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布局
天卯三十七年,伏月。
盛玄怨奉命攜門下數百餘弟子,赴西疆戾山關。
途中,他當真隻身一人離隊,繞道來了廣陽,隻為了見瓊亦一麵。
瓊亦守在府外的小側門邊等他,盛玄怨循自己靈息而來,沒花費多大力氣就見到了她,二人闊別重逢,緊緊相擁。
瓊亦知道,他此行是要去到戰場上,麵對萬千戎軍的,將懷裏帶著溫度的平安符遞進他手中:“盛暻,你一定要平安活著。”
盛玄怨收下平安符,微緩唇角:“好。”
*
天卯三十八年,初春。
半年時日,五族終於奪回了一年前失守的溢遠關,將西戎人逐回戈壁灘上。
同年四月,消停一陣子的戎兵實力又離奇大增,把五族布守的前線殺得毫無還手之力,消息傳回後,瓊亦已經不知在這一戰中死了多少同門的師兄師姐。親傳弟子中,三師兄傷得最重,斷了一條腿,聽說陸旭也好不到哪兒去。
她不知盛玄怨此戰如何,現今,該輪到她去了。
於是,瓊亦奉師命,帶領著門下的師弟師妹,離開了廣陽。
此行,包括內外門的弟子,約六十來位修士,除她之外,都是低階。
眾人騎馬向前線奔去,在途中瓊亦聽說,盛玄怨所守的營地並不是戰況最激烈的地段,他是後來趕到的戰場,應未受到重傷。
瓊亦問過師弟師妹們是否害怕,他們有的不說話,有的說不怕,陸漓問她:“師姐,那你呢?”
她笑道:“我不怕。”
修煉到今時,她的修為已經入化境中階,還是刻意精煉過的穩紮穩打,放眼望整個中土,十八九歲到達這個層次的,從古至今都是罕見。
策馬幾日到達遏關,關口已被五族之人強行守下,坐鎮之人,是曾刁難過她的謝氏宗主,謝琮。
在一片黃昏暮色中,瓊亦下馬,吩咐陸漓去為師弟妹安排營帳歇息,她需要前去與謝宗主交涉,陸漓點頭稱是,領著同門走遠。
打量著不遠處的城牆,除去殘缺的激戰痕跡之外,瓊亦看出了上麵有十分明顯的陣法痕跡,這種護城陣的設法,倒與南宮離教導她的風格頗像,是一位實力不淺的法修所設。看到此處,瓊亦忽而有了信心,向城關大步行去。
有身著軟甲的弟子攔下了她:“請留步。”
她隻道:“我要見謝宗主。”
守衛弟子身後站著的公子聽到此話,回身看她,瓊亦認出,此人是幾年前在盡春宴上曾有過一麵之緣的謝暘羽。
謝暘羽一時沒看出瓊亦是當年春宴上的那位小女修,隻覺得此人明眸皓齒,亭亭玉立,有幾分眼熟,直到瓊亦開口說話,聲音澄澈靈動,才知道她竟是那個陸溪言。
守衛弟子正要詢問她身份時,謝暘羽上前道:“這是陸氏今日才到的援手,任她去吧。”
“是。”
瓊亦拱手致謝,進到主營中去見謝琮。
謝琮坐在案前,臉色十分難看,似乎還在為不久前的慘戰而費心傷神,手中的關隘圖磨得快要褪了色,進退兩難。
瓊亦躬身行禮,直直道:“謝宗主,我奉師命而來,為助您守城。”
謝琮知道她是陸氏的修士,也不多客氣,直接將手中那張關隘城牆與駐紮營地的位地圖丟了去,瓊亦麵無表情地拾起,見他臉上不知是為難還是不知該如何決斷的神色,垂下了眼睫。
她掃一眼地圖,暗暗記下新增的駐地和了塔,“謝宗主好意,此物,我便收下了。”
謝琮從鼻息間哼出一氣,“我已知曉你的來曆,退下吧。”
瓊亦淺淺掃視一圈,見帳中一側有桌椅,徑直走了過去,坐下。
“謝宗主,我是來勸您放棄硬守此關的。”她平淡道,明明是清揚動聽的聲音,在謝琮聽來如針如刺般紮耳。
“你說什麽?”
瓊亦又重複了一遍:“我說,遏關沒必要硬守。”
謝琮方才還為此事惱火,聽她說這話,一拍桌子:“你懂什麽?!”
“此地平坦低窪,難守易攻,在此強守本就吃力不討好。”她淡淡道:“謝宗主,我幾位外門師兄已經在上一輪的強守中付諸性命了,我不想因為這道矮城,再死更多同門。”
“那遏關之後的鄉縣城鎮,那些因為我們年初打了勝仗而回來的百姓如何?你要讓他們再次變成難民嗎?”
瓊亦並不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從懷中取出了一張紙,真氣馭物托到謝琮桌邊,道:“煩請您看看這張圖紙。”
謝琮深吸一口氣,展開了圖紙,紙上是一個以土行為主的殺傷法陣,是瓊亦花費了一年多時日研究的大型陣法圖。
她繼而道:“謝宗主,這個法陣在這裏是施展不開的,要麽就是前方的沙關,溢遠關,要麽就是身後的山關,戾山關。您知道,進,是血戰,昆翟的軍營裏,是基數比我們多得多的蠱人,我們沒必要啃這塊硬骨頭,也多半是啃不下來的。退,隻需前線修士再撐幾日,後方撤離百姓,誘敵深入,以陣待敵,孰優孰劣,我想,您是比我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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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琮抬頭看瓊亦時,幾分愕然,手中的圖紙已有些發皺。
她道:“撤離凡民的幾日,正好可以為布設陣法做準備。這個陣法是我親練的,十分簡單,布陣也用不了多久。遏關城牆上的法陣,我在剛剛上來時,已是見過,品質上佳,符法複雜,是一位很出色的法修布置的,我這陣法由他主持,不過小菜一碟。再找幾個會土行術的修士,替他供法術、穩符法、護陣眼,這便是一場勝仗。”
謝琮看瓊亦的眼神已經全然變了意味:“……陸溪言,這些,你謀劃了多久?”
“並不久,隻在我從廣陽來遠沙的路上。”瓊亦的眼眸平靜而透亮:“您若問手上那張圖紙,那確是廢了不少時間,是我去年琢磨出的。論陣法術,我定比不過五族派來的堂主、長老,可既我花心思做出來的,定有它的長處。”
謝琮惋惜似地搖了搖頭:“若不是陸斌那個惜徒如命的性子,你早該來這兒的。”
似是想起什麽,瓊亦“哦”了聲,道:“謝宗主,方才那些是我想托您辦的事,並非我要去做的。我與您說這些,實則是我給出的條件,為在您這討一件東西,以讓營中各門各族的修士信我服我。”
謝琮“嗬”地一笑,不知她內心的盤算,卻是毫不猶豫地摘下腰上象征宗主身份的紅玉牌,以真氣馭物遞了過去,問:“那你又要做什麽呢?”
瓊亦也輕輕笑了:“我要選人,能與我一同行動之人。”
謝琮挑眉,隻聽她道:“去毀了昆翟的蠱城。”
謝琮額角一跳。
“若昆翟腹地的蠱城一直存在,那他們前線可與五族製衡的兵力,就是源源不斷的。隻有毀了那兒,我們才能勝得長久。”
“你知道我宗門一直有在解那蠱丹吧?”
“我知道,大師兄與我說過,似乎效果不佳,破解蠱丹並非朝夕之功。”瓊亦握著手中的紅玉牌,眉目噙笑:“所以,謝宗主,我這也是在為您爭取時間。”
望著麵前的瓊亦,謝琮忽而感慨:“若你是男兒,當真……”
瓊亦笑著搖頭,截斷了他的話:“沒有‘倘若’,我一樣能做到。”
說罷向謝琮微微欠身,往帳外走,謝琮向守在營帳外的人道:“羽兒,你送送陸姑娘。”
謝暘羽道:“是。”然後隨在瓊亦身後,加快了步子與她並行。
“陸溪言,你……”
他“你”了個半天沒有下文,瓊亦有些疑惑,微微蹙眉。暮雲下沉,夜色湧起,在月光下,她的眼睛像一汪潭,謝暘羽不敢再看。
他其實很想問她,你這幾年與盛家的那個誰還有來往嗎,又想到他二人曾經鬧得沸沸揚揚的定親,覺得此話實在問不出口,隻能道:“你的同門,他們已經就近在營帳裏住下了,女修們有專門的駐地,要…要我帶你去嗎?”
瓊亦漫不經心地道:“好啊。”
“你…你還記得我嗎?”
“記得,牽機雙劍的謝小公子,我自是記得的。”瓊亦回憶罷,在腦中默默道:是幾年前敗給我的那個囂張小孩,不太經打。
聽她說記得,謝暘羽正覺心間一輕,再想搭話時,她主動問:“我聽說,盛氏一族的修士,是守在北邊的了台的,那他們紮營何處,你應該知道吧?”
謝暘羽怔住了:“你是想找……”
“盛暻。你認識他的,對吧?”瓊亦向他身前湊近一步:“煩請謝公子給我指一下路,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天已經黑了,你要去營帳找他?”謝暘羽偏過頭去,“你、你一介女修,夜深去尋男子,像什麽話,還是別……”
下一瞬,深潤的男音從不遠處響起:“謝公子,別來無恙。”
謝暘羽的臉色僵住了,瓊亦聽到這熟悉的嗓音,連忙回頭,來者正是盛玄怨,一身玄衣,手腕上是還未來得及卸下的軟甲,身姿高聳挺拔,踏步向她走來時,黑發揚起。
瓊亦根本移不開視線,呼吸也停住了。
盛玄怨向她伸出手的那一瞬間,她近乎是不受控製地移步而去,喚他:“盛暻。”
他的視線掠過了瓊亦,直與謝暘羽對視:“時辰不早了,謝小公子,請回吧。”他說此話時,不知是在戈壁關口待得太久了還是怎地,待了幾分輕蔑的血性,瓊亦覺得有點陌生,拉了拉他的手:“盛暻……”
盛玄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冷意在此刻全數消融,向她輕彎眼後,再向謝暘羽道:“多謝小公子送她走這一程了。”
謝暘羽知道,盛玄怨守著的了塔在北端山的另一側,他能這時候到,說明在接到陸氏之人到關口消息的第一時間裏,他就動身趕來了。
於是輕笑:“盛公子來得可真巧,我正要送陸小姐回營歇息呢,既然你來了,我也不便多留,告辭。”隨即轉身走遠。
眼見謝暘羽走遠,盛玄怨才牽起她,低低喚她:“瓊亦。”
他細細端詳麵前太久不見的人兒,摩挲她的麵頰,問:“怎麽我一來,就見你被人纏上了?”
瓊亦不明所以:“我哪裏被人纏了?欸,你不會說是謝暘羽吧?我都不認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