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夢魘

當然,狸奴也並未吃。

受了嫌棄的裴子萋至今毫不知情,噘著嘴抗議,“大哥哥也太不公平了,我也吃不下呢,怎麽不幫我吃些?”

裴琮之眉眼不動,看也未看她。

倒是聽見他們幾個說話的裴老夫人走了過來,笑著敲她腦門,嗔道:“你那碗裏跟個小麻雀吃米似的,已是一幹二淨了,你讓你大哥哥吃什麽?”

裴子萋看了眼自己碗裏可見的粥底,這才吐了吐舌頭,歇了聲音。

西院那邊裴景明也帶著曹辛玉過來討吉祥,照例兩個包著金錁子的荷包和一碗熱氣騰騰的八寶粥,暖乎乎喝進肚子裏,驅散渾身的寒意。

眾人都吃過了,才去祠堂焚香祭拜。

每到這時,無沁閣的江婉也會來,她到底是正經的裴家主母。隻是沈清棠卻得避開,說起來,她無名分地位,是算不上裴家人的。

裴琮之為嫡長,最先祭拜完出來,遙遙看見沈清棠披著雪青的狐狸毛鬥篷立在廊簷底下,微微抬手,幾許飄落的雪絮落在她手心。

她垂眸看著,不知想到什麽,忽而輕輕一笑。

霎那間冰雪消融,一雙明眸光華流轉,恍若驚鴻。

裴琮之靜靜看著。

他一直就知道他這個妹妹生得極美。

那年滂沱大雨裏,她於油紙傘下怯怯抬頭看他,滿臉髒汙泥漿也遮不住她眼裏的盈盈水光。那是極美極通透的一雙眼,叫人忍不住生憐。

他也當真是生了憐,自然而然地便牽了她的手帶她進府裏。

時過經年。

現在她長大了,卻想要掙脫開他的手嫁人出府。

這世上,哪有這麽好的事呢?

許是他注視的目光太久,沈清棠意有所覺,慢慢轉眸看了過來。

兩廂對視,姑娘的眼裏,平平淡淡。

良久,她出聲喚他,“琮之哥哥。”

他頷首應下。

裴琮之今日休沐在家,裴子萋纏著他也去寺廟看儺祭,他推脫不過,隻能無奈含笑陪著兩個妹妹一同過去。

一路上人頭攢動,繁鬧喧嘩,多的是戴著凶煞麵具的人在行走嬉戲。縱是這青天白日,也看著有幾分詭異嚇人。

裴子萋也湊熱鬧,拉著沈清棠下馬車,在路邊的攤子上挑了兩個和合二仙的麵具,極誇張,寬臉長耳的樣子。

戴在麵上,瞧不見臉,兩個貌美可人的小姑娘也顯得滑稽。

裴子萋對自己的這個麵具愛不釋手,見裴琮之清清落落立在一旁,又來勸他,“大哥哥也選一個吧,旁人都戴著呢!”

他看滿攤子的鬼神麵具。

最後選了個嘴吐獠牙、暴珠豎眉的開山。

“大哥哥怎麽選這個,嚇人死了。”裴子萋誇張地吐了吐舌頭,滿臉嫌棄。

裴琮之恍若未聞,修長如玉的手輕輕抬起,將麵具覆在自己麵上。

他眉眼本來生得極溫潤,隻氣質格外清冷出眾。旁人瞧著,都道是個溫和如玉的翩翩君子。現下覆了這麵具,遮了眉眼,平添了幾分威嚴凶悍,倒好似地府而來的修羅。

叫人看著,都心生害怕。

沈清棠不由往後悄悄退了兩步。

裴琮之看在眼裏,又取”

他隨手,另揀了個八蠻將軍的儺麵具戴上。

這夜裏,沈清棠入夢,那人的臉上便覆著這開山麵具,獠牙血口,猙獰可怖。

她於夢中驚醒,滿頭的汗。

“姑娘可是夢魘了?”

持燭進來伺候的是蒹葭。

她引著燭台將屋子裏的燭火點著,按著采薇往日吩咐的,取了桌上的川穹茯苓水來給沈清棠,再去淨房裏打來擦麵的溫水。

沈清棠心懼未定,捧著那杯茯苓水,小口啜飲,餘光看她忙碌。

直到那方溫熱的帕子遞到眼前,她才幽幽抬頭,看著蒹葭,“你知道我夢到了誰嗎?”

蒹葭如何會知,她輕輕搖頭。

“是哥哥。”

裴府裏她有兩個哥哥,但蒹葭知道她說的是誰。

“你們不是好奇我為何總是夢魘嗎?”

沈清棠的聲音很輕,“因為我怕他,我怕極了他。我在這裴府裏,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都生活在恐懼裏。”

蒹葭低順著眉眼,不敢接話,卻叫她牢牢攥住了手。

蒹葭手裏還捧著那方溫熱帕子,連帶著一同叫她握住,語氣裏帶著輕忽蠱惑,“蒹葭,你想嫁人嗎?”

蒹葭不解,抬眸看著她。

“不是通房,也不是與人為妾,是堂堂正正的嫁人。”

堂堂正正的嫁人……

蒹葭方還茫然的眼裏帶了些許鬆動。

她和白露不同。

她有身契,是可供主家發賣處置的丫鬟,生死不由自己,更遑論嫁人,她從不敢想。

“上次花燈會,我見你和十七聊得很是投緣。我問過燕城哥哥了,他說十七並非平南王府家生的奴才。”

沈清棠看著她,“況且他長得也周正,心中又有誌氣,並不拘泥於王府裏,想來以後會有一番大誌向。”

蒹葭與他接觸過,人品氣度,她自是明白。

“你若是心儀他,待我嫁去平南王府,便給你們做主。到時我從自己箱籠裏貼補一份厚實的嫁妝,保管叫你風風光光嫁過去。”

她握緊蒹葭的手,循循善誘,“待你嫁了過去,從此便身世清白了。要隨夫君出去闖**,還是留在我身邊伺候,都隨你意。”

這是個極大的**,沒有人不想活得自由隨性,暢快如意。

蒹葭自然也是如此。

沈清棠看她恍惚神色,心裏便已明了七八分。

“好蒹葭。”

她聲音低下來,語氣溫軟又親近,“你幫幫我,也幫幫以後的你自己。”

臘八過後便是年。

今年承平侯府裏尤為喜慶熱鬧,兩個未出閣的姑娘都定下了親事,嫁出去的二姑娘也為忠勤伯府添了新丁。

沈清棠和裴子萋得了裴老夫人的吩咐去忠勤侯府探望,是個極健壯可愛的哥兒,裹在繈褓裏咿咿呀呀地流口水,鬧個不停。

裴綾額上係著抹額靠坐在榻上,本就溫婉端莊的麵上更添身為母親的柔軟,“這樣冷的天,難為你們還過來看我。”