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葦原神話大戰(4)
大和島的葦原城是零島的首都,當代的零島人大多將其當做巨型都市的代名詞,卻少有人知曉它在過去的名號。
在零島尚未一分為三之前,葦原城就已經存在了,那時它的名字是豐葦原千五百秋瑞穗國。神明端坐於玄奧的渦流中,死者魂歸晦暗的黃泉下,而人類們則居住在地上,生活在渦流與黃泉之間的夾縫。起初夾縫中沒有房屋,一片荒蕪,是古老的神明建立了葦原,將它贈與地上,作為人的國。
這國度由神明所立,自然也歸神明所有。那神既是葦原之神明,也是人類世界之神明。因此神官們以一個威嚴的稱呼尊稱祂的名:國作大己貴命。
平民百姓們記不清這樣複雜的名字,便又取了另一個簡短好記的稱號,在供奉時叫祂“大國主”。
“這就是國作大己貴命大人的由來,各位是否仍有疑惑?”
“沒有!”西朗·電子的程序員們整齊劃一地答道,連光頭上的反光度都亮得差不多。帶隊的部門經理古橋搓著手,躬身笑道:“十分感謝您的講解!”
黃泉神社的神官滿意地點點頭,又為他們講解起狐狸神(禦饌津神)的由來。古橋猜測這位神官以前是混黑道的,否則沒理由前幾天剛被砸進賽錢箱裏一副要斷氣的樣子,今天就精神抖擻地回歸了工作崗位。
古橋又想起五天前那事了,想起了那幫恐怖的機車暴走族和那三個從神社出發的年輕人。如今回想起來,他確信自己目睹了某件事的開端,那必然是他這一生都接觸不到,也不該接觸的事情。想到這兒,古橋心裏有些莫名的恐慌。
他等神官又講完了一段,以恭敬的態度笑著發問:“失禮了,神官大人。請問今天……是我們啟程回葦原的吉日嗎?”古橋生怕黑道神官怪罪,趕忙補充道。“大家都很想念本社了。”
黑道神官麵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並未多說什麽,伸手拉開了窗簾。
古橋與程序員們此刻都站在黃泉神社的內殿聆聽教導,這窗戶正對著北麵,朝大和島的方向。他們遠遠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aieeeeee!”
老實本分的程序員們全員慘叫!窗外的世界像是被無形的刀刃一分為二了,一半是猩紅色的血幕,一半是銀白色的聖光。兩股莫名宏大的力量分割了天空,在分界線處激烈地糾纏。那力量的爭鬥是如此凶猛,令他聯想起野獸的撕咬,猶如兩隻足以吞噬國度的凶獸在零島上空纏鬥!
神官淡定地拉上窗簾。“古橋先生啊,你也看到了。葦原城今日有超弩級氣象災害,等到災害過去,各位就能安全地回到家鄉了。”
“aieeee……”古橋哆嗦著說,“那是,氣,氣象災害?”
神官像黑道大哥一樣使勁拍著中年男人的背部,和善地笑道:“當然是氣象災害!各位的技術幫了鄙神社那麽大的忙,我們怎會欺瞞您呢?”
幫忙?幫忙為啥?他們過來做的項目不是改善風水,招攬顧客用的大型賽博·電子陣嗎?
這時候神社正殿的方向響起了陣法開啟時的提示音,聲光效果大得他們隔著牆都能感受到。
古橋告訴自己絕不能再想了,就當什麽都不知道吧。愛操心的中年社畜雙手合十祈禱,他一邊慶幸自己把家屬帶來出差的正確決策,一邊為那幾個看上去就跟這事有關的年輕人祈禱平安。
他並不知道,從黃泉神社出來的年輕人之一就正與建立葦原的神明對峙。她的臉色很差,簡直麵如死灰。
……
“寂相·顯現。寂刹那櫻滿開。”
她的耳朵不會欺騙自己。櫻舞的無常法是寂相,但這聽起來太荒謬了。
櫻舞的真身是國作大己貴命,這是理奈昨日從奶奶處得知的事實。她會成為武會·軍鋒的忍者,是在上世紀末的秘密戰爭中,由零島的大人物們設計的極端計劃的成果。
這其中涉及諸多勢力間的隱秘交易,理奈對此毫無興趣。她隻明白一點,國作大己貴命是象征著零島的神,她的無常法怎麽說都該是命運的禍相,而非死滅的寂相呀!
“為什麽會用寂相的無常法?!”
櫻舞探手,接住一片飄落的花瓣。
“這個國家正在走向滅亡啊,理奈。”
她輕柔地開口,明明麵對著巫女,眼神卻像穿過了她的身體,看向了更遠的地方。
“在深淵中掙紮的人們早已麻木,上位者的決斷一錯再錯,無限的悲劇造就了赤色的惡魔,將悲傷與痛苦回饋與令她誕生的國。”
櫻花緩緩落下,理奈趕忙以長棍回旋防護,卻未感受到一絲衝擊力,仿佛那真的隻是凋落的花瓣,隨風落下,融入棕色的泥土。
“大家都不再看向未來了,隻是注視著終末。以死為代價達成的不是壯舉,不過是一場燦爛的煙花。”櫻舞吹落花瓣,“我的心相,就是零島的現狀。”
“你在說什麽莫名其妙的話呐……!”
她所熟悉的伏見花,那個幼時常帶著她遊玩的年長好友,是絕不會說出這般莫名的話的。櫻舞究竟在想什麽?
櫻舞的心相怪異地改變了,她反複強調自己是神明……大國主當然是八百萬神之一……匿神……是心願嗎?
“你站在時雨亙彌那邊,是為了實現心願嗎?”
“我早已沒有了心願,僅餘職責。”櫻舞垂目,“這個國家要死了,就由我來為它送葬。”
理奈有了一絲不妙的預感,她手中的多節棍突然詭異地輕了,像是一部分重量莫名消失了一般。她以勢大力沉的一擊暫時吹散花雨,細心觀察起多節棍的外側。
她的兵器是以神社中的檜木樹芯製作的。這樹木枝幹上常年係著注連繩,作為聯通內外的分界,受神官們日日供奉禮敬,天然就有著守護的心意。然而樹長得沒人長得快,砍一棵就少一棵。這一根棍棒早從理奈奶奶那輩就拿來做了武器,是一代代傳承下來才到了她的手裏。
理奈一直很愛護她的兵器,定時定期找工匠做保養維護,可這根曆史悠久的棍棒卻在今日損壞了。多節棍光滑的白色表麵此時發著不健康的暗黃,使用最多的棍頭凹陷軟塌,像是腐朽的樹木一樣。鏈接棍節的鐵索表麵暗紅,像風化了一樣哀鳴著碎裂!
理奈咬牙收起棍棒,顧不上心疼兵器,她將多節棍縮小至與身等高,從背上拿下白質盾牌,硬頂著死櫻的攻勢向前。
“就是快要完蛋了咱們才要拚命救國呐!這樣簡單的道理還要咱說嗎?!”
數十把提前準備好的紙刀射向忍者,卻連她的發絲都未能觸及,落到了地上。過快的速度讓櫻舞看上去像是瞬移般縹緲,死櫻在她手中化作一把光般的武士刀。
“神明遵循的……”櫻舞舉刀,“是禍津神大人的理。”
理奈將身體藏在盾牌之後,以彎弧的棍頭攻擊,她謹慎得像是古戰場上的長槍兵。多節棍的棍頭處貼著一張無字的符紙,隻要觸及就能複製對手的能力。理奈清楚實力的差距,因而不求勝敵,隻求拖延時間。隻要別讓神明大人阻止山頭上的行動,就是她的勝利。
可理奈的盤算落空了。白發的女忍未曾後退一步,她生生以左臂擋下了棍棒的摔打,以一往無前的氣勢揮刀斬擊!
理奈滿心認為白質盾牌能幫她擋下至少一擊,這信心來自於列車上的短暫交手,那時公孫策的白質擋了櫻舞數次攻擊才被擊破。可這次她的預判錯了。死櫻之刀在與盾牌相交的前一刻散去,零碎的花瓣在盾後重聚為刀鋒,斬向她的胸口。花瓣凝聚的兵器是無定型的,她早該想到這點!
眼看刀刃就要將她的上半身一分為二,理奈當機立斷將盾牌丟出。白質盾像牆壁般推前,巫女借反作用力退後,她的身體與死櫻刀刃錯開了些許,僅有櫻色的刀鋒自皮膚上劃過。
“咕……”
理奈下意識將新的符咒貼向傷口,想趁機複製一份櫻舞的力量。可掌間傳來的觸感卻完全不對。她沒摸到自己的傷口與血液,隻覺得衣袍下的肉體鬆弛得異常,皮膚皺紋密布像是古稀之年的老者。
她的身體突然失去了力量。不是疲勞,而是從骨子裏滲出的虛弱。理奈發現自己竟然連兵器都握不住了,往日如臂指使的棍棒在此時顯得那樣沉重。理奈兩腿一軟,癱倒在地,巫女黑亮的發絲竟一瞬間變白了,幹枯得猶如野草。
理奈看向手中的符咒,逐漸渾濁的視野中,依稀可見到符紙上金光閃閃的“衰”字。
老化……衰老……生者必滅……
她理解了櫻舞的顯現。與通神時那鋒利的櫻瓣不同,她的顯現沒有任何物理上的破壞力,但卻會讓一切走向衰敗。木頭腐朽,金屬老化,數十年的時光在櫻花飄落的刹那間掠過,令青春美好的少女變成鶴發童顏的老媼。
死亡是一切有形之物的終點,是必將來臨的終末。
理奈無力地跌落在花海中。這就是結局了,她借了友人們的力量,想方設法設下陷阱,卻隻與對手真正交手了一合就迎來了敗北。因為她的對手不僅是技術精湛的忍軍首領,更是與人類的肉體合一的神明。
櫻舞沒有為對手留生路,她出一刀是因為一刀就已足夠。急速衰老的肉體讓理奈完全失去了戰鬥能力,哪怕咒天平為她加持了全方位的能力提升,那也需要有發揮的基底。巫女到現在還未斷氣純粹是因為她還年輕,因而死亡離她距離尚遠,還有幾個呼吸才會來臨。
“……”
櫻舞看到曾經的友人向前伸手,輕輕攥住棍頭的符咒。少女曾經光滑的雙手如今萎縮得不堪入目,深色的鬆弛皮膚掛在手骨上,衰朽的指節緩慢地彎曲著弧度,她的動作是那樣艱難,透出骨子裏的不甘。
理奈看著不太在乎,其實一直都是這樣要強的。她想學習大家的長處,想讓自己能在任何時候都起到作用。這份渴望讓她成了空相法使,有了多麵玲瓏的真言符咒。
這無常法的基礎是她從老師那學來的道理,天極說言語中蘊含著奧秘,武者在出拳時高呼,無常法使在運用能力前宣言,就是為了將心中的情感通過語言化作真實的力量。可到頭來語言終究是抵不過實際的行動,通神再怎麽花樣百出,也勝不過顯現的一刀。
一個前途大好的女孩就要這樣死了,諸行·無常,不外如是。
“這也是,祂所編織的命運吧。”
理奈先前問她的心願,可她早已沒了自身的心願。
六大社祭祀的直神們也是匿神,他們也會有心願,隻是它們的心願在人們的祭祀下轉變為了某種更高的“理念”。就如禦饌津神要讓商業繁榮,祂不會阻攔商人們賺取錢財的行動;伊豆能賣會為善良者給予好運,祂不會對惡人施加恩惠。這是神明們存世的理,也是他們無法違背的規律。
大國主是零島的神,象征著國家本身。零島要滅亡了,她的心相就變做了寂相,零島的首相給了她指令,她必須要依言照做。一個國家當然要聽從統治者的指令,零島的化身自然要服從零島首領的命令,過去如此,往後亦然。
創造國家的神明卻要反過來聽從人類的指令,這是多麽荒誕啊!可櫻舞坦然接受了這一切,因為這就是零島。無論是八百萬神還是人類,一切生命不分高低貴賤,永遠受著命運的操控。所謂的自主與自由從來都不存在,禍津神端坐於渦流之中,為每一根絲線都做好了安排。
人人都身不由己。
“你也一樣,是因為神社的安排才會來到此地啊。”忍者輕歎。
她不再駐留,而奔向山頂,要為零島之主盡最後的力量。
“咱可是……因為自己的意誌,才會站在這裏的!”
可這時櫻舞聽到了聲音,本不該存在的聲音。那聲音清脆,帶著青春少女獨有的活力,聽不出一絲衰老腐朽的暮氣!
“咱作為區區一個通神法使,哪裏有什麽作為戰鬥力的必要性?”女孩慘兮兮地笑著,“說實話,在離開築紫島的時候咱就早該回去了。但是咱還是一路跟著……因為想幫上他們一點忙呐。單看著那幾個笨蛋單獨闖來葦原城,還算什麽朋友呐!”
櫻舞警惕地回頭,她第一時間揚起死櫻之雨,令衰敗的力量如浪般卷向女孩。可理奈的身側憑空出現了一道金光。溫暖的光芒將花雨逼退,這力量驅散了死櫻的影響,讓少女重新恢複了活力。
理奈像隻小狐狸般狡黠地笑著,她的手中握著那張粘在棍頭的符咒。白紙上緩緩浮現的字跡並非是代表死櫻的“衰”,而是代表其真身的“國”!
“獻出的貢品是這一場戰鬥,得到的回報是大國主的力量,過程中的言語寄托於符咒之上,祭祀,也即神明的交易,就這樣成了!”
在戰鬥開始時被櫻舞輕鬆躲避的紙刀同時散開了,每張刀字符中都另藏著提前寫好的文字,這些文字組合在一起,便是祭祀大國主的咒文!
“理奈……!”
櫻舞同樣是專業的巫女,她立即明白了小巫女所做的一切。理奈用自己的無常法代替了應有的言語交談,將兩人的戰鬥本身化作儀式的貢品,這張空白符咒帶著她的力量回到理奈手中,在象征意義上就標誌著交易結束,祭神完成!
可這樣強行的交易也僅能起到象征性的意義而已,那不會給理奈帶來實質性的力量,僅意味著她本人的認可……
櫻舞反應過來了,她要的是大國主的認可!
“神明大人不方便做的事情,就由咱這個巫女代行吧。咱們神道的人們本來,就是為了這事而存在的呐!”
理奈雙手一合,將符咒拍在手中。
“黃泉神社巫女出雲理奈,肩負六大神社禦神體之力,任伊豆能賣巫女之職。今時今日,零島處於生死存亡之境,萬千民眾之性命危如累卵。”
“禍津神的大巫女,執掌好運的良善之神,自黃泉歸來的伊豆能賣!請將您的魂靈降於我的心靈,將您的偉力給予我的肉體,於覆滅之際拯救國度,終結兩千年之祭儀!”
……
這個時刻,築紫島的六大社中齊齊亮起了巨人般的虛影。六位古稀之年的神主坐於電子陣法的中央,與神官們一同向陣法中輸送自己的力量。
從最北端狐狸麵貌的商業之神開始,再到武士打扮的戰爭之神,忍者打扮的隱秘之神,文官扮相的文脈之神,乃至白服白發的大國主神,所有被眾人所知的神明都在今日降臨了世間。神明的虛影們隨著信仰與力量的注入而逐漸凝實,真正成了頂天立地的神像模樣。
這就是七曜神道準備至今的決戰手段,借助神明力量的降神。這秘術需要達成神明的認可才可發動,如今,理奈的冒險補上了最後一片拚圖,讓整個降神儀式得以完全發動!
最後一位站起的神明立於最南側的黃泉神社,祂是執掌好運的伊豆能賣。築紫島的其餘五位直神依次邁步,融入金冠灰衣的虛影中。
那溫婉的女神自零島最南部起身,她邁過築紫島的森林,越過大和島的荒漠,自外圍區走向葦原城的中心。
祂自空亡與威爾的戰場中走過,抬袖贈與斷罪之槍一份金光,又對赤法師撒下一片灰雲,引得妖邪惱怒的叫嚷。
這行動像是心血**,祂做完這些就繼續邁步,來到了巫女的身後。伊豆能賣的虛影融入了理奈的身體,僅一個呼吸的時間,女孩的神色就變得與過往截然不同,少了一分活絡,多了一份穩重。
“伊豆能賣……”
理奈,不,伊豆能賣伸出雙手,如年長者般抱住了白發的神明。
“老友啊,你早已經盡了你的職責。”
伊豆能賣輕拂過櫻舞的發絲,她的手臂像虛影般穿過了忍者的軀體。伊豆能賣抽出手臂,她的掌心中握著一團深灰色的力量,那正是限製著櫻舞的禁錮,也即祂的理。
禁錮在好運之神的掌心化作灰色的花瓣,隨著山風起舞,融入到了紛紛揚揚的花雨中。
“睡吧。醒來之後,一切都將不同。”
櫻舞笑了,笑得那樣美麗。她閉上雙眼,倚著伊豆能賣的肩膀睡去。
無數櫻花散去,山坡重歸荒涼。伊豆能賣放下沉睡的神明,走向山頭。
富嶽山的頂層有異光撒下,無數光點在另一個世界中閃爍……
宛若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