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螢雪

“兄長他,希望我能代替他完成那些滿是‘大義’的責任。”

盛玄怨半闔眼簾:“他的期願如此強烈,我那時見他消沉,為他被族中羞辱而鳴不平,一口答應要成為他。”

“我在兄長的教導下修習劍道,漸漸的,對他的處事風格,表情動作也耳濡目染。言行舉止與他越是相像,當我初次意識到的時候,並未覺得有何不妥。”

“畢竟,白酆山上,無人伴我,無人真的在意我、關切我,我隻是該練好劍的盛氏三子,或者說,我這個身份,誰是都無所謂。宗族需要的是一個可用之人,兄長需要的,是一個代替他完成使命的弟弟。”

“誰都可以是我,唯獨我不能是自己。”

“在你之前,我隻有蘇燁一個朋友。他說我兒時與他一個心性,我如何都不相信。”

“在川澤這方境界裏,心障對我說,我潛意識中害怕你因此事對我生嫌、移情,的確是這樣。在心神動搖的一刻,我感覺我才是贗品。”

“可我更清楚地知道,我不是,才能殺他,破局而出。”

瓊亦怔怔然良晌,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麵頰旁:“你怎麽會是贗品呢。”

“你是盛暻,是我獨一無二的阿暻啊。”

盛玄怨捧住她的臉,墨色眼瞳被壓暗幾分,眸光閃灼。

“你該不會覺得我愛你是因為你總冷冰冰的不理人吧?”她彎起唇淺笑:“若你是一個徹頭徹尾冷麵心寒的人,我才不會動心呢。可你不是,盛暻,你很好,特別好,內心良善,遇事果斷決斷,對待珍重之人又體貼。我們一起經曆了那麽多,我早就認你一輩子了。”

“心障對你說的那些話,就是在帶偏你呀。若按他所言,那萬事萬物都一成不變的了。”瓊亦道:“可人是會變的。會因為所遇見的事,所結識的人,而一點點產生改變。”

她脫口道:“就好像…就好像我遇見了你,麵對恐懼之物後慢慢不再怯懦了。就像你遇上了我,也不再那麽悶著,而是常笑了。”

盛玄怨呼吸愈加粗重,鼻尖有些發澀,他閉緊雙眼,俯身摟緊她:“瓊亦,我真的…好喜歡你……”

瓊亦**他的發,嘿嘿一笑。

有絲絲涼意從空中灑了下來,落在發絲上,麵頰上,瓊亦微微抬頭,拍他驚喚:“雪!盛暻,下雪了!”

盛玄怨也抬起了頭,漆黑無星的境界上空,是萬千飛舞的雪白絮絲,從極高之處傾落而下,宛如白螢。說是白螢,是因為四處無光,可這一片片的雪花偏生看得清晰,像是自己發了光般,一瞬間從頭頂化作漫天,好似銀河飛流。

瓊亦看得驚奇,抬手接雪,螢雪落在掌心,而後化作一滴水漬,與尋常的雪並無二致。

她回首看他,盛玄怨的神情很是平淡,又似釋然,她想,這是許他心上的雪,也是影子碎裂的餘光。

盛玄怨其實並不知幻境中為何忽然下起了雪,可眼前的螢雪盈亮,太過驚豔,二人佇立雪中,他與瓊亦對視,輕道:“生辰快樂。”

瓊亦展笑,身形越是透明。

盛玄怨知道她這是要回去了,伸出去的手正停在半空中,眼前的人倏而消失。

與此同時,雪也停了,周身的黑幕轉亮,再次化為白霧,仿佛剛剛的一切,隻是場夢。

*

銀曳苑。

瓊亦睜開眼睛,日上三竿,窗外已是大亮,她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當真分不清是大夢一場,還是現實。

她輕合雙眼,捂住心口,回憶起方才那場螢雪,四下皆靜,還好思念無聲。

*

眼前的事物不斷變幻,晏庭深環手觀望,從幼時與母親相伴,到突發意外,四處流浪,再到拜師修道,學練刀法,被人利用操控,一步步向今時逼近。

眼前是一處地牢,牢房中正關押著一人,是與他一同拜師,養在母親名下的少年。

晏庭深越看越是漠然,就連耳畔的質問聲,也全然當作沒聽到了。

此牢,進者必死,是自己親手將他送進去的。

少年傷痕累累,趴在地上,滿目猩紅,近乎絕望地問他:“所以,為了贏棋,淵哥你就要將我棄了嗎?……”

“不是說好,要和我一起逃的嗎?……”

“中土那麽大…素和氏的手不可能伸來的……”

晏庭深看著記憶中的自己撫摸著少年的頭,緩緩道:“對不起。”停頓片刻後,又道:“阿述,你最懂我了。你明知我想在此局中得勝,能有多難。”

“為什麽一定要贏她?我們明明可以一起走的……”少年掙紮著鎖鏈,眼底有淚:“淵哥你根本就沒有中毒…至於我…我不怕死,我隻想脫離他們的掌握,你為什麽不信我啊?……”

“……”

晏庭深沉默許久,隨後一笑:“我信你啊,阿述,這世上,我隻信你。可我們一走了之之後呢?豈不是太過無趣了嗎?”

“你新結識的那些朋友,他們分明都那麽好……到那時,你真的忍心對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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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此處,阿述突然啞了聲:是啊,連一同拜師學技的親人都能出賣,麵前這個人還能有什麽不忍心的?

“淵哥……”他抓著地牢的鐵欄,低低道:“你不必這樣的……”

“你想讓我死…我便願意為你去死……”

“……好啊。”晏庭深唇角勾起,雙拳卻攥得發紫:“你先下去陪阿娘,再等我。”

隨後,少年在他眼前,用鎖鏈纏緊了自己的脖子,自縊而亡,晏庭深伸手,卻連屍體都沒有碰到。

再看一遍,又有何用?

這些事晏庭深從不會後悔,他所作的一切都是斟酌後的決定,是於他而言勝算最大的選擇。

自從知道母親被軟禁為假,受了詛咒魂飛魄散是真,他就下定決心要讓素和氏死。

晏庭深遮擋住了臉,不再看阿述的死相,開始作笑,笑得滿身顫抖,愈加厲害,仰天長笑不已:“嗬嗬…哈哈……讓我再親身看一遍,又有何用?我不會棄的……”

拔出照林劍,一劍又一劍的重斬,將眼前之物全數斬裂,試圖摧毀幻境。

地牢被他切割得支離破碎,幻象消失,在化歸白霧的虛空之間,他向四周厲聲道:“大澤之境的主人,不必再裝神弄鬼了!我沒有心障!若你給來者的曆練隻是這種程度,盡早現身吧!”

吼聲傳遠,似有回聲從四周**來,身前的白霧突然裂出了一道縫隙,沿縫隙睜開的是一隻巨大的眼睛,那眼瞳甚大,足有兩人高度,其瞳孔呈豎線狀,色澤鮮亮,仿佛琥珀,正定定地望著晏庭深,不禁使他汗毛倒豎。

是獸瞳。

感受到這異獸帶來的威壓,晏庭深退後數步。

眼瞳旁流轉的霧氣,像是它的白色皮毛般,聲音難辨男女。

“你的確未被困於心障中……”那聲道:“隻是執念頗重……”

“無妨……無妨……”

說完這兩句後,巨瞳緩緩合上,從霧間消失。

晏庭深不想會見到如此奇物,可還沒等與它交談兩句,它就已經消失了。

接著,烈風吹過,吹得他睜不開眼,薄霧消散的前方,是一片寂寥的廢墟古林,在林邊,晏庭深看見了二人,正是盛玄怨與蘇燁,他們似乎在等人。

當二人見到晏庭深時,走上前來詢問他如何,三人費了好一陣功夫才解釋清自己並非幻物,晏庭深這才知道,他們已經通過川澤初試有一陣子了。

*

蘇燁是如何進入“川澤”並先晏庭深一步通過初試的,也算足夠曲折。

他多次嚐試進入霧中橋,屢屢被送回原處,屢試屢回,屢回屢試,

在不知第多少次嚐試後,霧氣越來越濃,鬱結在一處化成了無形的利弦,攔他去路,蘇燁一心要入秘境曆練,毫不退縮,哪怕被弦刃絞得皮開肉綻,鮮血橫流,也沒有止步。

此後,因失血過多陷入昏厥,他便開始入夢。

蘇燁夢見自己終於進入了秘境之中,與友人共同破除機關、斬殺妖邪,劍術和實力大增,而後在秘境深處得了一味奇藥,將它帶出來,治好了父親的病;夢到阿姐與晏庭深走到了一處,融洽美滿;夢到盛玄怨與瓊亦幾年後身著喜服成親拜堂,過得逍遙快活;而自己踏入塵世成為遊俠,半生追求劍道,最終成為了天下第一的劍修。

無拘無束,肆意不羈。

當蘇燁醒時,自己又回到了橋畔,身後霧氣蒙蒙,終究是黃粱一夢,萬般皆空。

他隻當是自己被大澤禁地耍了,再次向霧中奔去,又一次被弦刃攔下,絞死在了刃上。

又是入夢。

夢中,無論他怎麽嚐試,都隻能回到岸旁,直到盛玄怨和晏庭深成功從秘境中出來,修為大增,蘇燁空忙一場,無比失落;他夢到不久後西戎攻破城關,殺了進來,父親的身體愈加虛弱,自己不得不接手擔下家業;夢到晏庭深與阿姐定情不久,就戰死沙場,姐姐痛苦難耐,殉情自殺;夢到瓊亦與盛玄怨反目為仇,她將他的五髒六腑挖了個幹淨,自己為盛玄怨報仇,將瓊亦斬於劍下,友人皆逝,滿目瘡庚。最後隻剩下自己對著幾座孤墳,居於宅院,為所謂的家業與宗族操持,娶妻生子,窮盡一生。

蘇燁驚醒時已是淚流滿麵,夢中的一切都太過真實,讓他背後發寒。

還好是夢,也還好隻是夢。

經兩場大夢,蘇燁有些恍惚:這裏什麽都是虛妄的,隻有手中的劍才是真實的。

想到此處時,他握緊了掠風劍,霎時煙消霧散,幻景消失,蘇燁這才發覺自己已經深入秘境之中了,眼前是一片極其古老的森林,還站有一人,正是方才與瓊亦作別,離開幻景的盛玄怨。

*

三人相聚後,一起向林中而行,經曆川澤餘下的試煉。

時間飛逝。

瓊亦在銀曳苑裏等到的不是他們從秘境中出來消息,而是西疆傳來的噩耗,在除夕那夜,戎人出其不備地攻破了溢遠關,屠了半個銅裕堡。

從未有人敢想,前不久實力根本不比他們的戎軍,能在一夜之間擁有強行攻城的手段。戎人破關而入後,對鄰近的村鎮燒殺搶掠,五族駐於前地的禦了迅速調派人手,一時之間,人心惶惶,消息傳回各族時,各宗主開始派門下年歲足夠,且實力頗強的弟子赴西地支援。 「作者有話說:

這章的名字還是給了男女主組,我偏愛。

晏庭深這段記憶發生在一年之前,並不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