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深淵(4)

我一直都知道我媽的公司有個投資合夥人,那是她的發小,一個姓趙至今還單身的中年女人,她來過我家裏幾次,她給我的感覺十分不舒服—我依舊記得她那頭像泡麵一樣的卷金發,和塗了鮮豔口紅像剛飽餐的吸血鬼一般的血盆大口。我們全家人都不喜歡那個女人,包括老實的許知同誌,他也曾對姚琳女士說她看起來就像一個江湖中人,是的,這是他當時的原話,當然,你們能想到他最後得到什麽回應。她和姚琳女士合夥搞公司也將近十年,這些年一直相安無事,公司也一步步發展壯大,而就在前幾天,這個女人突然消失了,連同消失的還有本月該到賬的客戶利息、員工工資以及近期客戶的投資款。這幾天,姚琳女士沒有去公司,一直在尋覓這個女人,但最後無法,隻能報警。報警也就意味著將這件事公之於世,不僅是員工,很快客戶們都會知道公司老板之一卷款私逃。

“現在公司已經人心惶惶了,還經常有人去要債,我根本不敢回去!”

“我那麽相信她,我怎麽知道她會這麽做!”

“我沒有辦法,我隻能走,我不走的話會更糟糕!我是法人代表,她這一走,什麽責任都要我來承擔!我根本不知道我怎麽辦!”

“這不是幾萬塊錢,而是上千萬……”

她的話像一個巨大的沉重的棒槌,狠狠地擊打在我們心上,瞬間血肉模糊,滿目瘡痍。

我抓著沙發墊子的手越來越用力,呼吸也越發急促,我看著我媽張張合合的嘴,大腦有一瞬間的混沌,我甚至聽不見她在說什麽。

最後,是許寶桐將我從這場恐怖的寂靜中拉出來。

“媽,你不能走,你要走到哪裏去?有什麽事我們一家人一起解決,沒有什麽可怕的!”她說。

這場災難來得比想象中要更快一些。

第二天,有警察來了我們家,我媽被叫去調查,而在她回來之後的那個傍晚開始,我們家隻能用一個詞匯來形容—門庭若市,不分白天黑夜。

我們並沒有犯錯,我媽也沒有罪,將錢帶走的更不是我們家的任何一個人,可是那些人並不了解內情。他們隻知道,他們把錢放在了傑瑞投資公司,而現在其中一個老板走了,他們血本無歸,所能做的便是找另一個老板。

他們也沒有錯。

不停有陌生人出現在我們家門口,有年輕的,也有老的,甚至還有拖家帶口的,他們聚集在樓道,霸占了每一級階梯,不停地辱罵詛咒姚琳女士和我們家的每一個人,用各種堅硬的東西砸我們的門和牆,口口聲聲喊著“還錢”。我們的鄰居要回家就隻能小心翼翼地繞過這群或憤怒或悲戚或凶神惡煞的男女,逶迤前行,委屈艱難地在各種目光中打開防盜門,再緊緊地關上。

對門的鄰居不堪其擾,連夜住進了旅館,大有事不了結不回來的架勢。

而我們,哪裏也不能去,哪裏也去不了。

我和許寶桐都和單位請了假,至於許知同誌,在他婉轉說明這幾天沒法去上班後,超市的老板直接讓他不要去上班了—博陵這個城市小得可憐,一點風吹草動就能掀起滔天巨浪,現在他們已經知道我們家出了這樣的事情,為了不引火燒身,還是直接將我爸辭退來得安全。

除此之外,我們的手機永遠隻能關機或讓它處於飛行狀態,因為我們全家人的手機號碼都已經被暴露出來,隻要開機,電話和短信就會絡繹不絕地襲來,中心永遠隻有一個—還錢。

是不是覺得很可笑,我們沒有拿那些人一分錢,我們卻像欠了一身巨債,隻能蜷縮在這間小屋子裏,哪裏也不能去,可憐兮兮地躲債。隻要一推開那道門,我們便會被他們製服,拳腳並用地將我們按在牆上或地上,問我們什麽時候還錢。你肯定知道,在這個時候,無論我們給出什麽答案,他們都不會放開我們。即使我們從他們手中掙紮逃脫,還有更加虎視眈眈的,被仇恨填滿心靈的人前仆後繼。

我們報了警,警察來驅趕過兩次,可是警察一走,他們又卷土重來。

所以,我們隻能待在家裏,哪裏也不能去。

好在家中柴米油鹽尚且足夠,我們不至於餓死。

我的媽媽—姚琳女士,她在一夜之間似乎蒼老了十歲,她就像受到驚嚇的小動物,每天把自己蜷縮在沙發的最角落,眼睛神經質地轉動著,隻要屋子內一有聲響,她就會嚇得從沙發上跳起來,直到我爸將她抱住。

從警局回來之後,她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我不知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隻知道她回來的時候鞋子掉了一隻,衣服上都是肮髒的汙穢,手還受傷流血了。我們猜她是在路上遇到了要錢的客戶或員工,被他們嚇著了,可我們誰也不敢問。

我爸是不抽煙的,至少這幾年我沒見過他抽煙,而這幾天,他沉默地坐在沙發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將整個屋子弄得煙霧彌繞。他似乎變成了一隻複讀機,程序裏隻有一句話可供選擇,無論我們說什麽,他都會說:“是我的錯,是我讓你們受委屈了。”他似乎在一夜之間蒼老了,滿臉溝壑和褶皺,宛如被曝曬過度幹枯的田地。他那條腿,比往常跛得更厲害。

我想要安慰他,卻什麽話都說不出口。隻能靜靜地坐在他身邊,祈求他:“爸,給我一根煙。”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似乎伸出手想要摸我頭,卻在半路收回,又摸向煙盒。

那根煙終究沒有落在我手上。

這個家唯一沒被擊垮的人是許寶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