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遊

你有沒有這樣等待一個人?從清晨到傍晚,從春風到飛雪,從前世到今生……

還有從生到死……

1

“一個月了,整整響一個月了。”

井皓抬頭看著對麵的女人,女人麵色蒼白,仿佛受過不得了的驚嚇。

“這屋子鬧鬼,真的,每天晚上和早晨都有人在房頂上像是在敲東西,還很有規律……”那女人狐疑地打量著麵前穿著快遞服的年輕人。

“哎呦,我這房子剛買沒多久的,天天敲,瘮得很……”

“那,死過人嗎?”

“這倒沒有,就是覺得每天都累累的……”

井皓深吸一口氣,累?誰不累?誰不是每天累累的,我除了每天送快遞,還得過來給你驅鬼除妖!

“沒事,今晚我在這兒住一晚,明天再說,你們先找其他地方住吧。”

那女人聽了疑慮未消,一張臉像被揉過的紙團,說:“這……大師,您不會是……是騙子吧?”

井皓看了看偏西的太陽,又轉頭對這個女人說:“那行,我明天讓師傅把錢退給你,這房頂敲來敲去的你也就受著吧。”

我還要回家看電視呢!

那女人看著井皓起身要走,立馬伸手拉住他的袖口,“別呀,大師,不管了,不管了,無論如何你都幫我看看,幫幫忙嘛……”

井皓在心裏冷哼一聲,他早就知道自己這個職業很受懷疑,也知道對付這些人的辦法。想當初,自己莫名拜師,後來的每一瞬間都在懷疑人生。

月上西天,星光微弱

正躺在陽台地板上的井皓和衣而睡,實則是閉目養神,均勻的呼吸讓自己的感知飄向遠處。

突然,“砰砰砰……砰砰砰……砰砰……”聲音由遠及近,猶如遠古的戰歌,開戰的序曲……

2

井皓循著聲音,打開了探靈盒,他跟著探靈盒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向天台走去。

這個地方雖然是在城區內,但人煙稀少,偶有幾座高樓矗立也都是燈光稀疏,跟鬧著玩似的。而這個“鬧鬼”的樓是去年才剛剛竣工,不知為什麽是一個隻蓋了七層樓的小平房,或許當年也沒想過後來會在周圍蓋高層吧。

這樓道漆黑,還有一股未消散的油漆味道,井皓鼻子靈,刺激得他皺了眉頭,塞了兩撮衛生紙在鼻孔裏。

安全通道的熒光綠閃著奇怪的光,井皓叫了半天聲控燈也沒有亮,索性就摸黑上了台階。

天台的鐵門緊鎖著,在門口他很明顯地聽到那個敲擊聲,與剛才不同,剛才像是在敲鼓,這會兒,有一種敲木魚的感覺。

不對,不是木魚的聲音,是人的頭骨……

3

井皓很肯定這邪祟就在天台,於是從兜裏掏出一張符紙,亂七八糟畫著不知名的符號,他默念了口訣,將這符紙直接貼在了鐵門上,過了半晌,符紙燃燒起了藍色的火焰。

那聲音戛然而止。

“果然,千年的鬼,萬年的妖啊。”井皓心裏默念。

然後他又掏出一根極細的鐵絲,收了探靈盒,三下五除二地就把鎖子打開了。

“吱呀”一聲,門開了,便看到一片空曠的天台和前麵聳立的高樓大廈。

井皓吊兒郎當地邁著長腿上了天台,天台及其安靜。他四周看了看,沒有發現什麽異樣。

“出來吧,我看見你了。”其實井皓什麽都沒看到,他不過是鼻子有用些,這眼睛聽他師傅說是看手機看壞了,有時候會瞧不出什麽“髒東西”。

天台依舊安靜如初,隻有微風輕拂,樓下車燈閃爍。

井皓覺得還是有問題,畢竟他還是嗅到了一絲血腥味。那種若隱若現,淡淡的血腥味。

井皓一看這鬼居然不出來,真是廢了自己的半天功夫,那符紙還花了不少錢呢!

“磨磨唧唧的,真不是個好鬼!一鬼做事一鬼當,你這樣躲藏算什麽啊?”他一邊說著,一邊順勢坐在地上,從背包裏掏出了一麵鏡子,咬破自己的手,將血滴在上麵。

他拿著鏡子在自己周圍都照了一遍,除了一些雜物就是一些雜物,沒有任何動靜,讓人不禁懷疑那個聲音是真實的還是自己的幻覺。

井皓照了一圈沒照出個名堂,於是將鏡子放在地上,索性開著手機手電筒照著鏡子上的血跡擦了起來。

擦著擦著,突然發現,鏡子裏多了一張慘白的沒有眼睛的人臉……

4

井皓縱使閱鬼無數還是被嚇了一跳,“哎呀,我的天呐,你能光明正大的不?”

他轉過身,對著那鬼影就是一頓臭罵:“我最討厭你們這種嚇唬人的鬼了,怎麽的?走路不出聲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啊?”

那鬼沒有眼睛,黑洞洞的在慘白的臉上十分突兀,頭發披散著,身形比井皓都要高一個頭,穿著一身白衣,空****地立在離井皓不遠的地方。

聽到井皓說他,他卻哈哈大笑起來,那聲音讓人毛骨悚然,井皓差點想把這個鬼再打死一次。

“你笑什麽呢?快去投胎吧,我可沒功夫在這裏和你耗!”

那鬼漸漸飄向井皓,慢慢地變成了一位翩翩公子模樣,井皓想,這大概就是他生前的模樣了,還挺俊俏。

這鬼不再是沒有眼睛蓬頭垢麵的野鬼,而是風流倜儻的鬼。

“你終於來了,你……要聽故事嗎?”那鬼雙目有神,含情脈脈,似乎是對遙遠的親友或者故人的一種懷念與期待。

5

千年前

那年桂花開得正歡,正是秋高氣爽的日子,蘇未遊拎著兩壺桂酒從城西晃悠到了城東林家的門口,還沒有進院子就高聲喊道:“林兄,城西的陸家又開始賣桂酒了,你快出來咱們喝幾杯。”

他一邊說一邊穿過長長的回廊,回廊上搭著的常青藤仍舊綠意盎然。

城西的蘇家和城東的林家是當朝的兩大世家,蘇未遊是蘇家的嫡長孫,而林空暝是林家的嫡長子,眾人都說這兩人日後都必是朝廷之中的棟梁。

蘇家善文,而林家善武。

翰林蘇子半邊天,威武林家少年郎。

可以說,蘇未遊和林空暝是一起長大的。

林空暝在後院正練槍,遠遠的聽到蘇未遊在喊他,索性耍了一個花槍,將十幾斤的長槍直直插入沙土中,用腕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水。不得不說,在這京城之中,還沒有誰不想成為林家將軍夫人的,如果有,那就是想要進蘇家做長孫媳婦的。

在林家後花園,一群丫鬟魚貫而入,在涼棚裏支了小桌,擺上了各種瓜果點心,又擺好椅子這才全部退下。

蘇未遊先到,將兩壺酒擺在桌子上,拿起酒盞自己斟了一杯,兀自喝了起來。因為長期和林空暝待在一起,蘇未遊身上除了有讀書人那種文質彬彬,還有著習武參軍之人的豪爽氣魄。

林空暝來的時候蘇未遊都已經喝了小半壺了。

“你這酒鬼,急不可耐成這樣,都不等等我的嗎?”林空暝看著蘇未遊肆意的模樣,笑了起來。

然後他拿著自己的那份酒直接喝了起來,不一會兒就喝下半壺。

蘇未遊看著林空暝笑道:“你這上了戰場沒酒喝,豈不是更要留你的命?”

林空暝豪放地坐在木椅上,“若能保家衛國,放下這點個人私好又算什麽呢?”

“如果你上戰場了,那記得一定得回來,這四季的花釀我都請你!”

“行啊,這可是你說的,別到處說是我坑你。”

“哈哈哈……”

6

那日他們像往常一樣喝酒賞花,吟詩作對,卻不知世間早已風雲變幻,前途莫測。

當晚,林父接到入宮的諭旨。

三日後,全京整頓兵力,四方募軍,征集糧草,終於,一個月後,北敵入侵,燒殺搶掠,生靈塗炭。

林父是朝廷親封的威武大帥,林空暝則是親封的龍虎將軍,這前線二人注定是要去的。

蘇未遊騎馬從城西跌跌撞撞地來到林府,徑直朝林空暝的院子走去。

“林空暝,你給我出來!”

此時,林空暝正在試穿鎧甲,第二天就是去北地的日子。他見了蘇未遊,說:“子歸,你快來看看我這鎧甲如何?”

蘇未遊皺了眉,眼裏怒火中燒,“好啊,林空暝,這麽大的事你也不給我說!”

“我還需要說麽?敵犯我朝,豈有退縮之理,再說了,給你說了好像你能上戰場一樣,到底誰是龍虎將軍?”說完還白了蘇未遊一眼。

蘇未遊氣得岔氣,背靠在林空暝的房門上,“明明一個月前就知道要出征,所以才在家裏練武,我們這些酒肉朋友你也就不要了是吧?一句話不說,不需要我們給你送行?”

林空暝笑道:“哎呦,多謝蘇大公子美意,小的明天是上戰場,不是去做官。”

蘇未遊也笑了起來,“行了,真的沒有人說你穿這身鎧甲真的是……醜娘給醜開門。”

說完他就起身離開,朝院子走去,林空暝追出來,“蘇未遊,你什麽意思?欺負我沒讀幾天書?”

“醜到家了!”

林空暝笑的彎下了腰,朝著蘇未遊的背影喊道:“子歸,等我回來咱們繼續喝桂酒!繼續在房頂看夕陽,繼續下棋作詩,一起去如意樓找最好看的姑娘!”

一陣清風吹過,滿院子飄滿了桂花的香,蘇未遊沒有回頭,隻是抬手擺了擺,心裏默默念到:無晦,你快點回來,我等你。

7

井皓聽到這裏,扭頭看了看自稱是蘇未遊的鬼,“沒了?”

蘇未遊眼神飄向遠方,“你看,以前這裏可以看到夕陽西下,可以看到遠處的山丘,還有一條靜靜流淌的河,現在,什麽也看不到。”

“你故事講完了?”井皓有點著急,“林空暝呢?回來了嗎?”

蘇未遊搖了搖頭,答非所問地說:“我也想走,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這裏了,忘記了很多事情,我試著去追尋那遠山,卻被這裏路的曲折給繞糊塗了,最後還是回到了這裏。”

井皓急死了,抓狂道:“我問你林空暝呢?”

蘇未遊還是沒有回答他,“你看,這裏看不到星星,不過天上的星星好像散落在這人間了,每晚的萬家燈火也很漂亮。不過看到的月亮是小的,暗的,這麽高,明明可以看的更遠,卻還是擋住他回來時的路,這裏看夕陽也一點也不好玩。”

井皓放棄了掙紮,呆呆地看著蘇未遊,聽他說:“我在這裏或許等了上千年,上萬年,就是沒有等到他,他或許不會回來了。”

井皓接著問:“你沒有等到他?他沒有回來?”

“嗯,沒有。”

“或許,也是我……已經忘記……。”

蘇未遊緩緩轉頭,看著井皓說:“對了,你是不是有辦法放我走啊?”

井皓點了點頭,伸手在背後一抓,抓住的是一個被破布纏了好幾圈的劍柄,那東西從無形化有形,最後他從背後拔出來的是一柄桃木劍,上麵鐫著銀花。

蘇未遊站了起來,“我擅長打鼓,他練劍練槍的時候都是我打的鼓,他最愛鐵馬冰河曲,我想一直敲,等到他回來為止,或許,我沒有等到他,或許我等到他了。”

井皓聽著他說,從懷裏摸出了一個符籙,貼在劍上,“可能會有點疼,你忍忍。”

說完就一劍刺入了蘇未遊的胸膛,眼看蘇未遊笑著,笑著,最終消失在了夜空中。

“多謝了。”是蘇未遊留給井皓的最後一句話。

8

蘇未遊消失的一瞬間,井皓卻突然被拉進了一個猶如夢境的世界,在這裏自己就是林空暝。

在這裏,林空暝是回來了。

一把劍深**入了眼前人的胸口,井皓抬頭,發現是蘇未遊,這樣的夢境讓蘇未遊胸前衣襟的血染得格外真實。

“蘇未遊?”井皓立馬將劍抽出,帶出了一串血珠,再仔細看時發現蘇未遊的眼上蒙著一層白紗。

“無晦,抱歉,這一世的仇,來世再了結吧。”

眼看著蘇未遊就要倒下,作為林空暝的井皓立馬上前,接住了蘇未遊,那抹白紗在蘇未遊清瘦的臉上格外刺眼:“蘇未遊,怎麽……”

蘇未遊氣若遊絲:“無晦,我非本意叛國,卻不知害了……害了你們,蘇家敗了,一敗塗地……哈哈……哈哈……”

“能將我……將我葬在那棵柳樹下嗎?”蘇未遊在“林空暝”懷裏,嘴裏不斷往出湧著鮮血,伸手指向了他破爛茅草屋外的一棵垂柳,柳葉隨風舞動,和著蘇未遊的呼吸,漸漸停止。

夜裏,蘇未遊如願葬在了離故土千萬裏遠的一棵柳樹下,林空暝從此消失在了人世間。

有人說林空暝沒死,隻是遠遊他鄉,有人說他早就戰死沙場,有人還說林空暝是隨蘇未遊一起去了,結局千萬,不過都是後人揣測、講傳的一個故事罷了。

9

當年,林空暝出征三月有餘,捷報頻傳,北敵吃了不少敗仗。

一日,林空暝帶領的一隊人馬,包圍了北敵一小部分窮兵敗寇,封鎖在一小小的峽穀中。

可林空暝兵力不足,不敢輕舉妄動於是派人請求父親威武大將軍的支援。

卻等來的是爹爹的噩耗和敵軍的援兵。

從死亡峽穀滿身鮮血地爬出來,猶如從地獄走過一遭,眼裏滿眼的紅色,最後探子死前護著他時說了一句話,支撐著林空暝身負重傷卻跨越了大半國土回到京城。

“將軍,蘇家通敵叛國,您多保重……”

城西蘇府

蘇未遊怎麽也沒有想到,父親居然會通敵叛國,自己獻給陛下的計策轉身就又送給了敵國。

數月後,傳來威武大帥和林家軍拚死抗敵,林家上下男丁全戰死沙場,林空暝下落不明。

兩年後,蘇府通敵叛國之罪已定,被判滿門抄斬,行刑之吏受過蘇家恩德,受到蘇父之托,留下蘇未遊一命,將他送往南荒從此不得北上。

“這世間何處亮明月、拂清風,不過是自欺欺人,不過是我自欺欺人,苟活於世。”一日夜裏,蘇未遊自剜雙目,從此不見世間黑白。

多年後再遇林空暝,已是刀劍相向,“為什麽叛國?”林空暝這樣質問他。

蘇未遊聽到林空暝的聲音,笑了,果然,他還沒有死,他……回來了。

“殺了我吧”

“為什麽?”

“殺了我吧”

“你告訴我為什麽——”

那一劍猶如千斤重,刺入蘇未遊的胸膛,他想,這個債這一世是還不清了。

世上哪有那麽多為什麽,都是命理之中,天生注定……

終歸是蘇家欠了林家的,是欲望,也是人性,蘇未遊不願解釋,也沒有必要解釋。

不如這樣,幹幹淨淨地走,最後能見到了林空暝,總歸是好事情。

林空暝說,以後生生世世都不要再見了。

隻聽“咚咚咚……砰砰砰……”,是蘇未遊早已成了一介布衣,卻等了多年的聲聲回響……

10

井皓醒來時太陽已經高掛,自己抱著劍靠在了一棵柳樹上,他抬頭望了望那個小平房的房頂,輕笑一聲,將劍收起,站起來抖了抖衣服,囫圇抹了臉上的淚痕,低聲說:“我回來,你卻走了……”

你有沒有這樣等待一個人?從清晨到傍晚,從春風到飛雪,從前世到今生……

還有從生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