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開在黑暗裏的花
宸回說話便是這樣,不急不緩,卻總是做一些很危險的決定。
廚子看著天坑之下的峭壁,估摸著說道:“我雖然不精於輕功,但畢竟習武之人
,這峭壁,倒也難不倒我。掌櫃的你要下去,我自然要陪你去。”
丁七兩說的很嚴肅,嚴肅的原因大概是覺察到危險。宸回笑了笑說道:“下麵應
該沒有危險,即便有,也不過是一堆屍骨。先生你要去麽?”
書生搖頭:
“我就不去了,我武功不如你跟廚子。”
“我可以背你。”宸回開口。
“滾,我才不要。你和廚子下去便是了,我在上麵等你們便好。”書生堅持不入
天坑城。
宸回苦笑,但不再繼續勸說。
“那個,丁大哥,你能背我下去嘛……”鍾雲秀忽然開口,有些害羞的問丁七兩
。
“那當然能,但是下麵我感覺很危險,阿秀妹子,你還是留在上麵的好。”
“如果他們隻是一群被囚禁了多年的百姓,又哪裏有什麽危險,如果他們還活著
,在這樣的環境裏,肯定有病人需要我的救治。我……想下去看看,可以的吧?”鍾雲秀
看著這深不見底的天坑,有些膽怯,卻還是想跟著下去。
宸回點頭,廚子便說道:“好。”
書生說道:“已經十幾年帝國沒有人下去過了,你們要知道,下麵的人很有可能
已經死了。”
“先生真的不願意隨我們一起下去看看麽?我能感覺到先生話語裏,是很替他們
不值的。”宸回總覺得書生有些不對勁。
書生沉默片刻,最終還是搖頭說道:“讓我覺得不公平的事情很多。但我並不是
對所有事情感興趣。“
書生往客棧走去,揮手道:“既然你們要下去,總得有人看著你這客棧。”
宸回覺得書生有些跟往日不同,但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三人準備了一番,於客棧內用繩索互相連接,然後開始下潛,往天坑城而去。
客棧內,書生神情有些古怪。
他並非是不肯去天坑城,他隻是明白,歸期將近,而他每次看到宸回,都無法說
出那句話。
那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或者說,江湖路遠,後會有期。
又或者他會很簡短的說,我要走了。
自南蠻秘境歸來後,他便一直尋思機會辭別客棧一行人,但一直沒有開口。如今
宸回一行人前往了天坑城,書生終於覺得,該走了。
武林大會將近,他必須要做一件事情。他答應項武的一件事。
但就這樣離去,卻總覺得好像少了些什麽,書生看著客棧窗外荒蕪的四周,想到
與客棧中人竟然相處了快三個月,卻是如此短暫,有些悵然若失。
他找來紙筆,自己要做的事情很危險,他雖然認為三個月下來,自己與這群人並
沒有太深的感情,但他還是不希望客棧中人攪和進武林大會的詭局裏麵。
或者這便是擔憂?書生自嘲的搖了搖頭,自己這種人,哪裏還配有什麽朋友。
可是落筆的時候,卻還是沒辦法違背本意。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我這個賬房,也該走了。當我忙完我的事情後或許我會回
來,不要來妨礙我,不要去武林大會。”
這便是關心則亂,書生本是最聰明之人,明明知道,宸回是一個能為了相識不到
一月的丁七兩就拚命的人,為了鍾雲秀一個請求能正麵承受阿卡司進攻的人,又是一個看
著溫和老實一心想要遠離江湖卻又忍不住管閑事的人,他以為自己是在讓宸回遠離武林大
會,卻不想,這樣的話,隻會起到反效果。
走出客棧的時候,書生沒有回頭望一眼,他一路往東,自京都方向而去。
……
在深坑峭壁上下潛的宸回忽然覺得有些煩悶,說不出原因。
他們已經不停的從峭壁上慢慢向下一個時辰了,這裏隻有很稀薄的陽光,安靜到
呼吸聲都能清楚的聽見。
“先生會不會遇到什麽危險,他一個人在上麵,我有些不放心。”宸回的聲音撞
在空****的天坑中部,滿是回音。
“他能有什麽危險,掌櫃的你還是擔心我們吧,這鬼地方,我們往下爬了一個時
辰了,還是不見底。”廚子的話倒是讓宸回好受了些。
丁七兩背著鍾雲秀,手穩穩的抓住了峭壁的岩石,一步一步踩下去。這些峭壁,
似乎是當年開采的人們特意雕琢過,總會有些落足點,隻是下行容易上行難。
若要通過這些落足點往上爬去,普通人即便體能強悍,若沒有一定的輕功,也絕
無可能在如此陡峭的峭壁中上行。
看著頂上稀薄的陽光,看著腳下無邊的黑暗,客棧三人都有些許驚詫。這真的是
一個讓人絕望的地牢。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生活在這樣的地底世界,那到底是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
宸回希望他們不要死,他不知道楚國遺民們是否是窮凶極惡之人,但他知道,失
去了家園的人被帝國奴役在這裏十五年,又遺忘在這裏十五年,整整三十年,無論什麽的
罪孽,也都該洗清了。
其實又哪裏有什麽罪孽?他們不過是亡國之後不肯降的一群百姓罷了。
宸回知道,自己其實離坑底不遠了,數千丈的深坑,按照他們這個下行速度,應
該也快見到底了。
他祈禱這群人還活著。
因為活著,就會有好事發生,隻有死掉,才會是另一種悲哀。
……
秦曆三十年,夏末,天坑城。
天坑城的底部是沒有任何陽光的,依米從出生開始,就已經適應了黑暗,跟這裏
的老人們不同,她很年輕,又因為生來便是在黑暗之中,所以依米對於黑暗很適應,她談
不上喜歡這裏,但也不同老人們那樣絕望。
天坑城的底部原本是一塊很空曠的土地,但三十年間的積雨加上這裏又是陽光也
無法照耀之處,使得積水越來越多,水位越來越高,原本住在坑底的人們不得不開始在峭
壁上開掘石洞。
從十一年前便開始了,如今已經過去十九年。
此刻依米拿著多年前帝國配給他們的工具,帶著一群年輕人開始開鑿石壁。
“大姐頭,你怎麽跟個監工一樣啊,這才多早,太陽都沒曬到屁股就喊我們起來
幹活了。”說話的是一個很瘦弱矮小的孩子,他手裏拿著的鋤頭都快有他人一樣高了,身
後的許多孩子也是這樣,麵黃肌瘦,身形矮小。
至於太陽曬屁股,這是老人們對他們講過的故事。
在許多年前,在天坑的頂上,人們每天都會被陽光喚醒而開始新的一天,開始勞
作。也同樣是每天都由陽光的消失而結束勞作。
出生在天坑城的依米和一眾孩子很樂天,他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於是便嘻
嘻哈哈的將這些故事裏的事情變作了打趣的語錄。
他們沒有被陽光喚醒過,也沒有因為黃昏而結束勞作,但他們總是在假設,自己
就是在陽光中。
黑色的陽光中。
“廢話少說,快點,跟上,下次大雨前如果不趕緊把九層的石洞開鑿完,第三層
的老人們可就得淹死了。
依米倒是個異類,她長得比較高挑,加上平日裏算是個雷厲風行的女孩,便成了
這群孩子中的孩子王。
深坑底部的峭壁與其他地方的不同。這裏的峭壁有很多石洞,都是被人們一刀一
斧鑿出來的。其實也不大,一間石洞甚至容不下兩個人擠進去。
而峭壁上也同樣被開墾出了一條條山道,
這山道倒是多年前就有了,是當時還在往下挖的時候順路就開始修建的。山道也
很窄,窄到剛好隻有雙腳那般寬。
不過依米帶領的這群孩子,即便於如此濃稠的黑暗裏,也能健步如飛的走在如此
窄的山道上。
不知從哪一年起,暴雨讓坑底的水位上升了不少,人們被迫的開始在山道上鑿石
洞,然後棄掉了坑底的平地。
天坑城的人意識到,如果不馬不停蹄的往上開鑿石洞,水位就會慢慢上升,然後
積雨會讓底下的人淹死。
於是便有了第一層第二層的說法,年輕的人們住在最上麵的層,方便他們一休息
好就繼續往上開鑿石洞,而年老體弱的人就住在最下麵一層。
至於坑底,也就成了肮髒的水潭,每開鑿出一層新的山道和石洞,那麽最底下一
層的山道以及石洞便會成為廢棄之地,也便是,各種髒汙之物的存放之地。
而水潭則散發著腐肉以及各種髒物的惡臭。
很惡心,可是,每一個生活在天坑城底部的人,都是這麽過活的。他們生活在黑
暗與潮濕與肮髒的地底,他們是一群被流放之人。
早些年前,帝國投擲食物還是很頻繁的,而且那些食物都寸封在密封的箱子裏,
盡管投落下來會摔壞不少,但總歸會有完好的食物。
而這些年,食物投擲的間隔越來越久,甚至食物都是一些已經黴變的食物。這些
食物便如同垃圾一樣跌落在深潭裏,讓天坑城百姓沒有任何打撈的欲望,不過也就是給原
本就散發著死亡惡臭的坑底,再多添加一些惡臭罷了。
但他們有別的食物來源,也就是靠著那些食物,他們在深黑的天坑城裏,在這滿
是陰暗與惡臭的地獄裏,頑強的活著。
依米此刻正與夥伴們奮力的揮舞著鋤頭,開鑿石壁,一個小女孩做著這樣的動作
卻也十分嫻熟。
再過些天,食物應該要來了,之前的食物已經吃的差不多了。依米如是想到,真
希望他沒事啊。
依米沒有去過外麵,但依米聽那個人說過,外麵的一些事情。他說外麵的人心很
險惡。
依米就會很擔心他,盡管他每過一陣子就會回來,帶來大量的食物,盡管他說這
個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比他快,也不可能有人能抓住他,但是每一次,依米在他走後的第二
天都會開始擔心他。
其實他已經遲到了,依米這麽想著的。往常,食物還剩快一半的時候,他就迫不
及待的回來了,但是這次,食物都快吃完了,他還是沒有回來。
依米每一下鋤頭都揮得很用力,那種與岩石碰撞產生的疼痛感會讓她的思念之痛
小一點。
山道上忽然傳來了熙熙攘攘的人聲。
依米和小夥伴們停止了揮舞鋤頭。
“先收工,夕雨要來了,休息休息吧。”依米的話音落下,便傳來孩子們的歡呼
聲。她也帶著笑容。
夕雨,並不是雨水。
生活在天坑城底部的這些人們,終年不見陽光,但是其實每一天,都有一個時候
陽光是能照進來的。
隻有短短的一刻鍾,太陽會正對著天坑的,而那個時候,黑暗的天坑城會看到些
許光亮。
這群難民裏,有一個楚國畫家,他每天都會在夕雨的時候畫畫,看著所有山道上
人的表情,以及捕捉那罕見的陽光。
終於,他畫完了這幅畫,看到畫的時候,他卻流下眼淚。
畫裏的人,有的攤坐著,有的跪著,有的站著,他們全部抬起頭,像多年前於大
旱中等待著降雨的人們一樣。
而那些陽光,也是如絲線一般如雨簾一般細弱,他給這幅畫起了個名字,叫夕雨
。
依米很喜歡那幅畫,雖然畫畫的那名楚國畫家已經病死了。
在依米的執意下,天坑城的人們開始將每天的這個時刻,太陽正對天坑的時刻,
稱之為夕雨。
夕雨來了。
上千名人慢慢的將頭從石洞裏探出來,迎接陽光。他們沒有任何手段計時,可是
多年來,身體渴求陽光的本能會讓他們在夕雨將近的時候,便開始走出石洞。
起先是一根絲,一個細絲一般的陽光,在黑暗裏劃開一道口子,然後是無數這樣
的細絲越來越多,陽光變成了金色的雨水,下得越來越密。天坑城被這些雨水衝刷著,顯
現出了它的原貌。無數石洞與一個巨大的深潭,深潭的附近的石壁上滿是苔蘚,而深潭本
身則是死寂的。
常年處在黑暗裏的人們,眼睛感到刺痛無比,他們卻還是竭力的睜大眼睛。
他們有的人表情裏滿是麻木,有的人則滿是迷惘,有的人臉上因為光照而顯得有
些痛苦。
依米的臉上是笑容,她也抬起頭,緊緊的注視著天坑的正上方,那些陽光落在她
的臉上,她呼吸著這些陽光,她看著這些陽光,她輕輕的揮手,想要抓住這些陽光。
依米長得很可愛,隻是膚色因為常年照不到陽光而顯得慘白,她笑的很開心。她
身上穿著破舊的麻布衣,但此刻,她沐浴在僅有一刻鍾的陽光裏,如一朵開在黑暗裏的花
。
這就是陽光啊,這就是天坑外麵每天都能見到的東西,多麽溫暖,多麽柔和。
依米笑著笑著,眼淚便流了出來。
她開始揮舞鋤頭,繼續開鑿仿佛永遠也鑿不完的石壁,但她相信一定會有一天,那個人會帶她,帶他們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