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一片冰心在玉壺 三千往事留心間
屈巫送罷桃子,看著姬子夷拉著姬心瑤上了早已停在王室陵園外的馬車,便讓築風回城裏鹽市,自己默默地隨同房莊主回到了奕園。
那日房莊主見桃子和屈巫談得頗為融洽,心中不甚歡喜。他們這一支終於可以認祖歸宗了,再也不用躲躲藏藏。隻是他怎麽也想不到,桃子會丟下他們決然離去。
房莊主雖然沒從悲痛中走出來,卻早已對屈巫在心中有了認同。於是他將自己與桃子以及奕園的淵源一一地告訴了屈巫。
房莊主一脈世代是祖師爺的家奴,一直跟隨桃子祖父這一支。他本無名,被桃子父親賜名房。
當年房和父親正在後山別院,忽見山下濃煙滾滾,他們連忙跑下山來,正要衝進奕園,卻見過氏拿著劍四處巡查,劍鋒上鮮血淋漓,房父明白過來,急忙按住已經十五歲的血氣方剛的房,躲避已經殺紅眼了的過氏。
父子倆親眼看著奕園化為灰燼,親眼看著過氏抱走了大小姐桃子。隻能是暗地裏咬碎了牙齒,發誓要為主子報仇雪恨。
他們為了心中的複仇計劃,悄悄地分別行動起來。房的父親悄悄網羅流落在外的七殺門弟子,將他們集合在後山別院練功,期待有朝一日能救出桃子。
房則找了機會,佯裝與韓長老在街上偶遇,被他收為七殺弟子,尋找一切機會接近過氏,掌握他的行蹤。
直到桃子十歲那年,房得知過氏離開鄭國,便通知父親與桃子相認。桃子依稀記得這個老家人,記得從小就喜歡將自己背在身上玩耍的房大哥。
主仆相認的悲喜,自是不必多說。房父欲接桃子去山中別院,桃子卻搖了搖頭,不肯離去。
桃子雖然年幼,可知道自己一旦離開,過氏回來後必不會善罷甘休,他掘地三尺也會找到自己。到那時,不要說山中別院保不住,裏麵的一些七殺門弟子也會因此而喪命。她怎麽可能為了自己而連累衷心耿耿的家人。
桃子執意向房父要去了醫書和製毒方要,她說自己一定會成為製毒的高手,一定會親手為父母家人報仇。
可是,直到被易韶騙進宮,天性善良的桃子都沒能下手。她終於練成了製毒高手,她終於可以在不經意間殺死滅了自己全家的仇人。然而,僅僅是一絲善念,她在噬心之痛中煎熬著,卻終是下不了手。
再後來,姬子夷重建奕園,桃子假死出宮。厲王爺千方百計地找到了房莊主,他就悄悄地離開了韓長老,帶著山中別院的弟子們一直守護在奕園。
“大小姐隱身了這麽多年,眼看就要守得雲開見日出,卻……”房莊主又梗咽起來。
屈巫不由心生感歎,世間多有忠肝義膽之人,房莊主父子對桃子的不離不棄堪稱典範。
“你父親呢?”屈巫問道。
房莊主看了眼屈巫,猶豫了一會兒才說:“大小姐假死出宮後,平安地過了兩三年。後來過氏從洛邑來鄭,似是起了疑心,三番五次來奕園查探。我父親到底沒能逃脫,被他一掌打死。”
屈巫一怔,想不到師傅手上竟有著這麽多的血債。父債子還,師傅沒有子嗣,唯有三個徒弟。大徒弟易韶被他執意要廢掉,三徒弟姬子夷對七殺門若即若離,隻有自己是他的衣缽傳人。屈巫的頭開始痛了起來。
“真對不起,想不到會是這樣,我……”屈巫沉重地說。
“門主,這與您無關。再說一切都過去了,大小姐總是說,冤冤相報何時了,那麽大的血海深仇她都能擔待,何況我等。”房莊主趕緊向屈巫表白著。
冤冤相報何時了,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個道理自己何嚐不懂?可自己作為七殺門主,師傅的衣缽傳人,迄今為止,師傅的臨終遺言一個都未做到,卻牽連出了師傅的種種不堪。自己如何置身事外?
“那你可知他是如何被害?”屈巫到底還是問出了自己想問的話,雖然他知道這樣會傷害房莊主。
不料,房莊主很快地搖了搖頭,沒有絲毫地掩飾和遲疑。屈巫沒有再問下去,他明白,房莊主這樣忠厚老實之人是不會撒謊的,他的神情已經告訴了自己,他是真不知道。
“那日見到韓長老,他臉上的胡須那麽長,還真一時沒認出來,直到他自報家門,我才幡然醒悟。”房莊主見屈巫沉默著,以為他還在糾結過氏被害之事,便尋找著話題岔開。
屈巫微微點頭,心裏暗自對房莊主更加首肯,難得忠義如此。
“大小姐的女兒即將嫁往陳國,你可知?”屈巫也岔開了話題。
事實上,姬心瑤到底是否嫁往陳國,屈巫並不清楚。當初,姬心瑤要死要活地逃婚,現在經曆了這麽多的變故,是否還會去陳國不得而知。雖然他多麽希望她不要去陳國,可他們之間有可能嗎?屈巫的心很是黯然。
“陳國?”房莊主搖了搖頭。那日姬子夷領著姬心瑤來奕園,直到後來母女永訣時相認,他才知道驕橫的小公主是大小姐的女兒,其它的情況一概不知。
房莊主陷入了沉思,許久,他回過神來對屈巫說:“門主,小公主是大小姐留在世上的唯一骨血,我有責任保護她,猶如當年保護大小姐一樣。既然小公主去陳國,我想也隨同而去。”
屈巫略微吃驚,有點出乎意外。隻道房莊主忠肝義膽,卻沒料到他愛屋及烏。屈巫心中半是欣慰半是耽心。欣慰的是姬心瑤的身邊有人保護,自己多少可以安些心。耽心的則是姬心瑤刁蠻任性慣了,未必能接受房莊主的好意。
坐了半天的屈巫站起來,在屋裏轉了幾圈,說:“那這裏作何打算?”
“奕園交還世子,山中別院裏有七殺門的一些東西,門主您看?”房莊主說著。顯然,他已經做了一番考慮。他的意思是想屈巫能把山中別院接管過去。
“都交給世子吧!若是以後需要,我再向他取。”屈巫覺得姬子夷畢竟是師傅的徒弟,雖然自己與他之間有些別扭,但姬子夷應該不會出賣七殺門。
房莊主沒再說什麽,眼見不知不覺中,天色已經暗了下來,便留屈巫用晡食,屈巫也不推辭,簡略用餐過後即告離去。
屈巫離去之後,房莊主卻怎麽也平靜不下來。
今日大小姐的葬禮實在是太名不正言不順了,為世子隱身了十幾年,最終仍然是無名無份,說是嬪妃之禮,卻是簡陋的不能簡陋。世子難道這點主都做不了?
小公主直到最後才出現,也是不正常的。而且看她當時的情形似是強忍了悲痛,難道連大聲哭自己的母親都不可以?王室真的就這麽無情嗎?
房莊主越想越悶。不行,自己得趕緊搞清楚小公主幾時出嫁陳國,自己好作安排。房莊主疾速地跑到內園的木屋,找到桃子那個盛有醫書和製毒方要的木匣子,抱在懷裏,向城裏飛奔而去。
城門早已關閉,房莊主尋到一處僻靜的城牆,“蹭、蹭、蹭”幾步躥了上去,避過守城將士,一路向王宮而去。
房莊主也是藝高人膽大,雖然以前悄悄來找過幾次世子,卻並不知道小公主住在何處。
房莊主從隱秘處跳入王宮,三晃兩晃地就到了王宮中心,四處看去,整個王宮靜悄悄地,除了不時巡邏的禁衛,看不到其它人走動。
房莊主隻得前往世子府,他躲躲閃閃地走著,心中不由得一陣悲涼。他記得自己一共到世子府隻去過兩次。
第一次是姬子夷帶他來的,為的是讓他知道如何在王宮裏找到自己。那晚,他跟在姬子夷的後麵飛簷走壁,心中無比的歡欣。姬子夷對桃子的情誼他全部看在眼裏,他由衷地祝福桃子有了好的歸宿。
第二次是桃子突然病了,畏寒發熱。盡管桃子不讓他聲張,他還是忍不住偷偷地跑到王宮,喊來了世子。那晚,他親眼看到姬子夷心急如焚的樣子,親眼看到姬子夷不顧一切地叫開城門,將桃子送到了厲王府醫治。當時的房莊主感動得差點沒落下淚來。
然而,現在一切都已物是人非。桃子就這樣決然地走了,丟下了她的女兒,丟下了姬子夷,丟下了自己這個從小就陪伴她的老家人。
房莊主到了世子府,卻怎麽也找不到姬子夷。正在焦急間,見到一落了單的禁衛,向轉角陰暗處走去,解開衣服衝著牆角尿了起來。
房莊主伸手捂住他的嘴,低聲喝問:“小公主住在何處?”
那禁衛嚇得尿縮了回去,手亂指一氣。房莊主無奈,隻得說:“前麵帶路,若是喊叫,小心狗命。”
那禁衛抖抖索索地走著,房莊主跟在後麵亦步亦趨。萬幸,一路沒遇到任何人。
終於到了漱玉齋。房莊主伸手點了禁衛的昏睡穴,將他拖到樹後,自己閃進了小公主殿。
外宮的燈火依然通明,兩個小宮女在暖爐旁打著瞌睡,其他的宮女卻筆直地站成兩排,守在內宮的門外。
二更都過了,這些宮女還在侍候?房莊主心裏嘀咕著,悄悄地翻進回廊,繞到了內宮的後窗外。
房莊主靜靜地推開窗戶,向裏麵看去。頓時,大吃一驚。長幾上杯盤狼藉,酒壺歪倒一旁,酒盅滾落地上,姬子夷摟著姬心瑤正坐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