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見我
瓊亦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眼看篝火燃盡,眾人回到帳篷中安睡。
帳中鋪好了大通鋪,戎人似乎並不講究中土人所謂的男女有別,可瓊亦不太能接受頭對頭,尾對尾地混睡,還特是與眾多糙漢子同屋。
於是她裹著被子來到帳篷一角,撚了個小結界,開始打盹。迷迷糊糊間,像是牽到了什麽,下一瞬就被人猛地撇開了,力道之大,直接將她從半睡狀態下驚醒。
她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手心,沒看出什麽毛病,前方大通鋪上的人們正在安睡,結界也安在,隻有草原遼闊的風聲。
許是做夢了。她將頭埋在膝蓋上,心想。
*
盛玄怨眼前站著的,是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人。
他也似是見到來者,和善地伸手招呼,笑道:“你來了。”
長著自己臉的人向自己打招呼,屬實怪異至極,盛玄怨下意識後退半步,若不是此人並非鏡像,他甚至會懷疑是不是有人在這裏立了一麵過於清晰的銅鏡。
此人與自己的容貌、衣衫、佩劍乃至嗓音,都是一般無二的,隻是麵上的笑容過於明朗自然,讓盛玄怨產生了極大的割裂感。
他在心間暗道:果真是幻境。
“不是幻境。”眼前的“盛玄怨”笑道:“我確是存在的。”
盛玄怨半是頷首,任由額前垂發遮擋視線:“你知道我在想什麽?”語調平淡,隻餘一絲詫異與戒備。
他答:“我自然知道‘我’在想什麽。”
盛玄怨鼻間輕籲一息,目光從假物身上移開,他並沒有與幻境造物交涉的想法,環視四周後,也沒有發現別的路。
“盛玄怨”觀察了來者許久,見他的注意力絲毫不在自己身上,有些失落般歎道:“你就不想與我聊上幾句嗎?”
“沒興趣。”
“這樣啊。”
盛玄怨無視他,繼而往前走,被他抬手攔了下來:“如果,我把瓊亦請到這裏來,你是不是就會有興趣了?”贗品淡淡笑著,明明是自己的麵容,湊到身前展笑時卻格外陌生,盛玄怨震開他的手,本欲脫口道:“沒有。”忽而想起了方才那詭異的握手,頓時將話音在嗓中扼停住。
他仍舊不信眼前的人並非幻象,又不想見到瓊亦的贗品,改口冷道:“不必。”
“盛玄怨”有些無可奈何:“行。我也不想將她卷進來。”
聽他說得如此親昵體貼,盛玄怨嗤笑一聲,繞過他大步向前,“盛玄怨”環著手,淡淡道:“至於你,不過是怕了。”
盛玄怨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你話很多。”
“沒人規定‘我’不能多言,除了你給自己定的破爛條框。”
盛玄怨眉頭微沉,身後的自己繼續道:“若不是知道你就是我,我還會當自己碰上了年少的二哥呢。”
熟悉的嗓音高高揚起,傳入耳中,像是根針紮了進來。
盛玄怨的腳步停住了。
他笑謔道:“你將二哥,演得挺像。”
下一瞬,承影劍橫空刺來,直指他胸口,盛玄怨麵上已有慍色,一字一字寒聲道:“你是心障。”
“不,我隻是我。”“盛玄怨”用手中的承影劍鞘格開了寒光,表情淡然:“你卻早就不是了。”
“閉嘴。”盛玄怨的呼吸有些發沉,脫口駁他,揮劍猛然斬去,那人點地後撤,拉開了間距。
“你不是最害怕瓊亦發現此事嗎?在她與你秉燭夜談,互相交心時,在她坦然麵對你時,你卻一直將自己的假麵戴著,瞞著她。她若知道你的言行舉止都是效仿二哥時,她還會愛你嗎?她會選擇愛一個贗品,還是原主呢?”
盛玄怨握著承影的手,青筋節節暴起。
“她是那麽坦**從心的一個人,卻被事事違心的你所蒙騙,誤以為你懂她,實則不過是委曲求全的放手罷了。你算計她約婚,與你相綁,若她真知道你其實還想將她生生世世捆在懷裏,會不會像當初那樣直接推開?”
“夠了!”盛玄怨持劍而上,而麵前的自己也拔出佩劍,與他相敵。
劍影交錯,話音在劍鳴聲中不斷:
“你本該知道的,於家族而言,你不過是為了維係族規而存在的替代品,於心愛之人而言,你自始至終都在欺瞞她,於友人而言,你更是可有可無。”
他輕笑,“真可悲。”
親耳聽到他說出的這番話,盛玄怨心肺刺疼,一時竟不知這話是身前人說出的,還是內心自語的,呼吸愈加急促,像有萬千劍光刺在心上,劍劍刺透,而後自我憎惡,自我懷疑。
其實他,不,應當說是自己,說得並沒有錯。因為二哥五感殘缺,無法委任鎮煞,他才得以降世的,用以替代罷了。自從記事起,族中人人都說,自己生來便為除鬼祓邪,仿佛此生,他就隻為此事而存在。
對瓊亦,早已不止是傾羨她的灑脫自在,對她情念入骨,今時不是願意放手,而是因為深知留不住。
蘇燁和晏庭深,自己與他們同行時,多時保持沉默,又冷場,或許自己不在,他們能談得更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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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玄怨壓低了眼簾,情緒愈加低沉,正因麵前的自己說得分毫不差,他才能更加篤定,眼前的自己,就是心障。
*
“玄怨?”
晏庭深將手伸停在半空中,久久未聽到答複,瞬間意識到,盛玄怨也和蘇燁一樣,已經消失了。
川澤初境,便是心魔劫。
在來此地之前,他問過蘇拂曉,蘇拂曉是這麽與他說的。
因而在深入濃霧中時,晏庭深以為,自己已經做好準備了。
可當眼前的白霧散去,畫麵浮現,他才意識到所謂的準備,實則沒有一點作用。
身處在破敗不堪茅草屋前,他分明無比熟悉,可當再次看到時,如被人淋上一盆冷水,從頭涼到了腳。守在這一方破屋裏的日子,與母親相依為命,任人欺淩,他此生都不願再回憶。
晏庭深遲緩地往屋中走,他隻想再見一見她,果然,屋中坐著一個女人,這時,她的容貌還是年輕的,正是他的母親,晏懷音。同時,他看到了依偎在阿娘身旁的自己,懵懂年幼,倒是一副天真的模樣。
晏庭深抬手,從他們身上穿了過去,無法觸碰,是完全的幻象。
這幻境,是想讓我再親身經曆一遍麽?
還是想讓我以旁觀者,再次目睹我與阿娘是怎麽一步步落到今日的地步,天人永隔。讓我看清自己是怎麽成為棋子的麽?
我的心魔,就隻是這?
晏庭深有些無端發笑,當真環起雙手,在一側冷眼旁觀,將往日當作戲場,不緊不慢地看了下去,一切都已塵埃落定,隻差餘棋未滿,因而無懼。
*
蘇燁意識到盛玄怨與晏庭深都消失的時候,他已經走出了霧中,走回了大澤橋頭。
蘇旻並沒有離去,而是在岸畔平靜地看著他,似乎早已猜到會發生這種事。
蘇燁回望煙霧彌滿的水麵,惱道:“啊?為什麽還是這樣?!”
這並非是他第一次進入“川澤”禁地了,少時,蘇燁帶著同門弟子誤闖過這裏,那幾人都因心障被困於秘境中,隻有他自己輕輕鬆鬆地走了出來,也正是那時起,蘇燁才知自己沒什麽執念。因而在一眾長老中得了個心思單純的評價,不過,當這種話傳到旁支耳中,漸漸變成了他是個楞頭呆腦的沒心眼。
“爹,你早些回去吧。”蘇燁被父親盯得發窘,撇下這句話後轉身衝進了霧氣中,不出半刻鍾,又是原路返回,再次與父親四目而視。
蘇燁啞然,再次轉身沿橋而行,不出意料地再一次原封不動走了出來。
蘇旻撚了撚胡須。
蘇燁扶額,惱道:“我真服了!”
“沒有執念與心障,倒是好事,不必強求。”蘇旻背起雙手,淡淡道。
蘇燁咬牙:“但他們都進去了,我一個人在外邊,像什麽話啊。”
“你這兩位朋友,倒都是心障頗重之人啊。”蘇旻望著水麵騰升不定的霧氣,有遊動的影子在水中潛行。
蘇燁一怔:“那他們不會有什麽危險吧?”
“或許有。”蘇旻留下這三字後,拂袖而去,任由蘇燁在橋上來來回回地嚐試進入禁地之中。
*
瓊亦與眾商販不再順路,分道而行,沿著他們所指的方向,經過幾日的跋涉後,終於來到了古馬岩。
古馬岩地如其名,經過風沙雕琢的巨岩變成了千奇百怪的形狀,走到近時,驚現一片石城,是有人定居的痕跡,瓊亦卸下假麵往城中走,還沒步入城中,就有戎人率先看見她,吹著哨子招呼著其他人,紛紛拿著武器衝了出來。
瓊亦打量圍上來的這群戎人,他們的模樣打扮並不粗魯,甚至說頗有講究,瑪瑙玉石當作飾品,串帶在耳上、發上。獸毛皮衣更顯華貴,隻是麵色不善,一副將她視為外敵的架勢,厲聲喝問:“你是什麽人?”
瓊亦摘下披風,露出她特地披散而下的卷發,頭發編得與他們近乎無差,陽光灑在發上,燦如金絲,她用幾分熟練的戎話道:“多爾納,是住在這的吧。我是來見他的,你們若不信,可以找他來。”
聽到多爾納的名字後,戎人們頓時少了幾分戒備,有人去到城內喊多爾納,另幾人將她盯在聚落前,不讓她靠近一步。
瓊亦也不想被這群氣息古怪的人帶進石城裏,索性負手在原地站著,隻待多爾納來。
約一炷香的功夫後,多爾納走在人群前來快步而來,見到瓊亦後喜喚:“陸溪言?居然是你來了。”他說的是中土話,且比一年前說得順暢太多,又道:“為等你們來,我特地練了很久的中土話。”
他身側的戎人沒能聽懂,冷冷地瞥了瓊亦一眼,用戎話問:“異族人?這種時候來找你?能為何事?”
多爾納道:“阿大,當初我被人囚害時,就是她救了我,還送我走了好一段路,若不是她,我早就和阿妹一樣死在他鄉了,她多半隻想找我問些事,不會擾了大家的。” 「作者有話說:兩邊的時間是同時發生的,所以牽手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