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舊友
“出師需得考核,共有三項,完成這三事,你方可就此離府入世。”陸斌淡淡說道。
“多謝師父。”瓊亦叩首,問:“哪三件事呢?”
他回:“第一事,午後,勤務處的弟子會給你送一張單子,你按照單子上的說明,到城中的商鋪去買。”
瓊亦不知這算哪門子的考驗,表情疑惑,陸斌道:“將買來的東西送至夫人手中,然後,親口喚她一聲師娘。”
“師父。”瓊亦皺眉:“為何?”
陸斌並不解釋,“若想出師,你便去做。”
瓊亦隻得道:“是。”
他繼續道:“第二事,七日後,我會從門下為你選出三位對手,分三日在武場比試,不是三局兩勝的規則,倘若你有一場戰敗,那便考核就此作罷。”
“是。”
“第三事,你要通過白石崖上的機關棧道,直至最後一層。”陸斌看著她:“就這樣。可有異議?”
“我有異議,師父會改考核內容嗎?”瓊亦明知故問。
“不會。”
我就知道。瓊亦心中氣笑,暗下思索,第二與第三考核倒是她意料之中的,現今不論是外門還是內門弟子,她應是沒有單挑不過的對手了。白石崖上的機關棧道十分出名,是機關術的巔峰造詣,共有七七四十九層境界,一層更比一層難。過去,瓊亦在上邊受罰,連第九層都沒過去,可放到現在,給她充足的時間多次嚐試,通過應該也並非難事。
最讓瓊亦為難的,並不是後兩項要求,而是第一事,要去楊素詠麵前,親口喚她師娘。
自打她拜入陸斌門下,隨了陸姓,從未喚過當家主母一聲“師娘”,隻是稱呼她為“夫人”,似乎在“夫人”與“師娘”之間,是存在著隔閡的,一層不被瓊亦承認的隔閡。
瓊亦並不覺得自己與楊素詠有什麽好談的,從她下令讓患病的陳伯封於屋中,草草火化後,她便無法說服自己有這樣一位師娘。
*
午後,果真有勤務處的弟子給瓊亦送來了信紙與銀錢。瓊亦隨意掃了一眼,紙上寫著陸斌吩咐她去采買的東西,隻是普通的花茶、糕點果子之類的,於是收好銀錢,到城中去買。
氹央城內還是一如往日般熱鬧安寧,人流不息,瓊亦很喜歡看人來人往的街流,聽叫賣與采買的話音,她把玩著自己曬得暖融融的辮子,心想:五族修士們去到邊關,就是為了這樣的景象能夠一日日長久的。
天下安定了,真好呀。
街坊鄰裏對她又是熟悉又是陌生,見到瓊亦時還有些不太敢認,閣樓上簪花編繩的趙娘子已經生了個大胖小子,賣繩結的江婆身子尚且硬朗,在他們一聲聲小五娘的招呼聲和瓊亦笑盈盈的回喚中,她也買好了信上要求之物,回至府裏,進入銀曳苑。
瓊亦向值班弟子問:“夫人在嗎?”
“回溪言師姐,夫人在苑亭中賞花。”
“嗯,多謝。”道過謝後,瓊亦徑直往苑心的花亭走,此時處於晚冬,苑內隻有紅梅正開著,楊素詠端著手爐坐在亭心,很是明顯地在等人。
瓊亦來到亭側,與楊素詠四目而視,她將糕點一樣樣從挎籃中取出,油紙也不打開,直接在桌上放好,連茶包也放置得整齊,微微福身行禮後,喚她:“師娘。”
說罷,算作第一事完成,轉身就走。
楊素詠不想她會如此敷衍:“溪言,坐一會吧。”
“夫人好意,我不敢推脫,曾奈有事趕巧,無緣與您一同賞花了。”
楊素詠哼然一笑,這豈止是不敢推脫?就差甩臉色了。招手命亭下的侍女拿熱水泡茶,將瓊亦喚回來,隻道:“坐。”
瓊亦被她摁住肩膀,這才發覺身為夫人的楊素詠暗勁不弱,是有幾分武功的,她不願將場麵鬧得太難看,於是在扶靠邊坐了下來,噙笑道:“那就謝過夫人了。”
楊素詠打開了包著糕點的油紙,輕嚐了一塊:“汪記家的果糕還是這麽適口。”給瓊亦遞去一塊:“來,溪言,嚐嚐吧。”
瓊亦接過:“多謝夫人。”
“叫師娘。”
瓊亦掂著果糕,沉默極久。
“你恨我?為何恨我?”楊素詠依在美人靠邊,托起了下巴:“是因為我將你收入宗門,給了你機會念書識字,修道學劍麽?因為我收養了你,沒順手將外門那個竺雲蘿一塊養著麽?還是說,因為上一次拆讀你私信的事?”
瓊亦咬一口果糕,望著她笑道:“原來,您已經不記得他了啊……”
楊素詠恍然,思索片刻後道:“陳巡,是叫這個名字吧。”
瓊亦身軀一顫。
“你恨我不救他?”
瓊亦生硬地將果糕咽下去,合上雙眼,撇開了頭:“為什麽到了今日還要與我說起這麽多年前的事?楊夫人,我尊你一聲‘夫人’,還不夠嗎?”
楊素詠啞然搖頭:“因而一直以來,你權當是我殺了他?”
瓊亦不與她對視,隻是沉默。
她淡淡道:“那年疫病禍世,我發現時尚早,若我不出手,你與竺雲蘿恐怕早已染病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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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說我阿伯他……”瓊亦瞳孔微縮,隨後腦中轟然翻湧,自己那時不過稚童,又怎知是風寒還是瘟疫,她忽而想起了西地爆發的疫亂,而時間,恰好能對上。
在回憶的衝擊下,瓊亦有些坐不住了,她無法釋然這麽多年隻是錯恨與誤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試圖為自己的憤恨辯解:可即便是瘟疫奪去了陳伯的性命,將他勒令鎖在屋中的楊素詠,也難逃其咎。
可歸咎於她,能有幾成?
瓊亦不想在此處再待下去了,楊素詠要與她說的話顯然並未說完:“陸溪言,你可知那時我為何執意要宗主收你為徒。”
“……弟子不知。”
她怎麽會知道,那時她不過是任命擺布之人,猜測他們看中了自己的修煉根骨,才強硬地按著她在祠堂跪地拜師。
楊素詠眉目傷神:“你很像我曾認識的一位故友,若非沒有線索,我當真會將你看作她的孩子。”
瓊亦呆住了,搖頭:“不可能,我爹娘已經離世了,世上模樣相似之人太多,總會有意外相像的。”
楊素詠暗道:若是巧合,不光氣質,是從頭到腳長得如此像,那也算是人間奇聞。
故人之姿,她不會忘的。
楊素詠從懷中取出一支木簪:“我這位故友,名喚葉搖。樹葉的葉,搖曳的搖。上回見她,已有二三十來年的光景了,我也猜到她已不在人世,否則,她不會就此杳無音訊的。”
“之前幾年,你時常托人尋親問事,我念在你歲數小,又癡心於修煉,並未與你提及此事。現今,你將要出師離宗,我才好將這些說與你聽。”她將木簪遞入瓊亦手中,“雖然不敢定論,可你與阿搖的身段容貌,實在是一個樣。”
瓊亦接過木簪,花紋古舊,依稀能看出它雕刻的是迎春花,問:“夫人,你與這位…葉姑娘,是如何相識的?可知她家住何處,以及,她的氣運是否異於常人?”
楊素詠眺望遠處,昔日,自己一身鳳冠霞帔從花轎上逃下,撞見了四處遊曆的普通姑娘葉搖,一見如故,互換發簪義結金蘭,二人同行極久,最後,自己還是被抓回了花轎中,送進了陸氏府裏,與她就此分別。
“她是從江南逃來的。布衣之家,處境貧寒,好說是家中早早替她謀劃了親事,其實就是將她賣了出去,她不甘嫁給那素未謀麵的男子,便離家遠行。”頓了頓,楊素詠繼而道:“她確是氣運獨到,毫無武功行走江湖,從未遇上劫匪竊賊,頻頻結識仗義之人,拾得稀罕之物,你那佩劍弦歌,是她偶然得到的一塊奇礦,贈我以煉得此劍。”
瓊亦壓低呼吸,合緊了眼眸,楊素詠口中的這位女子,樣貌與自己極像不說,氣運奇好,更與福運“靈體”相吻合,再加之她四處遊曆的經曆,仿佛後來的事,也都能大致猜到了:她四處遊曆,去了西漠,結識了一位昆翟男子,二人互生情愫,誕下了自己,又經變故,夫妻雙雙離世,自己也成了孤兒,幾經波折,最後被陳巡所救,撫養長大。
弦歌劍,居然是母親贈於友人的奇礦所煉,最後卻成了自己的佩劍。
這世間浩大,卻又有如此緣分。
緩緩睜開雙眸,瓊亦道:“多謝夫人告知於我,這支木簪,可以任我帶走麽?”
“拿去吧。”楊素詠撫一手已經涼下去的茶碗,“今日我想說的,也隻有這些。”
“你便繼續恨我罷。”
瓊亦站起了身子,陸家的恩情對她來說不可謂不重,往日的恩怨莫辨,也隻存於她心中難以釋懷的親人逝事,終究是恩情與養育所不能及的。她雙手平端,躬身行禮:“師娘。承蒙這十年來的教養,今生沒齒難忘,陸氏弟子陸溪言,在此切謝。”
楊素詠微微點頭,時至今日,終在這位徒弟口中聽到一句真心的師娘。
*
七日之後,是瓊亦出師的第二項考核,武鬥。
陸斌為她選了三位對手,分別是陸旭、陸予皓,以及門下一位資曆頗高的長老,其名聞儀。
選出自己的大師兄與二師兄,瓊亦並不詫異,隻是詫異師父會將人選升到長老層中,聞儀長老修為奇高,在整個內門裏也是數一數二的。
不少弟子聽說了瓊亦的出師考核,在比試那日,趕來武場的觀戰者不勝其數。
首場,她對上的是陸旭。
陸旭已經分辨不清自己對瓊亦的情感,到底是年少放不下的執念,還是愛而不得的遺憾了,當他接到這場比試,並在武場上的一端提起長劍,遙望瓊亦,心底的情緒太過複雜,五味雜陳。
他問她:“你出師入世後,便要嫁與盛玄怨了麽?”
瓊亦答:“應該是吧。”
“你為何如此厭我,對我如此絕情?”
瓊亦歎了口長氣,對於他的示好,自己一遍遍推辭婉拒,可他就是聽不懂人話,當初在外門惹出自己薄情的謠言,他也從未為她出麵解釋,不再多談這個話題,隻道:“這是武場。陸旭,拔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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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疆時,她失去了神誌,會因為陸旭對自己友善的態度,產生與往常截然不同的看法。她便知道,若從自己拜入師門那時起,陸旭是這樣對她,從無冷言冷語的諷刺和欺負,那自己當真是會把他看作好師兄,敬他愛他的。
可世上沒有如果,也沒有悔路。
裁判擊鑼令聲後,武鬥開始,半盞茶的功夫後,武鬥結束。
“陸旭,你還記得我第一次拿佩劍時,你笑我劍也端不穩的事了嗎?”
瓊亦輕功浮到他身前,淡淡道:“你可能不記得了,因為大師兄替我尋來的木劍在前一日就被你擊折了,那日,我才不得不用的鐵劍。”
“將那把佩劍端起,就是我那時的全力了。”
“今日對戰你,不是我的全力。”
她說完後,轉過身子走遠,陸旭偏過了頭,走下武台。 「作者有話說:葉搖是逃婚離鄉的,楊素詠那時候也是不願意嫁,半路逃婚,才與她碰上的,所以兩個人都很欣賞對方不羈的靈魂……
楊素詠和陸斌是很典型的先婚後愛,陸斌一開始也不想娶,抱著誰愛娶誰娶的態度,聽說新娘子跑了後高興壞了,結果楊素詠後來還是被抓了回來,他還暗戳戳嘲諷人:跑也不會跑,居然還能給抓回來,嘖。
楊素詠也很瞧不慣他,陰陽怪氣,互相對罵,但表麵功夫還是要做的。
然後就是一些貌合神離的夫妻相處,發現兩個人不光是性格還是做事都挺合適的,就動了情。
嗯。
至於葉搖和瓊亦她還沒消息的爹,蠻轟轟烈烈的我隻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