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塵

如果能重來,我定不會再做你的孩子……

當莫塵將手術刀插入孕婦那隆起的肚子時,她覺得一切都解脫了。

(1)、

“我們分手吧。”

“什麽?”莫塵隻聽見公交車從身邊呼嘯而過,她並沒有聽清站在旁邊的李俊宇說了什麽,“你大點聲啊。”

莫塵挽著李俊宇,抬頭看他,笑得一臉天真。

紅燈終於變綠燈了,李俊宇拉著莫塵就往馬路對麵走,人來人往,都是匆匆步履,市區華燈初上,像是這冬夜裏最溫暖的星火。

剛過馬路,莫塵就問李俊宇剛才說什麽,李俊宇冷著一張俊臉,眼睛直視前方,似乎沒有聽到莫塵說話。

莫塵拉住李俊宇,抬頭看著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李俊宇,他脖子上圍著她給織的紅色圍巾。

“為什麽不理我?今天怎麽了?”莫塵有點委屈。

李俊宇沉默了很久,才抬眼看著莫塵,“沒什麽,咱們先回家說。”

莫塵不顧周圍的人來人往,“什麽事情非要回家去說,現在不能說嗎?”

“阿塵,不要無理取鬧!”李俊宇的聲音大了一點。

周圍人都投來了好奇的目光,卻都遠遠避開,知道這可能是情侶在吵架。

“嗬?我無理取鬧?你們男人形容女人就隻會這一個詞嗎?”

李俊宇上前拉著莫塵的胳膊,“快走吧,冷死了,回家咱們慢慢說嘛。”這是李俊宇的示弱,他不想在大馬路上弄得太難看。

莫塵一甩胳膊掙脫了他,在李俊宇詫異的眼神中紅了眼睛,“你剛才是不是說分手了?”

“為什麽呢?為什麽呢?我到底哪裏做錯了?我不夠溫柔?不夠體貼,我……”莫塵說不下去了,凜冽的寒風吹得她鼻尖發酸,吸了一大口冷氣。

李俊宇走過去,想將她擁入懷中,卻猝不及防被莫塵扇了耳光,“啪”,這一聲格外響亮,“莫塵,你神經病吧!你瘋了!?”

莫塵捏了捏手,看到周圍有人開始駐足觀看,一臉幸災樂禍,他們當中沒有人會關注事情經過,隻想要看著他們打起來最好。

李俊宇揉了揉臉,感覺還是火辣辣地疼,試探著慢慢走到莫塵麵前,輕聲說,“果然,你和你媽說的一樣,真是個瘋子!”

瘋子一詞,猶如一道審判,給莫塵降了死罪。

“瘋子?”莫塵看著李俊宇,她突然覺得好陌生,“哈哈哈哈哈…我就是瘋子,哈哈哈哈…”莫塵彎腰笑著,李俊宇怪異地看著她。

“我媽除了說我是瘋子,她還說過我是婊子,賠錢貨,傻子……哈哈哈,你肯定都沒有聽過……”莫塵笑著說,那種幾乎癲狂的笑,又惹來無數目光。

李俊宇搖了搖頭,轉身就往前麵的十字路口走去,他剛過馬路隻聽,“砰——”,一聲重物撞擊,他才站定慢慢回頭。

從天而落的是這冬天第一片雪花。

莫塵側躺著,看著這世界顛倒,流光溢彩,眼前漸漸被染成紅色,地麵冰冷,她卻覺得格外溫暖,“李俊宇……別走……”沒有人聽見她說話。

今天是她的生日,要吹蠟燭許願的,她想著,從嘴裏吐出一口氣,“呼……”周圍的一切都像被吹滅了一樣,全變成黑灰色,就連向她跑來的李俊宇都成了灰色。

如果一切都能重來,可一切都來不及了……

(2)、

莫塵從一出生就沒有見過爸爸,通過鄰裏街坊的“竊竊私語”中得知在自己還沒出生的時候,她爸爸就有了外遇。

那一年她媽媽26歲,在那個年代能毅然決然挺著大肚子離婚的女人本就是勇士。

可是,勇士也有成為懦夫的時候。

莫塵因為從小沒有爸爸,遭了不少白眼和欺負,每次她被欺負了就跑去和媽媽哭訴,媽媽卻會再打她一頓,她至今記得棍子甩在空中的聲音,以及屁股上酥酥麻麻後的刺骨疼痛。

原因也很簡單,她打架把衣服在黃土裏滾髒了。

“你也不看看一天天誰給你洗衣服呢?啊?你怎麽就那麽不懂事兒呢?”

“你怎麽就那麽不懂事兒”貫穿了莫塵的整個童年。

所以後來的每一次被欺負,她都是選擇忍耐,而不是反抗。

莫塵的媽媽年輕時候是個美人,姓莫,名美珍,親戚都不在身邊,是她媽媽一個人將她拉扯大的。

但一些時候,莫塵並不快樂。

她沒有隱私,因為她所有的日記和背包裏的紙條都被她媽媽看過。有一次搜到一封小男孩寫的情書,莫塵都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被放進書包的,但那是第一次媽媽將手扇在了她的臉上。

“下賤的東西!”

“不知檢點!”

“小小年紀不學習就知道勾引人!”

那個時候莫塵也不知道這些話的含義,隻是覺得難過,她知道媽媽不容易,一個人帶著她,她卻要每天添亂。她不想要媽媽生氣。

之後的一天,她找到了那個寫情書的男孩,同樣也扇了他一巴掌。

後來的她害怕和男生說話,卻從來不知道這害怕來自於哪裏。

“莫塵,你以後不要相信男人說的話,男人都是騙子!隻是騙你跟他生孩子,要是個女孩,他們扭頭拍拍屁股就走,唉,你要是個男孩,你爸爸是不是就不會走了?”

有一天,她媽媽喝醉了,回到家從**把她揪起來打,邊打邊哭,“你這個賠錢貨!”

大晚上的,她們的哭聲融成一體,嘹亮又擾民。

第二天清晨,媽媽又抱著她不停地抱歉,“對不起,對不起,阿塵,媽媽再也不喝酒了,再也不喝酒了,不打你了,不打了……”

莫塵對母親的情感單純而又複雜,單純地愛著,又複雜地恨著。

(3)、

這是莫塵被媽媽“甩掉”的第二個男友了,那人一聽她們家有精神病遺傳病史嚇得一溜煙就去了國外。

莫塵立在媽媽麵前,狹**仄的空間裏劍拔弩張。

“為什麽要騙他說那樣的話?”莫塵冷著眼生氣地大聲說。

“媽媽不都給你說過了嘛,男人不可信,不可信,我的經驗你還沒學夠?”她的聲音比莫塵還要高幾個度。“你看看他是怎麽對你的?跑了吧?”她翹著二郎腿,雙手一拍一攤。

“你不幸福,不代表我不能幸福。”

“嗬,幸福,那是好命的人才有的,你很好命嗎?”媽媽說話時,聲音略尖,顯得陰陽怪氣。

莫塵最受不了的是她說話的陰陽怪氣。

“那你說,我什麽命?和你一樣的命?!”莫塵大聲質問。

“我這都是為你好!你以為為誰好呢……”對方也不甘示弱,抬頭看她,淩厲十足。

“這種好,我不需要!”

“你……”

“以後請你不要再管我的事情了,求求你,搬去新房子住,不要再管我了!”

“你丫的,翅膀硬了?當年要不是你……”

“要不是我是個女孩,我爸也不會走是吧?要不是我,你可以選擇再嫁一個更好的是吧?”莫塵搶著說。

沒留任何機會,接著說:“那,當年你這麽後悔,為什麽……為什麽還要生下我?”

“自始至終,你最愛的是自己!”莫塵大吼。

在她媽媽震驚、憤怒、各種情緒參雜的眼神中,莫塵摔門而出。剛走下幾節樓梯,就聽到砸在門上應聲而碎的玻璃杯和各種物品。

莫塵在樓下,攏了攏大衣,吸了吸鼻子,看了一眼樓上自家窗戶,轉身走開了。

如果能重來,我定不會再做你的孩子……

我們的刀都對著彼此,每上前一步,都會血肉模糊。

(4)、

有時候莫塵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瘋子。

她會在深夜無緣無故地哭一整夜,心裏難受的時候不會傾訴,因為她找不到人可以說話,因為她交的朋友都被媽媽幹涉。

“你不要和她玩,遲早會害了你。”

“離她遠點,她一看就是心眼多,不良少女。”

“下次別讓我看見你和他玩。”

就這樣,她會一次一次把悲傷化作刀片,刻在手臂上,讓鮮血代替眼淚。

直到李俊宇的出現,就像一束光,而莫塵自己就是一個追光者,想要和李俊宇一直在一起,可沒想到,他們還是被她媽媽拆散。

原因什麽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莫塵如今真的化作塵埃,跌落在人世間。

愛是什麽?是禁錮,是牽絆,是執念……

恨又是什麽?是憤怒,是無助,是絕望……

她從未像現在這樣恨那個她從未見過的父親,如果不是他,自己的人生或許是另一番景象,或許,她就不該出生。

不如,回到起點,麵對死亡……

莫塵一睜眼,發現自己周圍嘈雜不已。

“呼氣——吸氣——”

“來,接著用勁兒……”

是產房,沒有人看見她,她走過去,走到產婦跟前,低頭一看,看到的是26歲的莫美珍,頭發濕漉漉的搭在臉頰上,表情猙獰,一個美人,在生產時也可以這麽不顧形象。

莫塵眼裏閃了晶瑩,她悄悄拿起旁邊的手術刀……

“護士,你幫我記一下孩子的名字吧,我怕一會兒自己下不來,就叫莫塵吧。”

不要步我的後塵。

希望有人能好好愛她。

莫塵仿佛聽到有人在叫她,遙遠又飄渺,她感覺自己在一點一點地消失,她笑著流淚,“如果我沒有出生,你是不是就能好過一點?”

看著孕婦肚子上的刀,突然覺得自己很殘忍,畢竟,她終於殺了自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