,也是凶多吉少。”

林姑縱是涵養好,也被這話氣得變了臉:“徐嬤嬤,我敬你是西府管事,可你竟然咒我們小娘子。恕我不客氣了,送客!”

徐嬤嬤臉色一沉,放下茶盞,冷哼一聲道:“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給我搜!”她一聲令下,侍立在身後的幾名西府護衛迅速散開,便要在屋內搜房契。

“徐嬤嬤,這是做什麽呢?”畫角提裙邁進了門檻,笑吟吟問道。

夕陽慢慢沉下去,最後一抹餘暉透過菱窗自畫角背後映入,她整張麵孔隱在暗影中看不甚清。然而,那把子慵懶的嗓音一入耳,徐嬤嬤便曉得是誰來了。

她慌忙自座椅上起身,快步行至畫角麵前,哈腰施禮道:“小娘子,您何時回的闌安?”

林姑看到畫角,驚喜交加,眼圈頓時紅了。

畫角朝著林姑點點頭,調轉視線,輕輕瞥了徐嬤嬤一眼,又掃了一眼那幾名護衛,唇畔揚起一抹笑意,看上去帶著一絲邪氣。

“聽說,徐嬤嬤是來要房契的是吧?林姑,你去我房裏將房契取過來給徐嬤嬤。”畫角慢悠悠吩咐道。

徐嬤嬤望著畫角唇角的笑意慌了神,暗叫不妙,過往的記憶忽然浮上心頭。

薑畫角雖是鄭家子嗣,但卻隨母姓,隻因其父鄭原戀上了一位山野村女薑氏。

鄭家出自滎陽鄭氏,乃名門望族,向來隻與世家大族聯姻,便是闌安的新貴都瞧不上。薑氏出身平民也就罷了,偏她的家族還有個風俗,生了女娃後,要隨母姓,還要自小在薑家教養。

一個隱居山中的家族,難不成族中還有爵位繼承?

這門親事,老夫人自是不願,但鄭原鐵了心要娶,老夫人一氣之下便將鄭原逐出了門庭。

鄭原不依賴家族庇護,自個兒考取了功名,官拜中書令。薑氏進門後,倒是溫柔端莊,沒兩年,就添了一個女娃,便是薑畫角。

她自小在薑氏家族長大,但每年薑氏都會帶她回闌安住上兩月。薑氏大約不願因自己的緣故破壞老夫人和鄭原的母子之情,常帶著薑畫角到西府走動。

老夫人見木已成舟,原本有意認回鄭原,便也默許了兩家的來往。然而,也就是每年這兩個月,這小丫頭將西府那邊鬧得雞犬不寧。

起先不知是何緣故,鄭家大郎鄭山的小娘子鄭敏和薑畫角打在了一起。彼時薑畫角不過七八歲,鄭敏指揮著府中十多名護衛都沒能打過她,末了,還被她打破了頭。

西府中從未見過如此跋扈囂張的孩子,還是個女娃。老夫人自是護著養在身邊的孫女鄭敏,命人將薑畫角打了一頓板子,好生管教了一番。

她被打的好幾日下不來床,還被逼著向鄭敏道歉認錯。

自此以後,闔府都認為她不會再來西府了。但誰也不曾料到,她照來不誤。粉妝玉琢的小臉上總是掛著笑意,嘴又甜,老夫人還道她不記仇。

過了兩日,老夫人最珍愛的纏枝蓮瓶自桌案上掉下來,摔了個稀巴爛。還是眾目睽睽之下,瓶自己掉落在地的。

那瓶價值連城,還是聖人親賜。

老夫人心疼得直跺腳。

又過了兩日,鄭敏在晌午歇息時,被剃了個光頭。鄭敏自小愛美,丟了一頭烏發,便似天塌了般,哭天搶地。

薑畫角卻在一旁撫掌笑曰:“姐姐這是想要出家做尼姑嗎?”

闔府都曉得是她幹的,卻誰也沒看到是她,這回老夫人想罰都沒得罰。

鄭敏吃了啞巴虧,自然不肯放過她。每日裏都派護衛擒拿她,不想這些護衛反而成了薑畫角的陪練,讓這丫頭的輕功日益見長。

總之,其後不論是誰,隻要得罪了薑畫角,你心坎兒上的物件就會倒黴。

西府裏的一眾仆婦都道薑畫角一肚子壞水,是個慣會背地裏使壞的小煞星。

然而,有一日晚間,徐嬤嬤下值晚了些。回家的路上,親眼看到薑畫角斬殺了一個怪物。當時,她隨手一招,一把刀便憑空出現在手中,不過幾招便將怪物斬於刀下。

徐嬤嬤一直疑心自己在做夢。

可是,自此之後,她對薑畫角便莫名有些懼怕。

她可不僅僅能剃你光頭,還是能斬你頭顱的煞星。如此一想,剃頭倒是手下留情了。

倘若早曉得她在闌安城,打死她也不敢領這個差事。都怪府裏的奴婢私下揣測,說這丫頭幾年未回闌安,說不定人早沒了,讓她信以為真。

她抹了下額角冷汗,陪著笑臉道:“哪裏,不敢不敢,老奴豈敢來跟小娘子要房契。老奴無事,這便告退了。”

徐嬤嬤朝著身後的護衛們使了個眼色,灰溜溜退去。

畫角忽然想起什麽,問道:“陳伯的腿是誰傷的?”

眾護衛麵麵相覷,大多都惶然不敢吭聲。

兩名新當差的護衛覺得丟臉,其中一位護衛不怕死地說道:“小娘子,某不過推了他一把,是他年老站不穩,跌倒了而已,與我無幹。”

畫角牽唇一笑,和氣地說道:“原來如此,我曉得了,你們可以走了。”

她說話的聲音格外溫柔,帶著幾分纏綿的味道。

護衛得意一笑,施禮退去。

隻是,不知何故,在邁向門檻時,膝上麻筋似乎被人彈了一下,腿忽然一軟,整個人跌倒在地。

一眾人同情地望著他。

護衛還當是自己不小心,不在意地笑笑,起身走了兩步,再次跌倒在地。這次摔得有點狠,膝蓋恰好磕在石階上,疼得他一時站不起身來。依著他這些年做護衛受傷的經驗,骨頭隻怕是摔裂了。

他這才覺出不對勁,疑心有人作祟。

他疑惑地望向畫角。

畫角眯眼一笑:“年紀輕輕的,怎就站不穩了,可要小心行走,莫再摔了。”

說完,畫角再無暇理會他,笑眯眯地對徐嬤嬤說道:“煩請你回府給祖母帶個話,就說我謝謝祖母好意。今日天晚,我就不去府內叨擾了,待改日得空,我定會去拜見祖母。”

徐嬤嬤一臉驚惶地說道:“小娘子自管歇息,您幾年沒回闌安,多出去逛逛。拜見老夫人之事,不忙不忙。”

最好是別去,萬萬別去。

徐嬤嬤虔誠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